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云雙與裴珩自小一起長大，對他的性子太過了解，知道若是不應(yīng)他，這人只怕會一直喊著跑到她身邊。清麗的眉宇間泛起無奈之色，俞云雙轉(zhuǎn)過身來，果不其然看見裴珩如一陣小旋風(fēng)似的急卷而來。

    車廂之內(nèi)的男子必然也聽到了那聲呼喚，頓了頓，帷幔被重新放下。

    俞云雙的視線一直落在裴珩身上，倒并未注意到車廂這邊的動靜。等到裴珩刮到她的身側(cè)，她瞥了他一眼示意他莫要出聲，這才重新轉(zhuǎn)向車廂處，回答那人道：“落腳之處還是有的，多謝公子關(guān)心。”

    “姑娘客氣了?！睗舅话闱謇涞穆曇艟従彽?。

    “公子。”一直牽著馬立在一旁的屈易這時(shí)開口道，“夜色已經(jīng)深了，我們該回去了?！?/br>
    “嗯。”公子應(yīng)了一聲，“既然如此，我們就此別過，還望姑娘保重?！?/br>
    俞云雙行了別禮，轉(zhuǎn)身方走了幾步，便察覺到了哪里不對，再轉(zhuǎn)身向后一望，便看到本應(yīng)該跟在自己身后的裴珩卻怔怔地立在屈易的面前，側(cè)著腦袋，口中發(fā)出一聲綿長的“咦——”。

    聲音起伏綿延，激得屈易的面色倏然黑了下來。

    “怎么了？”俞云雙忍不住開口問道。

    裴珩撓了撓頭，收了口中的聲音，一面偷偷打量著屈易的面色，一面飛快地后退幾步來到俞云雙的身側(cè)：“沒什么……沒什么……”

    這模樣分明是欲蓋彌彰的有什么。

    俞云雙輕嘆了一口氣，對著屈易的方向輕輕頷了頷首，在裴珩的身后推了他一把，這才將這尊如在原地生了根一般的大佛推得動了幾步。

    兩方行人相背而走，待到距離漸漸拉開之后，俞云雙的鳳眸微瞇，轉(zhuǎn)向裴珩問道：“你方才究竟是怎的了？”

    裴珩亦停下腳步，開口問道：“我說云小雙，你是怎么與這群人走到一處的？”

    “我有兩只腳，自然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庇嵩齐p沒好氣道，“究竟是怎么了？”

    裴珩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湊上前來對著俞云雙輕聲道：“方才那個(gè)人，可不是隱閣的那個(gè)屈易么？”

    隱閣這兩個(gè)字，凌安城中怕是無人不曉。

    俞云雙一怔。

    裴珩揮手在俞云雙眼前擺了擺，眼眸在夜色之中十分清亮：“若是我沒有猜錯(cuò)，那位坐在馬車?yán)锉磺讍咀鞴拥模藒九便是隱閣的閣主，秦隱?！?/br>
    ☆、第4章

    聽到秦隱二字，俞云雙的心弦漏彈了半拍。

    “傳聞中秦隱公子神龍見首不見尾，無論對方來頭多大，想要拜見他，中間都得要隔一道屏風(fēng)。”裴珩湊到了俞云雙的身側(cè)，一雙桃花眼在墨硯一般濃黑的夜色中閃著好奇的光芒，“你既然是與他一同進(jìn)城，可見到了他的容貌？”

    俞云雙誠實(shí)地?fù)u了搖頭。

    裴珩面露失望之色，撇了撇嘴，一錘定音道：“他的長相必然是丑到人神共憤，才會如此遮遮掩掩?！?/br>
    話畢，裴珩也不給俞云雙反駁的機(jī)會，口中輕“嘖”了一聲，口吻透著惋惜道：“倒是可惜了那一把風(fēng)流的好嗓音?！?/br>
    俞云雙哭笑不得地斜睇了裴珩一眼，抬步繼續(xù)向前走。

    裴珩匆忙三步并作兩步地追了上來。

    “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殷城？”待到裴珩并肩趕上來，俞云雙向他問道，“難道裴家軍中最近竟然如此清閑，連校尉都可以私自外出？”

    “裴家軍閑不閑我不知道，但是管裴家軍的那一個(gè)閑不下來倒是真的?！迸徵衤勓院掼F不成鋼地瞥了俞云雙一眼，“你出嫁，我大哥暗中隨著你送嫁的隊(duì)伍走了五百里路，若不是我一路追至殷城將他阻攔住，你與淮陵世子的成親宴上，只怕會多出一個(gè)冷著臉喝悶酒的不速之客來?！?/br>
    “裴鈞？”俞云雙弦月一般的黛眉微挑，“我聽那屈易說，便是他通知殷城的太守這些日子莫要關(guān)閉城門，他是如何知道我出了意外的？”

    “大哥雖然被我攔住，卻還是派了手下繼續(xù)跟隨，在得知你出事的消息后，他便立刻動身去尋你?！迸徵竦溃八滥愣ㄈ粫蛄璋渤堑姆较蜃?，而殷城是通向凌安的必經(jīng)之路，便留了我在城門口守著。如今你都回來了，大哥卻還沒有消息。”

    俞云雙沉吟：“淮陵離此處不遠(yuǎn)，他一路尋過去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蹤跡，會掉頭回來的。”

    “云小雙。”裴珩沉默了半晌之后，開口問道，“昨夜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為什么淮陵世子會在與你單獨(dú)相處的時(shí)候暴斃？”

    俞云雙停下腳步，纖長食指輕勾，將手中一直拎著的包裹提到裴珩的面前。

    包裹里面裝著的，正是她新婚大日穿著的大紅色霞帔：“秦隱公子與我說過，我這霞帔上面似是染了毒，淮陵世子便是因?yàn)榇硕静艁G了性命。”

    裴珩從俞云雙手中接過包裹，一面垂著頭謹(jǐn)慎翻看它，一面對著俞云雙建議道：“我在殷城認(rèn)識一個(gè)精通用毒之術(shù)的朋友，不若讓他幫你看一看這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既然秦隱公子說得，還有再查證一遍的必要么？”俞云雙問道。

    裴珩亦抬起頭來，神色古怪道：“難道沒有么？”

    俞云雙被他問得一怔。

    她怎能如此輕易地相信一個(gè)素昧謀面的陌生人？難道僅僅因?yàn)橹浪乔仉[？

    俞云雙眼角微挑的鳳眸瞇了瞇，暗自心驚，口吻卻波瀾不驚道：“那便按你說的去做罷?！?/br>
    裴珩仔細(xì)研究著俞云雙的神色，沉默了片刻之后，眸色深深看著她道：“云小雙，既然此次你沒有嫁出去，以后便莫要再嫁了，留在凌安城與我大哥在一起不好么？”

    俞云雙穩(wěn)定住心神抬起眼簾，一雙弧度優(yōu)美的鳳眸幽深如淵：“當(dāng)時(shí)我是不想嫁，只可惜上面的那位卻不是這么想?！?/br>
    “俞云宸？”裴珩的眉心一動，“我以為是你上奏于他，請他下旨賜婚?！?/br>
    “我為何要這么做？”俞云雙側(cè)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睇著裴珩，“為了淮陵侯手上的兵權(quán)？”

    裴珩的喉嚨微動，最終卻沒有出聲。

    俞云雙輕笑道：“渝陵侯手握十萬大軍擁兵自重不假，我手上亦有兵權(quán)，何須攀附與他？”

    俞云雙說話的時(shí)候，白皙下頜微揚(yáng)，露出一個(gè)柔美卻不失傲氣的弧度，黛眉之間的風(fēng)華竟將皎皎月色也壓了下去。

    裴珩側(cè)開了目光。

    “你我二人當(dāng)年隨著你大哥一同習(xí)武，情分非比尋常，若是我能左右自己的婚事，也必然會選擇你大哥作為駙馬?！庇嵩齐p凝視著裴珩的側(cè)頰道，“只是你大哥手上也掌著兵權(quán)，又與我交好，怎么可能不招天子猜忌？如今你淮陵世子的下場也見到了。于你大哥，不是我不想嫁與他，而是我不能嫁與他，在這點(diǎn)上，你大哥看得比你透徹?！?/br>
    裴珩低聲喃喃：“我以為你不嫁過來，是因?yàn)槟銓ξ掖蟾纭?/br>
    后面的話卻被初夏之夜微涼的夜風(fēng)卷走，消散在濕潤的空氣中。

    俞云雙沒聽清后面的話，卻也沒有追問，反而輕輕拍了拍裴珩肩膀，語重心長道：“裴小珩，若是父皇沒有駕崩，什么都好說。只是父皇信我，不代表那人也信我。如今朝堂局勢風(fēng)起云涌，凌安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凌安了。就拿方才你對那人直呼其名來說，那人如今早已不是我的皇弟，他是當(dāng)今天子，那般大不敬的稱呼，以后還是莫要再說了?！?/br>
    自古天家多猜忌，就連俞云雙與俞云宸姊弟二人也難以例外。昨日當(dāng)今天子的那局棋，一來斷了桀驁難馴的淮陵侯的根，二來讓俞云雙險(xiǎn)些命喪淮陵侯手下，哪里還有當(dāng)初那個(gè)俞云宸的影子？

    裴珩的眸光動了動，終是頷了頷首。

    “你與裴鈞落腳在何處？”俞云雙收回了手，打量了一下四周濃稠如墨的夜色，“方才只顧著與隱閣的那些人拉開距離，倒還真沒注意腳下的路?！?/br>
    裴珩抬手向著北方一指：“前方不遠(yuǎn)處有一間客棧，我與大哥這幾日便住在那里?，F(xiàn)在這個(gè)時(shí)辰客棧早就沒有空客房了，大哥既然現(xiàn)在都沒有入城，今夜應(yīng)是趕不回來了，你便先在他的廂房里湊合睡一晚上罷?！?/br>
    俞云雙揚(yáng)了揚(yáng)尖尖下頜示意裴珩帶路，跟在他后面一起向著客棧走去。

    因著從昨夜開始便奔波躲藏，俞云雙在到達(dá)殷城客棧之后，連口水都顧不上喝，便徑直癱倒在床上一動不動。短短一日之間發(fā)生了太多事情，從死里逃生到如今的安逸舒適，她躺在床榻之上閉了眼睛，竟覺得在凌安城中的那段時(shí)光宛如隔世。

    先帝子嗣單薄，得俞云雙一個(gè)便已十分不易，自然是捧在掌心之中悉心寵愛。賜她執(zhí)掌十萬寧朝大軍的公主令，并安排她與將門裴家的裴鈞裴珩兩兄弟一同習(xí)武演兵。

    俞云雙一直被先帝當(dāng)做皇太女培養(yǎng)，直至六歲那年，貴妃為先帝誕下俞云宸，一切才便開始改變。

    那時(shí)的俞云雙早已有了登頂大寶之心，卻未料到既有皇子，傳位于嫡長女便成了驚世駭俗之舉。

    先帝最終敵不過文官的彈劾，使俞云雙今日與皇權(quán)極頂擦肩而過。

    俞云雙封號“無雙”，處處強(qiáng)過俞云宸。然而從無雙公主到無雙長公主，俞云雙僅輸在了“女兒身”三個(gè)字上。

    床榻緊挨著的那道木墻響起一陣輕敲之聲，住在一墻之隔的裴珩不知又在廂房里搗鼓著什么。俞云雙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又哪里有精力再管他，閉著眼睛便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當(dāng)俞云雙被一陣又一陣沉穩(wěn)有力的敲擊聲吵醒的時(shí)候，只覺得腦中一片迷蒙，一時(shí)之間竟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躺在床榻之上，那雙嫵媚的鳳眸張張合合了幾下，混沌神似逐漸清明，俞云雙這才反應(yīng)過來那陣有規(guī)律的敲擊聲來自自己客房的木門。

    憶起昨日夜里的叮叮哐哐，俞云雙揉著額角起身，披散著頭發(fā)胡亂裹了一件外衫走到客房門口，驀地將緊闔著的房門打開，咬牙切齒道：“裴小珩！”

    房門外，身著玄色錦衣的男子將扣著門的手從容放下，輪廓俊朗的容顏帶著些許疲憊之色，那雙眼眸卻如星辰般燦亮，一動不動地定定注視著俞云雙的面容。

    俞云雙后退了兩步，走出那人頎長身形投下的陰影，緊了緊身上的衣襟，仰起頭來淡淡道：“裴將軍。”

    裴鈞卻并未答話，隨著俞云雙后退的動作前進(jìn)了一步，待到完全走進(jìn)客房之后，才合住房門，躬身行了一個(gè)禮，聲音沉穩(wěn)道：“臣裴鈞，見過無雙長公主?！?/br>
    “起來罷?！庇嵩齐p道，并未上前去扶他，“起來之后便先去客房外面候著，本宮要梳洗更衣。”

    裴鈞卻立在原地未動，凝視著俞云雙身上那件顯然過分寬大的外衫，鋒利如劍的眉頭擰在了一起，問道：“這是誰的外衫？”

    俞云雙聞言一怔，纖細(xì)指尖將埋在指縫間的布料輕輕一撮，便明白了裴鈞為何會有此一問。

    那外衫的手感溫潤冰涼，與自己往日里穿著的云錦大為不同，卻是來自昨日隱閣閣主秦隱的相贈。

    ☆、第5章

    將衣襟攏了攏，俞云雙解釋道：“我那件霞帔上沾了毒，這衣裳是向昨日與我一同進(jìn)城之人借的?！?/br>
    裴鈞緊繃下頜終于松了松，停頓了片刻，才開口問道：“你與淮陵侯世子，有沒有……”

    有沒有同房？

    后面的話卻被壓抑在胸腔中。修長有力的五指狠狠一攥，裴鈞沉默了許久，終于低垂了眼簾，長長的眼睫在下眼瞼處投下如墨殘影，使他整個(gè)人看起來愈發(fā)的疲憊：“是我僭越了，我這就去客房門外等候長公主?！?/br>
    俞云雙弧度柔媚的鳳眸微瞇，面色沉靜地注視著裴鈞離開了客房。

    待到俞云雙梳洗完畢，重新打開客房的木門時(shí)，一眼便看到裴鈞背對著客房大門負(fù)手佇立，頎長的身形，挺拔的背脊，宛若一只蓄勢待發(fā)的黑豹一般。

    聽到了房門響動，裴鈞轉(zhuǎn)過身來。

    “進(jìn)來罷?！庇嵩齐p道，讓出了房門口的位置。

    兩人一前一后走到客房正中的榆木圓腿八仙桌旁坐下，俞云雙左手執(zhí)袖為兩人各倒了一杯清茶，問道：“你是何時(shí)回來的？”

    “辰時(shí)末?！迸徕x將茶盞捧到手中，“我在殷城通往淮陵的路上尋你未果，回到殷城在守城的侍衛(wèi)中沒有看到阿珩的身影，猜想他必定已經(jīng)守到了你，便回來看看?！?/br>
    俞云雙沉吟：“我昨日為了甩開追兵，并未從官道回殷城，估計(jì)便是因?yàn)檫@樣，我們二人才錯(cuò)了過去。”

    “無論怎樣，你沒事就好?！迸徕x笑了笑，漆黑眼瞳深深看著俞云雙。

    俞云雙避開了他的視線。

    “我昨日在回來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不少追蹤你的騎兵，他們此刻應(yīng)是沒有料到你已經(jīng)到達(dá)了殷城?！迸徕x似是并不在意俞云雙的態(tài)度，修長的食指沿著茶盞的杯口緩緩滑動，“淮陵侯膝下僅有一子，如今老年喪子，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回凌安?！庇嵩齐p慢條斯理地輕啜了一口茶水。

    客棧中的茶是用碎茶渣子沖出來的，清淡無味，自然無法與宮中的貢品相提并論。可俞云雙喝茶的動作卻分外從容雅致，仿若啜飲的是瓊漿玉露一般：“此事是誰起的頭，便讓誰去擺平，我雖然深陷局中，卻還是有把他拖下水的本事?！?/br>
    裴鈞面色劃過一絲復(fù)雜之色。

    “我知你心里想什么?！庇嵩齐p抬起眼簾便掃到了裴鈞的視線，輕笑道，“如今大寧朝內(nèi)有近憂，外有遠(yuǎn)患，我也不會在這個(gè)時(shí)候拎不清，將淮陵侯的仇憤引致整個(gè)寧朝。但我們這么多年的情分，你也了解我的性子，我亦不會坐以待斃，任由別人往我身上潑臟水?！?/br>
    “我知道。”裴鈞道，“圣上做的太不明智，此事我不會阻攔于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