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他壞笑著說:“你許愿挺靈?!?/br> 我瞅著他不說話,看他怎么也看不夠,他看我也不回答,只是直直地對著他看,他一臉壞笑說:“我什么時候帶出個傻子兵了?” 我說:“我就是個傻子兵了,你還不愿意帶了?” 他說:“嗬,脾氣還挺大,看來我大老遠(yuǎn)地回來,有人不領(lǐng)情啊?!?/br> 我當(dāng)時什么也沒想,一句話就從我的嘴里冒了出來:“你真的是為了我趕回來的?” 一個巨大的煙花在天空散開,照亮了他微笑的唇角。 他攬過我的脖子,拍拍我的腦袋,手在我耳朵上擰了下,他從來沒這樣的小動作,只是一個小動作,我的心卻像被他的手?jǐn)Q了一下,全身的熱血都往耳朵上涌,整個耳朵都燙了。 心里的巨浪像浪潮,將我鋪天蓋地地淹沒了! 楊東輝是請假從訓(xùn)練基地趕回來的。本來這種集訓(xùn)不可能放人回來,但楊東輝作為骨干年年參加集訓(xùn),和教導(dǎo)隊(duì)的教官都是鐵子。訓(xùn)練場上你牛逼,你就有特權(quán),教官們破例批了他的假。 連長把楊東輝罵了一頓,可是誰都知道連長,他越罵的就是他越寵的。排長主動要求晚上站崗,連長舍不得排長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還站崗,讓他去休息,但排長堅(jiān)持。部隊(duì)的傳統(tǒng),年三十晚上都是主官站崗,戰(zhàn)士休息,這也算是一種慰問。連長站夜里頭班崗,指導(dǎo)員休假回去過年了,排長站了二班崗,2—4。 雪地上人群散去歸于平靜,炮聲零散稀寥,漸漸萬籟俱寂。戰(zhàn)友們在這個大年夜陷入了夢鄉(xiāng)。凌晨三點(diǎn),我爬起來出了宿舍。遠(yuǎn)遠(yuǎn)地在雪地上望著中門的那個身影,裹著軍大衣,站在雪中的崗?fù)ぶ?,除了崗?fù)で暗哪且稽c(diǎn)微光,周圍是一片黑暗。 看到我,他很吃驚,我想起那個我給他送手爐的雪天,也是在這個崗?fù)ぃ彩侵挥形覀儌z,也是這白茫茫的雪地。那時的事就好像在昨天一樣。 我說:“我陪你站哨。” 他說:“亂來!”看到我只披了個外套站在寒風(fēng)里,他把我拉進(jìn)崗?fù)ぶ校掖医忾_軍大衣要給我穿,我沒等他脫下就緊緊抱住了他。 他合上軍大衣,裹住了我的后背,他也緊緊地?fù)ё×宋?,把我抱在他的懷中?/br> 我們就那樣沉默地緊緊擁抱著,軍大衣包裹著我們火熱的身軀,我聽到我們胸膛里的心臟共同強(qiáng)烈地跳動。我收緊了手臂,他也一樣,我們急促沉重地呼吸著,動作代替了語言,他知道我想念他,他擁抱我的力道也告訴了我,他也想念我。在這個沒有監(jiān)控設(shè)施的中門崗哨,在外面飄著雪的黑暗崗?fù)だ?,在軍大衣下,我們緊緊地抱著彼此,這個大年夜的相擁我終生難忘。 我扳過他的臉,吻他的嘴,他克制著推開我,按住我低啞地說:“云偉,云偉!這是哨上!” 他還保持著克制和清醒,他的職責(zé)和軍人的自律讓他不能在哨位上做出褻瀆崗哨的事情,我們都克制著,他用力撫摸著我的背,讓我平息下來。 我把臉緊緊壓在他的肩膀上,他抱著我,把我裹在他的軍大衣里。他要抬起我的臉看我,我抵著他的肩不動,埋在他的頸窩里,緊緊抓著他的衣領(lǐng),那里被我攥出了深深的皺褶。 終于我放開他,低頭抹了一把臉,把軍大衣合好在他的胸前,就轉(zhuǎn)身匆匆離開了崗?fù)?。我迅速地離開了那個地方,怕被他看見我的臉。 那里已經(jīng)爬滿了眼淚。 我不想走!我聽見自己的內(nèi)心在吶喊,懷抱中的這個人,他已經(jīng)融入了我的呼吸和血rou,離開他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傷痛,這種痛現(xiàn)在如此鮮明,烙印在我的生命里。 眼淚不屬于軍人,但是那時的眼淚更像是自動從身體里往外流,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初一早上,雪停了。全連放假到初四,除了站崗所有訓(xùn)練都取消了,睡覺打牌還是干別的事都沒有人管,只要不偷溜出去就行。上午連長愛人在食堂包餃子,我們都去幫忙,嫂子是個熱心腸,來了以后給我們洗洗曬曬,大伙都很喜歡她。在食堂里我們?nèi)嘀娑缰W,嫂子搟皮,有說有笑,不得不說部隊(duì)里來了女人就是不一樣,好像把家的氣息都帶來了。 楊東輝也來了,他站過了夜哨也沒有多睡會,和我們一起跟嫂子包餃子,他心情很好,包餃子的時候不時說一句笑話,活躍氣氛,讓大伙哈哈大笑。他并沒有特別看我,但現(xiàn)在他看不看我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心里知道??粗栆话愕男δ?,看他那么高興,我在一旁包著餃子,掩飾著內(nèi)心的情緒,也和戰(zhàn)友們一起聽他說,笑。 排長顯然和嫂子比我們這些兵熟悉,耍著貧嘴向嫂子討紅包,嫂子邊搟皮子邊笑著說:“小楊,別貧嘴了,跟嫂子說說,個人問題怎么樣了?” “就那樣?!睏顤|輝包著餃子沒說什么,嫂子說:“也該談了,你瞅你這幾年,想跟你談的姑娘那么多,你一個都看不上,快別挑了?!?/br> “我挑啥啊,一個窮當(dāng)兵的,別耽誤姑娘?!睏顤|輝好像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 “要不要嫂子給你介紹一個?” 嫂子剛說完,戰(zhàn)友們哄起來說:“嫂子你就別cao心了,排長早有女朋友了,我們都見過,可漂亮了!” 大家都起哄,我的心一沉,想起了徐靜。 “是嗎?小楊,對嫂子還保密?”嫂子很高興。“下次帶來給嫂子看看!” 楊東輝瞪了他們一眼,對嫂子說:“嫂子你甭聽這幫小崽子瞎起哄,我老家一個同學(xué),有事來城里待了兩天,我接待了一下,就這。到這幫家伙嘴里就變味兒了?!?/br>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楊東輝的余光向我看了一眼。嫂子說:“你可不能瞞嫂子啊,這有什么可害臊的。我看呀你沒說實(shí)話?!?/br> “真不是。要談上學(xué)時候早談了?!?/br> 楊東輝認(rèn)真地說??此臉幼?,我感覺他和徐靜之間真的沒什么。排長的為人如果真的和別人女孩有什么,他不會不認(rèn)。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正面談起徐靜,雖然我們一直都沒提過這事。 嫂子關(guān)心地說:“你們連長跟我說過好幾次了,叫我有好的幫你留心,你自己也得抓緊?!?/br> 楊東輝邊包餃子邊說:“謝了嫂子,現(xiàn)在連里事多,任務(wù)重,我暫時還顧不上,等等吧。” 聽到他拒絕嫂子的介紹,我心里高興,夾雜著五味雜陳。 餃子沒有包完排長就出去了,聽說楊東輝回來了,他的一幫老鄉(xiāng)來找他,他們一群人叫上排長去安排活動了。這是大年初一,除了值班干部,官兵都趁著難得的假日放松一下。連里組織娛樂活動,外面下起了雪,戰(zhàn)友們都窩到了俱樂部里玩,我沒去。 白洋過來找我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宿舍,白洋過來叫我“老高,走啊,俱樂部放影碟呢!” 他過來拉我,我說“我不看了,你去看吧,我躺會兒?!?/br> 白洋坐到了我身邊,看著我,難得地沒有鬧騰,問我“你在想啥,想怎么跟你排長說你要走?” 有時候他真的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蟲,我什么想法都瞞不過他。 排長這次回來,馬上就會知道這件事,瞞不了多久。如果我不告訴他,他知道了以后會是什么后果,我不敢想。我得在他從別人嘴里知道這消息以前親口告訴他,可是我?guī)状蜗胝覚C(jī)會開口,都開不了口。 尤其在經(jīng)過了昨晚之后,我還能張得開這個嘴嗎,只要想到他風(fēng)塵仆仆的笑臉,我的心就像被刺刀撕了一個口子。 這件事像一個沉重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 白洋看著我木無表情地望著上頭的床板,嘆了一口氣。 “老高,你這是何苦呢?,F(xiàn)在還來得及,趕緊的,去找連長把那個申請撤回來,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嗎?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想走,你舍不得連隊(duì),舍不得你排長,那你還這么猶豫干什么?說實(shí)話,那個調(diào)級就那么重要?憑楊排的本事,他那么優(yōu)秀,就算明年升不上去,一定還有機(jī)會,啥時候再立個功受個獎,不照樣能往上走嗎,退一萬步說,就是職位受點(diǎn)影響,那也不能全怪你,你干嗎這么死心眼呢?” 這件事,白洋已經(jīng)知道了。他從知道我主動要走的時候就已經(jīng)猜到了大半,我沒有瞞他。 我看著頂上的床板,沒有說話。 “哎,你聽到?jīng)]有?” 白洋推了推我。 “白洋,如果我不這么做,我心里過不去這道坎,我一輩子心里都不會踏實(shí),你懂嗎?!?/br> 白洋不說話了。 我不能拿他的前途去冒險(xiǎn)。也許,我只是為了圖個心安。否則,我原諒不了自己。 排長是頂天立地的軍人,他不應(yīng)該獲得這種方式換來的榮譽(yù),這是對他的褻瀆。但是排長,原諒我?guī)Ыo你的褻瀆,但這些榮譽(yù),它們是干凈的,因?yàn)樗鼈儽揪蛻?yīng)該屬于你。你比任何人,都配得起它們沉甸甸的光彩。 晚上,楊東輝跟他的老鄉(xiāng)和戰(zhàn)友們?nèi)ネ饷婧染?,把我也帶去了?/br> 他們都是干部,過年期間外出吃個飯也沒什么,楊東輝就帶了我一個戰(zhàn)士。我們到了外面的一家飯店,雖然大年初一開張的飯店不多,這家客人還挺多,很熱鬧,顧著年節(jié)紀(jì)律,沒喝白的,叫來了幾箱啤酒,喝得也很高興。 跟這些老鄉(xiāng)在一起楊東輝總是很放得開,他叫我坐在他身邊,我一直在他身邊坐著,跟他們倒酒,布菜,楊東輝的幾個上次見過我的老鄉(xiāng)說:“你還真是喜歡這個兵,到哪兒都帶著他啊?”楊東輝說:“怎么,羨慕,你也帶一個,比一比有沒有我的兵好!”老鄉(xiāng)笑起來說:“真是護(hù)犢子啊?天底下就你這個兵最好???”楊東輝拍拍我:“沒錯!” 喝著,說著,笑著,我坐在楊東輝身邊,感受著他身上傳來的熱度,那種溫暖在這個夜晚的飯店中特別溫馨,踏實(shí),讓我的心充滿了暫時忘卻煩惱的幸福。我看著他在燈光下生龍活虎的面孔,生動的表情,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都牢牢地記住,以后在那些空寂的日日夜夜可以回憶得更清晰一點(diǎn)。他喝得不少,但啤酒他是喝不醉的,他轉(zhuǎn)過頭,眼睛亮亮地看了看我,笑了笑,他攬過我的肩,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他做得很自然,坦蕩,桌上人都喝著,沒人在意,他就這么攬著我和老鄉(xiāng)們嘮嗑,喝酒,他臂彎的熱度讓我的心發(fā)燙。 酒桌上他們說起要轉(zhuǎn)業(yè)的一個老鄉(xiāng),講起了離開部隊(duì)的話題,這話題有點(diǎn)傷感,一個中尉對我說:“你個小兵蛋子,現(xiàn)在你不懂,等你退伍的時候就懂了?!?/br> 楊東輝邊喝酒邊說:“他早呢。” 幾個干部說:“也不早,說快也快?!?/br> 楊東輝看看我:“快什么?我還在警備區(qū)待著,橫豎他在警衛(wèi)連,退伍了也是在我眼跟前。日子還長著,有他的機(jī)會!” 那幾個干部都對我說:“你們排長這是給你打包票了,還不趕緊敬酒?” 我跟排長干杯的時候,不知道僵硬的笑容有沒有出賣我內(nèi)心的情緒。他們問他不是去集訓(xùn)隊(duì)了,怎么又跑回來了,楊東輝說:“在連里過年,我高興!”他的眉梢眼角都是高興的表情,看著他的這份高興,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兒! 后來,他的老鄉(xiāng)們一個個回單位了,只剩我和他還有一個士官,我陪他倆喝著,越喝我話越少。 這件事他遲早會知道,這一天忙忙碌碌來來往往的人,一直沒有機(jī)會跟他說,也是因?yàn)樵谶^年沒有人提這事,所以他還蒙在鼓里,但是他遲早會知道,難道他能永遠(yuǎn)不知道嗎?不可能!所以我逃避不了! 腦中激烈斗爭著,默默盤算等士官走了以后就剩我倆的時候,怎么斟酌著開這個口,用一個能接受的方式告訴他。 聽到有人喊我,我一回頭看到是文書,他也來了這個飯店買吃的,他過來和排長和那個士官打了個招呼,對我說:“原來你在這兒啊,剛才焦副教導(dǎo)員打電話到連里找你,我到處沒找到你?!?/br> 聽到提起焦陽,我和楊東輝都沒作聲,我哦了一聲,沒說什么。排長讓文書坐下吃菜,文書也沒客氣,坐下邊吃邊對我說:“我聽副教的意思,好像是你調(diào)動的文要下來了,他跟你說一聲?!?/br> 我腦中像被砸了一拳,嗡的一響! 第56章 情與欲 楊東輝的筷子停住了。 “什么?” 他盯著文書,笑容凝固在他的臉上。 “什么調(diào)動?” “高云偉的調(diào)動?。∷皇谴蛏暾堃垢苯虒?dǎo)員去大軍區(qū)警衛(wèi)營嗎?”文書納悶地看著楊東輝?!皸钆拍悴恢??” 一陣死寂,那陣短暫的死寂,抽干了空氣。 楊東猛地站起身來,椅子劃過地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文書和士官嚇了一跳,抬頭愣愣地看著他。 我僵硬地抬起頭,目光迎上了他的眼神。 他站在那兒,死死盯著我,他的眼神,我不敢承接,短短的幾秒之間,他臉上變換了無數(shù)種神色,震驚,求證,憤怒,痛心,不敢置信…… 我不敢回憶他當(dāng)時的神情,我站了起來,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去面對他。 “排長……” 我的默認(rèn)不解釋給了他答案,他瞪著我,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排長,我……” 我話音未落,楊東輝突然推開了桌子,帶著碗碟的厚大木桌被搡開了一大截,杯碗盆碟碰撞著跳起。整個飯店的人都看了過來,他遽然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哎東輝?怎么回事這是?這……”士官站起來聲音響在后面,我拔腳追了出去。 排長走得是那么快,看著他在前面頭也不回的背影,我大喊“排長!排長??!”楊東輝置若罔聞,我追著他在大年里夜晚稀寥的街道,雪地被路燈照得一片昏黃,踩著厚重的積雪眼看著他越走越遠(yuǎn),直到我痛徹心扉地喊出:“哥!——” 他終于站住了,終于他轉(zhuǎn)過身來,我們的距離只有這么幾步,卻仿佛隔著整個世界。 “你終于叫這聲哥了?!被椟S的路燈照著他的面孔,從當(dāng)初他喝醉那晚我吻他跟他鬧翻開始,我就沒叫過他哥。 “現(xiàn)在肯叫我哥了?”他一字一句問,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看來我回來得不是時候,不好意思啊,沒通知就提前回來了,不然等到集訓(xùn)結(jié)束歸隊(duì),你連聲招呼都可以省了,也不用費(fèi)這麻煩,瞞得這么費(fèi)勁?!?/br> “不是這樣!”我喉嚨在抖。 “那是什么樣!”他爆發(fā)的吼聲震動著黑夜,像火雷在空中炸開。 “把我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很好玩嗎?!”他一把抓住我,手指鐵鉗一樣嵌進(jìn)我的肩膀,像把我的骨頭都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