第18節(jié)
臨近晌午時分的陽光分外明媚,一片清輝灑入俞云雙的眼眸,便宛如在一片清池之中攪起了層層漣漪一般。俞云雙原本清澈的眸光此刻深深淺淺,讓人摸不透她心中的想法。 俞云雙面色沉靜地將手中的信箋收回到袖中,對著映雪道:“備馬,我要去一趟隱閣。” 話音方落,裴珩便補充道:“備兩匹,我也同去。” 俞云雙瞥了裴珩一眼,卻并未阻攔,從裴珩的手中接過他的劍,與自己的武器一同放回到兵器架上,而后與裴珩一同出了演武場。 因著遞拜帖的緣故,兩人在隱閣竹樓一層的大廳中稍后了片刻,待到屈易領(lǐng)著兩人向著秦隱會客的廂房中走去時,便與正從竹木階梯上下來的阿顏撞了個正著。 阿顏相比于尋常人更加白皙的膚色上還染著一層酡紅,配上她通紅的眼眶與濕漉漉的睫毛,顯然是一副剛哭過的模樣,我見猶憐。 裴珩自從他的大哥裴鈞走后便再沒有去過殷城,雖然心中牽掛著阿顏,對她的近況卻也并不知情。 今日在隱閣之中猝不及防見到阿顏,裴珩腳下登著樓梯的步伐不由一頓,視線幾乎要黏在她的身上。 屈易見狀,神色冷凝地斜睨了裴珩一眼,側(cè)身擋在了阿顏的面前,將裴珩的視線與她隔離開來。 裴珩這才醒悟過來自己的行為太過冒失,容色清逸的臉上倏地竄起兩團小火苗,垂下頭來開口支支吾吾道:“阿……阿顏!” 阿顏踮著腳尖,越過屈易的肩膀看向裴珩,脆生生的聲音還潤著幾分濕意道:“裴校尉?!?/br> 裴珩抬起頭來,桃花眼驀地一亮。 俞云雙還記得上次裴珩見到了阿顏連路都走不動的模樣,先是對著阿顏勾了勾唇角問好,而后對著裴珩無奈道:“不若你便在正廳里候著我,我一人前去即可?!?/br> 裴珩此次卻沒有忘本,匆忙正了正神色道:“此事事關(guān)重大,我自然要與你同去才能安下心來?!?/br> 這句話畢,裴珩又垂下頭來摸了摸自己發(fā)燙的耳朵,低聲道:“況且我亦想知道那隱閣的閣主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能讓你這般信任他。” 俞云雙的眸光微微一動,而后不以為意一笑,對著阿顏頷了頷首道:“那我們二人便先走一步了?!?/br> 阿顏自裴珩方才說出那“信任”二字之后,視線便定定鎖在了俞云雙的身上,神色莫名發(fā)怔。聽到俞云雙說要走,阿顏這才回過神來,濃密的睫毛呼扇了兩下,躬身對著俞云雙與裴珩行了個別禮,越過了二人繼續(xù)向樓下走去。 自遇到阿顏之后,裴珩便一直一副神情不屬的模樣,直到二人由屈易領(lǐng)著來到秦隱的房門口時,他都沒有好轉(zhuǎn)過來。 俞云雙輕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回過魂來,而后對著一直冷著臉站在一旁的屈易致謝道:“有勞屈公子了?!?/br> 屈易如鷹一般銳利的視線淡淡一掃裴珩,冷哼了一聲,替兩人將房門推開,這才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 ☆、第29章 裴珩不禁打了個寒顫,小聲嘀咕道:“方才那姓屈的看我的眼神,倒與我大哥有幾分相似?!?/br> 俞云雙輕笑了一聲,又推了他一把,將他搡進了屋門。 凌安城的大雨停歇,這幾日秋高氣爽,暖意回升了不少??汕仉[的廂房卻與俞云雙前一次來的時候一樣,就連幾個炭火盆子的位置都沒有變過,散發(fā)著灼人的火熱。 俞云雙沒覺得有多熱,倒是裴珩素來好動,一進屋便飛快地將自己的衣袖向上挽起,詫異道:“云小雙,隱閣主如此畏寒?” 俞云雙向著內(nèi)室的屏風(fēng)處瞥了一眼,正要回答,便聽到那里傳來一聲瑯然笑音,舒緩仿若清澗之水的聲音回答道:“想必這位便是裴校尉了。前幾日天氣驟冷,我這里多點了些火盆子,后來因著一時發(fā)懶,沒有讓人將它們撤下去。裴校尉是否覺得熱?我這便喚人來端走它們?!?/br> “不必不必。”裴珩忙不迭擺手,神情尷尬道,“方才聽著屏風(fēng)后面并沒有動靜,我還以為閣主并不在屋內(nèi)?!?/br> 裴珩第一次來到隱閣,不知道秦隱每次都會在屏風(fēng)后面候著俞云雙。加之習(xí)武之人耳力向來敏銳,裴珩在屋內(nèi)聽不到第三個人的氣息,以為屋內(nèi)除了自己與俞云雙,再沒有其他人,說話便隨意了些。 俞云雙忍不住咬了咬下唇。秦隱的呼吸聲,確實比自己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更加清淺,并不是一個好征兆。 隔著屏風(fēng),秦隱看不清俞云雙的表情,自然也不清楚她在想什么。隱約看出俞云雙與裴珩二人在內(nèi)室中的藤椅上落座,秦隱目光定在俞云雙綽約的輪廓上,溫聲道:“長公主這個時候來到隱閣,想必已經(jīng)知道江閑的事情了罷?” “我一聽到府中下人的稟報,便來到了隱閣?!庇嵩齐p輕嘆了一口氣,“確實是應(yīng)了那句話,人算不如天算,讓公子白忙活了一場?!?/br> “我既然答應(yīng)過你,便不會食言?!鼻仉[頓了頓,“雖然中有偏差,所幸殊途同歸?!?/br> 聽出了秦隱說話口吻中不經(jīng)意流露的溫柔,裴珩倏地坐直了身體,目露警惕看向屏風(fēng)處。 自當(dāng)今圣上賜婚的圣旨下來,裴珩撓腮了許久,都無法下定決心是否將此事書信于他的兄長,直至俞云雙告訴他自己不會嫁與江閑,裴珩這才放下心來。 只是讓裴珩想不到的是,剛走了一個江閑,如今怎么又冒出來了一個秦隱? 俞云雙頗為糟心地斜睨了如臨大敵的裴珩一眼,從自己的袖中掏出在演武場上收到的那封信箋,開口道:“話說回來,早些時候有人向我傳了一封信,并未落款,上面只書了如你所愿四個字?!?/br> “如你所愿?”秦隱細細咀嚼著這四個字,從鼻腔之中劃出一縷朗潤輕笑,聲音卻清冷得仿若氤氳著寒冬臘月的霧氣一般,“與其說是如長公主所愿,還不如說是他報仇雪恨來得恰當(dāng)。” 俞云雙的眸光一動,而后失笑道:“原來秦隱公子已經(jīng)知道了此事是何人所為。” “起初還僅僅是猜測,畢竟江永中平日里行事跋扈,得罪了不少不該得罪的人,落得如此下場倒也不足為奇。”秦隱聲色淡然道,“但是聽長公主描述了這封信箋,此案究竟是誰做的,倒是也一目了然了。那人當(dāng)初離開得爽快,并不像他平日里行事的作風(fēng),原來后招在這里?!?/br> “何止是后招?!庇嵩齐p的鳳眸微微瞇起,“還順勢強賣了我一個人情。除了江閑的死,其余種種確實是我心中所愿?!?/br> 裴珩看著兩人默契地一句接一句,心中一片迷惘,不由開口詢問道:“你們所說的可是江閑命案的兇手?可是江永中近來所得罪的人,不是只有云小雙一人么?” 俞云雙側(cè)過頭來看向他道:“江永中確實得罪了我,但你莫要忘了他究竟做了什么,才得罪了我?!?/br> 裴珩的眼神一凝,脫口而出道:“淮陵侯!江永中設(shè)計毒殺了淮陵世子,使得淮陵侯斷了子嗣,而后將這樁命案嫁禍于你!” 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腦門,裴珩搖頭道:“淮陵侯一直不在凌安城內(nèi),我倒是真的將他給忘了。” “三朝元老,就連先帝都頗為忌憚,淮陵侯本就是一個狠辣的角色,又怎么甘心被別人玩弄在鼓掌之中?!庇嵩齐p唏噓道,“江永中雖然已經(jīng)失勢,但是圣上將他的嫡子賜婚與我,便是在向朝中百官示意他不會虧待當(dāng)年支持他的功臣。是以江永中雖然倒了,凌安城內(nèi)卻也沒有人猖狂到剛在今上的眼皮底下動了他,便緊接著將討人情的信箋送到我的手上來?!?/br> 裴珩打了個寒噤:“我也沒想到淮陵侯竟然可以隱忍這么久。” “弒子之仇不共戴天,更何況淮陵侯人至中年才得一個世子,雖然如今已經(jīng)失了起兵造反的理由,動不了此案的主謀,對付一個江永中卻綽綽有余了?!鼻仉[話音方落,屏風(fēng)之后便傳來一陣壓抑地低咳聲。 因著屏風(fēng)的阻隔,裴珩看不見里面的情景,卻莫名為這人捏了一把汗。 忍不住在自己的藤椅上不安地動了動,裴珩斜眼偷覷向俞云雙,便看到她黛眉微蹙,神色怔怔地望著聲音傳來之處,秋水一般的鳳眸之中一片晦暗苦澀。 眸中似有萬語千言,卻只是靜默相望,緊抿著嘴唇什么都不說。 心頭一直以來的疑惑似是被他大哥扇了一記,扇出幾許醍醐灌頂,裴珩的桃花眼驀地瞪大,視線在內(nèi)室的屏風(fēng)與俞云雙的面上之間飛快地逡巡了幾個來回,嘴唇張張合合,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似是感受到了裴珩情緒的波動,俞云雙闔了闔眼眸,再側(cè)過頭來看他時,弧線柔美的鳳眸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里的波瀾不驚。 裴珩立刻將嘴閉上,裝作如無其事地看向前方。 秦隱的咳聲終于低緩了下來,而后便是急促的呼吸聲,俞云雙白皙的下頜一直緊緊繃著,直到他緩了過來,才輕舒了一口氣道:“你可還好?如今已然過了午時,你是否喝過了藥?” “喝過了?!鼻仉[小啜了一口參茶潤了潤嗓子,笑道,“你們方才來的時候應(yīng)該已經(jīng)見過了阿顏,如今那丫頭與蒙叔都在我身邊看著,倒也由不得我不喝藥?!?/br> 聽到了阿顏的名字,裴珩俊朗的面上驀地竄起一片紅暈,一直沖到了耳朵根。 俞云雙仿若沒有注意到他一般,開口緩緩道:“說來當(dāng)初在殷城時顏姑娘曾經(jīng)幫過我一件大忙,只可惜當(dāng)時我離開得匆忙,沒能當(dāng)面向她酬謝。不知公子可否告訴我顏姑娘如今落腳在何處,待我一會兒回到府中備了謝禮,也好當(dāng)面向她酬謝。” 裴珩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秦隱聞言頓了頓,而后道:“阿顏便是為了我的病情而來,如今就住在隱閣之中。長公主若是想見她,一會兒直接去見便是。” 俞云雙睇了一眼裴珩,目露揶揄。 裴珩輕扯了扯俞云雙的衣袖,雙手合十無聲地做了個請求的手勢。 俞云雙卻不置可否,抽回了自己的衣袖。 裴珩的動作僵住,臉上的笑意比哭還要難看。 “當(dāng)初江永中將太常寺卿推出去當(dāng)替罪羔羊時,怕是也沒有想到會有今日?!鼻仉[轉(zhuǎn)回了話題,“一報還一報,此事于江閑來說太冤,于江永中來說卻一點都不冤?!?/br> 俞云雙卻搖了搖頭:“可是如今負責(zé)江閑案子的畢竟是京兆尹姚永泰,姚永泰自父皇還在的時候便任京兆尹一職,到今年為止已經(jīng)連任了六年,手段不可謂不狠辣。我雖然并不贊成枉法徇私,如今也不得不為淮陵侯捏了一把汗,畢竟他這般做,我亦從中受益。” “這件事長公主大可不必擔(dān)憂。”秦隱的聲音清朗溫潤,舒緩人心,“淮陵侯早已離開凌安,姚永泰是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只要不是確鑿的人證,不會冒這個危險去動他?!?/br> “看來公子對姚永泰此人十分了解?”俞云雙似笑非笑道。 秦隱道:“了解談不上,只是隱閣在凌安城中這么些年,與京兆尹倒是打過些交道的。” “既然公子都如此說,我也能放下心來了?!庇嵩齐p一面說著,一面將手中的信箋卷了卷,丟進了自己身旁的炭火盆子之中。 信箋被炭火燎得卷起了邊,盆中的火光倏然竄起,將它輾轉(zhuǎn)舔舐成了一片灰燼。 這信箋一毀,便代表著此事俞云雙打算裝作毫不知情了。 裴珩伸手揮了揮被信箋卷起的熱浪,撇了撇嘴道:“你能放下什么心來?這件案子雖然不好審,可總有結(jié)案的一天,到時候圣上定然會重新為你賜婚。這次有淮陵侯為了報仇而幫你,下次你打算如何,再揪出下一任準(zhǔn)駙馬的小辮子?若是他沒有什么把柄讓你抓呢?” “這種事情又何嘗不是走一步看一步。”俞云雙輕舒了一口氣,“難不成我還能在今上賜婚之前自己去尋一個駙馬向他請旨?” 話畢,俞云雙冷冷一笑:“只要是我選的人,他必定會因為猜忌而不同意?!?/br> 雖然置身于暖融的屋室之中,腳下便是燃得噼啪作響的炭盆,裴珩卻莫名的覺得有些冷。想起俞云雙方才看著秦隱屏風(fēng)處的眸光,裴珩的喉頭微動,想要開口安慰她兩句,喉嚨卻有些發(fā)緊。 就在這時,屏風(fēng)之后的秦隱開口溫聲喚道:“長公主。” 俞云雙側(cè)頭看向他,如淵鳳眸映著火炭綻出的點點微光,若有星輝竄動。 ☆、第30章 卓印清甫一回到國公府,便看到了自己的父親卓崢將幾個人送出府門。 這幾個人身著藏青色文官服,品階不一。認出其中一人便是奉命調(diào)查江閑一案的京兆尹姚永泰,卓印清對著前方的一行人行了一禮,而后恭敬地垂首立在一旁。 姚永泰上下打量了卓印清一番,眉開眼笑道:“這便是印清賢侄罷?上一次見到賢侄,我才剛上任京兆尹,算算也過去五六年了。” 說來姚永泰雖然連任六年京兆尹,與懷安公府的交情卻并不深,否則也不會五六年都未見過一面。只是姚永泰為人圓滑,精于官場之道,這一聲“賢侄”出口,既意欲奉承卓崢,又在話語間將兩家的關(guān)系拉近了一步。 若是在別的府邸,這一招必然能湊效,只可惜此處卻是懷安公府。 卓崢的面色自卓印清出現(xiàn)之后便十分不霽,就連一直掛在嘴角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勉強,開口回答道:“正是我那不爭氣的犬子?!?/br> 卓印清的眼眸在午后陽光的照耀下泛著淡淡琥珀色光澤,瞳色如古井一般波瀾不驚,對著姚永泰聲音沙啞道:“五年未見,姚大人風(fēng)采依舊?!?/br> 姚永泰爽朗一笑,視線在卓印清與卓崢之間逡巡了一圈,唇角的兩撇胡輕輕一抖。 天子腳下,凌安本就是是非之地。尋常人家都有個家長里短,更何況是國公府邸。 看出這父子二人之間的態(tài)度微妙,姚永泰十分有眼力見的對著卓崢行了個禮,也不再多客套,領(lǐng)著身后的幾人便告辭而去。 待到姚永泰走后,卓崢連嘴角的勉強的笑意都不屑維持了,一拂身上官袍的長袖,轉(zhuǎn)身向著國公府內(nèi)院走去。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入了內(nèi)院的書房之中,卓崢示意書房內(nèi)整理的小廝退下去,徑自走到檀香木案之后坐下,也不管佇立在他身前面色慘白的卓印清身體是否安康,蹙著眉頭開口道:“今早我去你的院落中找你,你卻并不在府內(nèi),你去了哪里?” 這幾日正值卓印清舊疾發(fā)作之時,說來已經(jīng)在外養(yǎng)病了五六日,卓崢卻今日才發(fā)現(xiàn)他不在府內(nèi)。 卓印清捂唇輕咳了兩聲,一雙色澤澄澈的眼眸望向卓崢,愧疚道:“因為外出的時候太過倉促,所以未來得及向父親稟報,沒想到竟然連累父親白跑了一趟?!?/br> 聽著卓印清口吻如此誠懇,卓崢倒也不好再板著一張臉。伸出手來隨意一指自己側(cè)前方的檀香木四出頭官帽椅,道:“坐罷?!?/br> 卓印清的身形晃了晃,而后才坐了下去。 “其實我今日找你也沒什么要事,因為隱約記得你似乎每逢月末的時候身體都不太好,便過來探望于你?!弊繊槍⒚媲白腊干蠑傞_的幾本書合上,深嘆了一口氣道,“你亦知我事務(wù)繁忙,所幸你二弟在處理公事上已經(jīng)漸入佳境,才給我騰出了喘口氣的空閑。為父知道以前一直疏忽于你,清兒,你不會怨為父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