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梅茹見狀,知道姨母是打定了主意,可她今天亦是打定主意要說服小喬氏。一雙桃花眼滴溜溜一轉,梅茹開口道:“姨母,循循有一事不明?!彼曇糗涇浥磁吹?,配上團子似的臉,倒讓人心疼。 “何事?”小喬氏順著問她。 梅茹心中一喜,面上還是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搖頭晃腦道:“古人云,琴棋書畫皆講究隨心隨性,若要旁人橫加指點,豈不矯揉造作?”喬氏執(zhí)筆的手一頓,抬起眼來。梅茹繼續(xù)道:“姨母,就好比一株花兒、一座山、一處景兒天姿自然,若是有人非要硬加一個箍,去箍住它,豈不無趣?” 小喬氏聽到這兒,擱下筆,細細思量一番,不禁搖頭:“循循真真是一張巧嘴,姨母差點都被你繞進去!”她說道:“你拿自己比作一株花兒,殊不知任由這株花兒隨意胡長,也是不好。” 聽話里的意思,梅茹知道自己還得栽那周素卿手里,她實在厭惡此人惺惺作態(tài)之姿,這會兒另辟蹊徑道:“姨母,若是如此,咱們就辯一辯‘好’這一字。世事千千萬,何謂好,又何謂不好?而世人萬萬千,只怕于這個‘好’字也是看法各異,孰好孰壞又豈能一家之言?” “循循這話倒有些意思。”小喬氏提議道:“今日碰巧安哥兒還在府里,不如循循和沛瑾各書一幅字,由我與安哥兒評個一二?但凡我與安哥兒任何一個說你‘好’,姨母便不強迫你習字。” 梅茹自然同意。 孟蘊蘭一聽,連忙道:“娘,我也要!”她一直被周素卿壓著一頭,這會兒只盼能爭上一口氣,萬萬不讓娘親小看。 小喬氏又望向周素卿,目露探尋之意。周素卿當然應下。她是名滿京城的女公子,至于梅茹……那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旁人說起來,也不過“哦”一聲,說就那個性子嬌蠻的梅三姑娘。 此事一定,小喬氏便命丫鬟去知會孟安。不消片刻,丫鬟回來稟道:“太太,二爺說知道了。二爺還說,單他與太太您二人只怕還有失偏頗,正好燕王殿下在呢,不如請他一道品評?” 小喬氏點頭:“安哥兒思慮得周全。燕王殿下的才學在京城是拔尖兒的,如此更好?!?/br> 梅茹原本還有一丟丟信心,這會兒聽見傅錚在,不禁惱了火!傅錚他師承賀太傅,那周素卿則是賀太傅的外孫,二人本就相熟,說起來還有那么一點青梅竹馬的意思,傅錚定會偏幫他那個好meimei說話! 丫鬟們將三人筆墨伺候好,小喬氏道:“既然今兒個是比字,咱們就定一幅《靈飛經(jīng)》?!薄鹅`飛經(jīng)》最適合女子書寫,一筆小楷,秀美溫婉,亦最考驗姑娘家功底。 梅茹悄悄皺起眉。 前世,她臨這帖臨過不下百遍,卻終究只得其行,不得其意。她這個半吊子在這幫人眼皮子底下一寫就露餡。梅茹不得不硬著頭皮道:“姨母,既然講究自然二字,為何要拘泥于一帖?” 小喬氏不解:“若寫的不同,那還如何比?” 梅茹道:“自古文無第一,本就沒法比,就是那蘭亭序與寒食帖,孰第一,孰第二?” 小喬氏一聽,就知自己又被梅茹給繞進去了,嘆了一聲,她難得無可奈何道:“真是快要輸給循循一張嘴!既然如此,那就不定了,你們拿出真本事,我們也只看好與不好。” 梅茹吐吐舌,旁邊孟蘊蘭和周素卿都已落筆,這二人本就是才高八斗,不像她,只能取巧……梅茹垂下眼,耳根子微微有些發(fā)燙。 有丫鬟將這邊的情形向傅錚和孟安一一說了,尤其將小喬氏與梅茹一番你來我往的對話學得活靈活現(xiàn)。 傅錚聞言,眉眼略略一沉。 這小丫頭的一番話確實能將人繞進去,讓人辯無可辯,可若再細細思量,恐怕多是替她自己找的推搪之詞。 只怕這位梅三姑娘渾身上下最厲害的,也就這張不饒人的嘴了! 傅錚搖了搖頭。 孟安拱手道:“殿下,我那表妹年紀尚幼,讓你見笑了。” “無妨?!备靛P眸色淡淡的回道。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丫鬟們將后面三位姑娘寫的字便送來了。一幅是小楷《靈飛經(jīng)》,一幅是隸書《蘭亭序》,一幅則是行書,行的是蘇子瞻的詞。 傅錚一眼便認出了周素卿的小楷。如她人一樣,溫婉秀美,在意料之中。他轉頭看向另外兩幅?!短m亭序》并不好寫,隸書于女子而言更難一些,可這一幅端莊鄭重,蠶頭燕尾,腕中功力確實不錯,稱得上佳品。至于最后那幅…… 傅錚略端詳一眼,蹙了蹙眉,不禁輕輕一笑。 …… 梅茹這會兒無所事事,跟著孟蘊蘭一道聽小喬氏講經(jīng)。今日講的是《中庸》,這對梅茹有些難,她聽了一會兒,便有些昏昏欲睡。頭剛輕輕一點,丫鬟們捧著三幅字從外面回來了,梅茹連忙支起耳朵。 最前面那個丫鬟回道:“二爺說三幅字各有其好,非要挑個最好的,便是這幅《靈飛經(jīng)》?!?/br> 聞聽此言,周素卿謙謙一笑。這些夸獎于她而言,真不算什么。孟蘊蘭就氣不過了,在心里將自己哥哥拖出來狠狠罵了一通。梅茹則是最高興的那一個。得了一個好,就不用看那周素卿臉色了!安表哥真是好人!她忍不住竊笑。 小喬氏又問:“燕王殿下如何說?” “燕王殿下未挑哪幅最好,只是說,若這三幅字里非要挑一幅不好的,便是這幅蘇子瞻的詞。” 梅茹一聽,臉上的歡喜就掛不住了,登時質問道:“他有說為何?” 那丫鬟頓了頓,小心翼翼回道:“燕王殿下說,琴棋書畫皆講究隨心隨性,天姿自然,這幅字乃是最矯揉造作的,偷得黠慧,不成器也?!?/br> 這個傅錚! 竟然將她說的話,又通通還了回來! 梅茹咬牙切齒,氣的冒火,手里一方帕子恨不得都快絞爛了。 偏偏周素卿哪壺不開提哪壺,她寬慰道:“茹meimei,燕王殿下為人一向是最嚴苛的,你別放在心里?!?/br> 梅茹憤憤暗忖,要你替他說話!倒顯得你跟他二人是一家子似的!傅錚才不喜歡你,他喜歡我二姐呢! 這日從孟府出來之后,梅茹越想越不服,越想越丟臉,馬車已經(jīng)快到定國公府了,她又吩咐車夫掉頭。 意嬋不解道:“小姐,這是要去買什么?” “買筆墨!”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梅茹都不喜舞文弄墨,也沒認真想過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可這一回,她覺得自己真該好好爭一口氣! 梅府馬車到了一處紙筆鋪子跟前,梅茹剛探身下車,一抬頭—— 這回真是冤家路窄了。 傅錚和那周素卿居然一并從臨鋪的四喜堂出來! 梅茹心里窩著火,又憋著一股氣,這會兒并不想和這二人打照面,她剛要坐回馬車里,熟知那傅錚倒是偏頭,視線隔著兜帽略略一拂,冷冷清清、不好接近的模樣,如此一來,梅茹倒不好再縮回去,否則顯得自己氣短?。?/br> 她大大方方的踩著軟墩子下來。 ☆、第 13 章 梅茹大大方方的踩著軟墩子下來?! ≈芩厍涫掷锱踔环で?,這會兒款步上前,喚道:“茹meimei?!?/br> 梅茹最不待見此人,這會兒勉強應了一聲“周jiejie”,正要提步往紙筆鋪子去,那人偏要湊過來搭話:“meimei來買紙筆?”聞聽此言,梅茹躲在兜帽里輕呵一聲。她偏頭望過去,不客氣的笑道:“周jiejie這話問的真好玩兒,不買紙筆,我來這兒做什么?” 被這樣頂回來,周素卿面上也不見難堪,更不見羞惱,她只是道:“正巧我也要買一些,咱們一道去逛逛?!闭f著,似乎這才想起身后的傅錚來,她略一側身,向梅茹引薦道:“茹meimei,這位便是救了貴府二小姐的燕王殿下?!庇謱Ω靛P道:“慎齋哥哥,這位是梅府三姑娘。”說到這兒,她又道:“慎齋哥哥,你今日居然說茹meimei的字不好呢,你可是要挨罰?!?/br> 這話一說,便戳到梅茹好幾處不痛快了。 其一嘛,上回孟蘊蘭就告訴梅茹,正是這位名滿京城的女公子在說些有的沒的東西,除了蒨姐兒和燕王殿下,還謠傳她和傅十一呢; 其二嘛,自然是那幅字。 想到傅錚那番話,梅茹就郁卒,恨不得撓他一臉的血! 這會兒只當不認識傅錚,她遙遙一福身,拜道:“參加殿下?!庇值溃骸岸嘀x殿下當日救下民女二姐,梅府自當感激不盡?!?/br> 傅錚見梅茹立在那兒,咬文嚼字說著這些,一本正經(jīng)的裝模作樣,他只覺得好笑,卻也不好戳穿她,這會兒只能陪著梅茹裝模作樣。 “三姑娘客氣。”傅錚微微頷首,依舊冷冷應對道,“不過舉手之勞,不足掛齒?!?/br> 他話剛說完,卻見梅茹已施施然轉過臉,只對著一旁的周素卿道:“周jiejie,燕王殿下真真是宅心仁厚,俠義心腸。他救人一命,也僅說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周素卿聽了淡淡一笑,正要接話捧一捧傅錚,就聽梅茹話鋒一轉,說道:“不過也是,若有人時時刻刻將燕王殿下救我二姐的事記掛在口邊,說的多了,反倒顯得殿下是故意為博個好名聲才救人的了?!?/br> 說罷,她只是盈盈望著周素卿笑。 可周素卿卻怎么都笑不出來。 梅茹這幾句話說的實在厲害極了。 先逼傅錚說了“舉手之勞”,再借此擠兌周素卿先前那些話,末了,還順便暗暗譏諷了一下傅錚,說他恐怕是“故意博名聲”。 傅錚一怔,微微垂下眼,眸色沉沉的望向梅茹。 如今天色將晚不晚,有店家點了燈籠挑掛出來,這小丫頭便立在一團暈黃里。她還沒抽條,如今個子不過才到他腰上一些,今日穿著粉白萬字流云妝花小襖,搭著一條桃紅繡花綾裙,整個人小小的一團,那張小臉躲在兜帽底下,看不清眉眼,可傅錚知道這丫頭的一張嘴是真真厲害,也不知整個京城還有誰,能有如此伶牙俐齒! 對面,梅茹仍是淺淺一笑,她略略一福身,便不再理會這二人,獨自往紙筆鋪子里去。行到一半,她忽然又頓住。 傅錚長眉輕蹙,就見梅茹側目,直直望過來。 隔著飄飄忽忽的兜帽,傅錚都能感受到那道筆直的視線,剜在他臉上,像是丟過來兩把刀子。 下一瞬,就聽梅茹脆生生對他道:“殿下,今日多謝指點,民女定當謹記在心,不敢忘懷?!?/br> 聽聽這咬牙切齒的話,哪兒是不敢忘懷,恨不得要烹其rou,喝其血了! 傅錚輕輕一笑。 他笑起來,唇角輕抿,眼兒微勾,星眸漆黑,像是有人無比愛憐的執(zhí)筆在里面落了一滴墨,那墨沿著水悄悄蕩漾氤氳開,一層又一疊,滿是會撩人的漣漪,足夠卸去他身上不少的冷意。 遠遠瞧過去,還以為是暖的。 梅茹微微一滯,忙低頭走進鋪子里。 周素卿這會兒倒不好意思再跟上去,她回身,無比懊惱的對傅錚道:“慎齋哥哥,梅三姑娘似乎不大喜歡我,我也不曉得哪一回不小心沖撞了她,這次反倒連累你了?!?/br> 傅錚聽了,仍淡淡說了兩個字:“無妨?!?/br> 這日回府,他照例去書房待著。傅錚如今是一個閑散王爺,年紀輕輕,沒什么公務在身,平日里不過是和那幫士林學生走動走動,再有年初求了圣上去三大營待了數(shù)月,前些日子又被太子一番話給招了回來。所以,傅錚現(xiàn)在還是無所事事,只能隨便打發(fā)時間。 這一日,他略略在翻一本詩詞集冊,正好上面收錄了蘇子瞻的一首詞,“大江東去,浪淘盡……”,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白日里梅茹寫的那一幅。 闔上冊子略略一思量,傅錚喚人進來伺候研磨。 外面候著的石冬這會兒應聲進來,一邊研磨,一邊好奇道:“爺今日怎么有興致寫字了?” 傅錚一筆字寫得極好,便是圣上看過,也是贊不絕口的??伤麑懙臉O少,倒有些奇貨可居的意思。這會子提起筆,傅錚冷冷斜睨過去一眼,石冬登時噤聲了。 就見他一手輕輕攏著寬袖,一手落筆,筆走龍蛇,飄若浮云,上下兩闋詞一氣呵成,骨氣勁峭,力透紙背,實在漂亮。 待收筆,石冬偏頭看過來,悄悄念了兩句,“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是蘇子瞻晚年的詞。 傅錚擱下筆,垂眸仔細看了看,對石冬道:“拿去燒了?!?/br> “燒了?”石冬驚呼一聲,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傅錚“嗯”了一聲,復又抄起先前那本集冊斜斜倚在南窗榻上。柔軟的綢緞沿著身形蜿蜒而下,襯得底下男人的身子越發(fā)頎長。他道:“寫的不好,留著無用,只會礙眼?!?/br> 石冬咂舌,這位爺您要是寫的還不好,這天底下就沒幾個人好的了。 傅錚這話若是被梅茹聽見,只怕又得窩火。 她今日受了憋屈,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動靜倒是將外面守夜的靜琴驚醒了,這會兒攏著蠟燭進來道:“小姐,可是身子不舒服?” 梅茹索性憤憤坐起來,吩咐道:“伺候筆墨?!?/br> 她如今身上一襲玉色睡衣,靜琴怕她冷,連忙拿來襖子來替姑娘披上,又將案上筆墨伺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