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 兩頂小轎停在會覺山前面山腳,山里的夜有點涼,梅茹攏了攏披風(fēng)才下來。 往上是連綿的石階,傅錚沉默地走在前面,梅茹跟在后面,最后是兩個貼身的丫鬟和長隨。石冬有心護著主子安危,自然要跟緊一點,結(jié)果意嬋拼命沖他眨眼睛,眨得眼睛都難受了,石冬似乎才明白過來。他走在意嬋旁邊,暈暗里,抿了抿唇。 前面梅茹往上走了幾步,再抬頭時,發(fā)現(xiàn)傅錚居然停下來了。她走到他跟前,心下正狐疑呢,傅錚暗嘆一聲,淡淡道:“昨日剛下過雨,石階有些滑,讓丫鬟扶著你?!?/br> 他照顧她,總是這個樣子,硬梆梆的,不問梅茹的意思。 先前要出別院,傅錚沉著臉拂了拂她身上單薄的夏衫,只偏頭吩咐意嬋:“去取件披風(fēng)來?!?/br> 事無巨細(xì),這人都能想到。 梅茹面色一熱,尷尬的“哦”了一聲,扭頭往后一看—— 這一看,梅茹頓時窘了。意嬋和石冬未免也太遠(yuǎn)了些,她跟傅錚在半山腰上,那二位估摸還在山腳磨蹭。 定是意嬋那丫頭搞的鬼! 磨了磨牙,梅茹回過臉訕訕道:“殿下先行一步,我等等意嬋?!?/br> 傅錚仍看著她,面色變了幾變,終言簡意賅對梅茹道:“走吧?!彼f著繼續(xù)往上,可走了兩步,又突然停下來扭頭盯著梅茹。等梅茹走到自己身旁,傅錚才繼續(xù)一言不發(fā)的往上。 梅茹察覺出這人有些別扭。這份別扭怪怪的,她捉摸不透,也不知從何而來。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山門。傅錚許是經(jīng)常過來,他敲開寺門,并沒有要沙彌引路,更沒有要凈明相陪,而是徑直領(lǐng)著梅茹往后面去。 蓮香寺后面是一池蓮花。初夏的夜里,月色清涼,池塘里鋪著大張大張的蓮葉,有羞澀的花苞從中悄悄支起來,含苞待放,暗香陣陣。沒有香客的寺院褪去俗世的熱鬧喧囂,添了好多清凈,梅茹行走其中,只覺得心里舒暢許多。 傅錚領(lǐng)著她進了一處極為偏僻的殿。 那殿很小,根本不惹人注目。梅茹五六歲時曾來過一次。那天她跟喬氏慪氣,想找地方藏,不知怎的就溜到這兒。當(dāng)時這殿里頭很黑,光都照不進,她大著膽子踮腳往里面看了看。黑漆漆的什么都沒有,她就嚇得跑掉了。沒有想到,這么多年過去,這殿仍是這樣,暗暗的,小小的。 殿里沒有供奉任何菩薩,只在案上點了兩盞長明燈。暈黃的火苗輕輕燒著,偶爾隨風(fēng)搖了搖,像是在傾訴著什么,一瞬間,這夜都安靜了。 傅錚依舊沉默,他親手點了一枝香,然后拜了一拜。 梅茹也隨他如此,只是心下不由好奇,這一盞燈是傅錚的母親,那另一盞燈是誰? 她不好多問,就見傅錚立在那兒,盯著兩盞燈,漆黑的眸子里難得有些哀軟。半晌,他才問梅茹:“我們?nèi)ズ笊酵ぷ幽莾鹤蛔俊彼穆曇艚K于沒有那么冷硬,還有些淡淡的傷,梅茹心下有些不忍,于是點了點頭。 今夜是一彎新月,亭子里的風(fēng)有些大,梅茹本來就隨意綰了個發(fā)髻,這會兒風(fēng)吹得她烏發(fā)稍亂,有些發(fā)絲還拂到傅錚臉上。傅錚垂眸。 他的眼神向下,梅茹連忙撫了撫頭發(fā),卻還是亂。 傅錚抬手替她撥攏了耳畔的碎發(fā)。他的指尖仍是暖的,帶著他的溫度……梅茹身子明顯一僵,連呼吸都要窒息了,她還是畏懼他的觸碰。傅錚看在眼里,默了默,道:“你的頭發(fā)亂了?!彼芸焓栈厥帧?/br> 梅茹面色稍安,悄悄呼出一口氣,她望著前面滿池含羞的蓮花。 一片安寧之中,傅錚突然喚她:“阿茹。”梅茹仰面。那是他珍視的臉,傅錚深深凝視著,對她道:“阿茹,我說過的話絕不食言。我既然承諾了不碰你,就不會碰你。你還記得娶你之前,我亦承諾過的話么?” 傅錚望著她,眸色是輕輕淺淺的悲傷。梅茹沒說話,傅錚說:“我當(dāng)初承諾過,只要你一個人。阿茹,我就想永生永世只對你一個人好,別讓我食言好么?” 頓了頓,他還是問:“阿茹,好么?” 他的眸子漆黑,他的話柔軟,梅茹有些承受不住,她低著頭,一顆心忐忐忑忑的,輕輕“嗯”了一聲。 …… 因為哥哥留京的事有了眉目,梅茹想找人回國公府知會一聲的,熟料傅錚提議道:“不如接你娘來別院說話?”聽他這樣替自己著想,梅茹愣了愣,抬頭望著傅錚,笑了一笑。 傅錚也笑,他道:“我往后不在京城,你要是悶了,就接你娘或者四姑娘要不孟府的二姑娘來小住幾日?!?/br> 梅茹心底還是歡喜,她好生謝過傅錚,又派人去接喬氏。 喬氏也是高興的不得了,她拉著過來接她的靜琴問了好半晌,就想知道梅茹跟燕王如何。偏偏靜琴是個悶葫蘆,什么都沒說,只道“姑娘挺好的”。喬氏嘆氣:“你倒是個忠心的?!?/br> 母女倆見面,梅茹高興極了,拉著喬氏將哥哥留京的事說了,喬氏念了句“阿彌陀佛”,滿臉喜色道:“那就能給你哥哥挑媳婦了?!?/br> 梅茹問道:“好娘親,可有什么鐘意的人家?” 喬氏道:“原先你沒嫁給燕王還好,如今你一嫁給燕王,想攀你哥哥的就多了?!?/br> “那哥哥如何說?”梅茹好奇。 “你哥哥還能如何?他能松口答應(yīng)就不錯了?!闭f到這兒,喬氏嘆了一聲,拂了眼梅茹的肚子。梅茹捂著肚子,撒嬌道:“娘怎么知道我小日子來了?” 喬氏戳她的腦門:“就知道氣娘!”頓了頓,她問:“真是小日子?” “我還騙你不成?”梅茹嘟囔道,不知想到什么,她的臉微燙。 昨日從蓮香寺回來,梅茹夜里肚子突然開始絞痛,痛的她額頭都滲出汗來,嚇得丫鬟們趕緊去傅錚院子里稟報。傅錚穿了件春衫就快步過來。他來的時候,梅茹蜷在那兒,彎成一只蝦米的模樣,面色白的嚇人。傅錚也被嚇到了,他連忙扶起梅茹。一看他來,梅茹登時漲紅了臉,好像那只蝦米被煮熟了一般,連說話都不利索了:“殿殿殿下,你怎么來了?” “你不是身子不好么?傳太醫(yī)了么?”傅錚著急問道。 梅茹臉更加紅了,她尷尬又窘迫,嗡嗡說了一句話……傅錚頓了頓,也是尷尬,可依舊板下臉道:“讓你莫要貪涼呢?你自己算算吃了多少涼的東西!”聲音沉的嚇人。 梅茹只覺委屈,小聲嘟囔道:“我如今吃都吃了……” 她身子全是涼的,手腳更是跟冰一樣,傅錚蹙眉撫上她的小腹。他一碰,梅茹身子又繃起來。傅錚氣道:“我如今還能干什么?!”梅茹被他一說,身子稍稍軟了軟。他掌心熱熱的,里衣單薄,不消片刻,那熱意一點點滲過來。梅茹耳根子都燙紅了,仍舊甕聲甕氣道:“我自己來就好?!?/br> 傅錚冷哼一聲,視線拂了拂案上那張已經(jīng)畫完的畫,他心里不免又有氣。 這個沒良心的小東西,居然會惦記別人! 傅錚別開眼,不能多看,生怕自己一生氣就掐這人。 …… 兩個人在別院待到六月初七才回王府。 府里這幾天有些忙,初九是梅茹生辰,初十傅錚要離京去遼東,準(zhǔn)備的事都不少。 王妃生辰不是小事,府里從五月份就開始忙碌,這會兒鄒嬤嬤堆著笑臉,將自己這些日子的功勞夸得天花亂墜,張口閉口都是皇后娘娘如何教誨奴才的。 梅茹聽得煩,連忙打發(fā)這人下去。 傅錚在旁邊喝茶,見梅茹氣鼓鼓的,出言道:“阿茹,你若是想打發(fā)她,我手里有她的錯處。只是打發(fā)了這位,恐怕還要來個更難對付的。”略一停頓,他道:“其實像這樣的人反而好對付。她什么都在面兒上,你看的也清楚,何況,她的錯處在你手里,你能治得住?!?/br> 停了停,傅錚忽然嘆氣:“阿茹,我又不舍得走了,留你一個人在京,我總是不安心?!?/br> 他是真的放不下,梅茹性子太直,不會繞彎子,沒他在身邊,都不知會怎么樣。何況這小東西還會惦記別人,也被人惦記著呢。 嘆了一聲,傅錚道:“明日咱們進宮。” “去做什么?”梅茹好奇。 傅錚淡淡道:“去替你掃掃麻煩,省的總有人惦記。” ☆、第 118 章 傅錚不放心梅茹一個人留京,尤其還有太子虎視眈眈,不知道會做出什么齷齪事。他想在臨走之前替梅茹掃掉一些麻煩,再掙一些好處,偏巧初八這日帝后分別召他和梅茹覲見。 得了旨意,梅茹去坤寧宮,傅錚則去延昌帝那兒。 梅茹到坤寧宮的時候,太子妃也在,正陪著李皇后說話呢。見到梅茹來,太子妃忙拉著她的手,笑盈盈道:“這么多天沒進宮,可想著你呢!待會兒去我那兒喝茶?!碧渝账危|名一個玉字,是李皇后自梅茹之后給太子重新挑的太子妃。宋玉模樣生的一般,但家世不錯,乃世代鎮(zhèn)守西南的宋家長女。她的性子更是爽利,一上來就邀梅茹,顯得格外熱絡(luò)。 梅茹對東宮的人沒甚好感,她心里頭抗拒,臉上卻還得帶著笑意,婉絕道:“皇嫂,今日只怕不行……” 她話還沒說完,上頭的李皇后笑著幫宋玉打圓場道:“平日要吃玉丫頭的一盞茶可不容易,她那兒都是從南邊帶來的好東西,你今日可是有口福了!” “母后,兒臣可不敢偏頗,待會兒先拿來孝敬您!”宋玉快言快語,偏頭對梅茹道,“我這就先吩咐下去,那茶要洗三道再煮三道,等我們說完話過去,就能喝上了。”說罷又不好意思的笑:“我可不像你們文人雅士喝茶那么多講究,燕王妃千萬別笑話我這個粗人?!?/br> 皇后與太子妃二人一唱一和,梅茹根本來不及回呢,直接就被迫答應(yīng)下來,是不去也得去了。抿唇笑了笑,梅茹面色淡淡道:“不敢,皇嫂客氣了。” “我才不跟你客氣呢。以后你常常進宮,就知道我的脾氣了?!彼斡裥Φ?。 李皇后也道:“燕王這兩日要離京,你一個人在府里怪悶的,平日就多來宮里走動走動,陪陪我們說話?!?/br> 梅茹不再這些事情上和她爭執(zhí),這會兒點頭應(yīng)付下來。 李皇后今日之所以召梅茹進宮,一來明日是梅茹的生辰,皇后賞賜了一些東西,二來么,自然是為了她和傅錚的事。對著梅茹,李皇后擔(dān)憂道:“你與燕王不過才成親幾日,本宮就聽到了一些不和之言,本宮心焦得慌……” 梅茹沒接話,就那么左耳進右耳出的聽著。 李皇后會說這些話,她早就料到的。梅茹本來挺煩的,后來傅錚自請去遼東,這事兒就沒那么心煩了。如果傅錚一直在府里,他二人又遲遲不同房,只怕傳到宮里的閑言碎語更多,到時候更麻煩?,F(xiàn)在他走了,就沒人能嚼舌根子了。 在這事兒上,梅茹挺感激傅錚的。雖然這人本來就會常年在外領(lǐng)兵打仗,梅茹也習(xí)慣了。 上頭李皇后還在擔(dān)憂道:“燕王這一去少說也得一年半載,他身子本就負(fù)了傷,在外頭總要有人照顧,茹丫頭這事你怎么看?” 李皇后這些話字字句句是在替梅茹和傅錚cao心,實際上還是盼他二人不和。傅錚如今重新得了延昌帝重用,皇后和太子一黨怎么不著急?都恨不得傅錚家宅日日不寧才好呢。上輩子李皇后就是想方設(shè)法往王府里各種塞人,歌姬、舞女、番邦俘虜……這一世依然如此,攛掇梅茹給傅錚納妾呢。 傅錚跟梅茹交代過,凡是得罪人的事,都推到他身上……梅茹默了默,起身做賢良狀,恭敬回道:“母后,兒臣之前也曾跟殿下提過此事,讓他收個人帶在身邊,能照顧一些,父皇與母后也安心。但殿下說他在外頭行軍打仗,根本沒這些心思?!?/br> 聞聽此言,李皇后沉默良久嘆了一聲,點頭道:“燕王真是為朝廷盡心盡力。”頓了頓,她說:“本宮也不耽擱你們倆喝茶,你們下去吧?!崩罨屎笳f著拂了拂手,梅茹與宋玉齊齊告退,然后一道往東宮去。 聽聞太子妃從皇后娘娘那兒回來,太子的那群姬妾就在太子妃宮中候駕,準(zhǔn)備給太子妃請安。 梅茹走進去,只見明間內(nèi)美女如云,環(huán)肥燕瘦,千嬌百媚,行進其中更是香風(fēng)細(xì)細(xì),美不勝收。她略略一拂,就在其中看到了周素卿的身影。 周素卿的事梅茹略聽過一些。不過短短數(shù)月,這位已經(jīng)從才人晉位到了良媛。除去賀太傅的因素,她自己也是有些本事。周素卿講究的是個“才”字,所以梳妝打扮溫婉而帶著一些文人的風(fēng)骨,在一群鶯鶯燕燕中自然清新脫俗。再加上她性子又是善解人意的,所以太子這些時日格外喜歡去她那兒。 突然瞧見梅茹,周素卿亦是楞了一下。二人視線撞在一起,很快她就低下頭,斂去眼底的萬般復(fù)雜,只隨著眾人給梅茹請安。 梅茹免了禮,隨太子妃坐到上座。 太子妃道:“你們都下去吧,讓我跟燕王妃喝喝茶?!?/br> 眾人又齊齊應(yīng)了聲“是”,面色各異地離開。 離開前,周素卿又仍悄悄抬眸,拂了拂梅茹,眼中全是刺骨的恨意。眼前這人嬌蠻無禮,卻終能嫁給傅錚,相反她倒淪落得卑躬屈膝,還要看這些蠻夷之人的眼色,周素卿怎能不恨?她恨不得將梅茹碎尸萬段才好! 按下心底猙獰,她低低垂眸正要退下,偏巧太子妃喊住她道:“周良媛,你與燕王妃是舊識,留下來一道喝杯茶吧?!敝芩厍錅艘粶苁请y堪的福身道:“嬪妾謝過太子妃恩典,謝過燕王妃恩典?!?/br> 宋玉讓人在后面小花園里擺了茶,她和梅茹對坐,周素卿立在旁邊伺候。宋玉道:“本宮面前沒這么多規(guī)矩,周良媛你也坐吧。” 這話在梅茹面前說尤其難堪,周素卿心底恨極了,面上仍是恭敬道了謝,矮身側(cè)坐在一旁。她明面上就比這兩人低了位分。 宋玉對梅茹道:“你嘗嘗這茶,我是品不出什么好壞來,但是特別的香?!庇中Φ溃骸翱伎寄氵@是什么茶?!?/br> 梅茹端起杯盞放在鼻尖底下輕嗅,點頭贊許道:“這茶是真香。聞著像是鐵觀音,但茶湯又偏淡,”她說著抿了一口,品了品道:“茶中有一股野香,還帶了點淡淡的中藥味?;噬?,恕我孤陋寡聞,我真不知道呢。”梅茹遺憾搖頭。 宋玉問周素卿:“周良媛呢?” 周素卿這才能抿上一小口。略略一品,她道:“嬪妾吃著像是南方的鷓鴣茶?!?/br> 宋玉拍手道:“不愧是周良媛,這也知道,難怪太子鐘意你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