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他沒有再問。 我知道,連長、指導員都會賣焦陽的面子,否則連里根本不用談話,就是不放人,你想走,門都沒有,輪不著我一個小戰(zhàn)士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就因為連長指導員都不能駁焦陽的面子,才會來做我的思想工作,希望我自己要求留下。 焦陽說,指導員說我跟警衛(wèi)連緣分淺,來了不到一年,上次省軍區(qū)政委就差點把我弄走,后來陰差陽錯留下了,現(xiàn)在還是走,看來我真不是警衛(wèi)連的人,注定沒有待到底的緣分。焦陽笑著說,不知道你跟警衛(wèi)營緣分多不多,我能不能留得住你。 關于那件事,我們都沒再說什么。我知道焦陽如果想帶我走,一定會不遺余力把這件事辦成。我是什么性格,他應該也了解,這事如果沒定,哪怕調(diào)動的命令板上釘釘?shù)財[在我面前,我就是提前退伍脫了這身軍裝,也不會聽這個調(diào)令。 明天就是大年二十九,晚上自由活動,馬剛他們拉我去打牌,我沒去。在連里一個偏僻樓道,我找了個地方一個人待著。 我坐在冰冷的臺階上,干嚼了一顆止疼片,苦味散在嘴巴里,頭像炸開般地疼。 從小到大,我性子烈,認定的事情八匹馬也追不回。老輩的人說這是驢性,倔,擰,可有一樣,我要什么,心里特別清楚。 現(xiàn)在,我想要什么,我依然很清楚,可是不行。 我問自己,為什么不行?怎么就他媽不行? 我就想一直守著他怎么了,我就日夜守著他怎么了?管它什么先進調(diào)級升官前途,這些在我倆朝夕相對面前就是個屁! 高云偉,這不就是你要的嗎?現(xiàn)在好不容易,現(xiàn)在他終于,我們終于走了這一步,我管他是接受我還是喝醉酒,什么警衛(wèi)營,什么申請,什么為了他好為了他前途,都去他媽的,老子要的只有他,他!楊東輝! 等他比武拿個名次回來,就能撤了處分,明年調(diào)不了級,升不上去,大不了轉業(yè),脫軍裝,我倆一起退伍,社會上機會那么多,干啥不行,他這么優(yōu)秀,干啥成不了?他想留部隊,他愛這身軍裝,我懂,可就當我自私成不?我就想自私一回,排長,成不成,將來如果是我阻斷了你的軍旅夢,就讓我用一輩子的愛來彌補欠你的,成不成?!…… 那個晚上,在腦海里,指導員辦公室的門被我踢開了無數(shù)次,那張紙被撕了無數(shù)次。 在現(xiàn)實里,我屁股定在臺階上,沒挪過窩。旁邊是掐死的煙頭。 大年二十九上午,我正在活動室跟戰(zhàn)友忙碌,焦陽把我叫去,說臨時要開車出去辦事,讓我跟他一起去。 車在高速上越開越遠,我漸漸感覺不對勁,問他:“我們?nèi)ツ???/br> 他笑著說:“去xx市?!?/br> xx市是省會,區(qū)域中心大城市、戰(zhàn)區(qū)戰(zhàn)略要地,本省的省軍區(qū)所在地,也是七大軍區(qū)之一的大軍區(qū)所在地。我一愣,焦陽把著方向盤看了我一眼:“去大軍區(qū)交個材料,順便帶你去看看,熟悉熟悉環(huán)境?!?/br> 沒想到他不打招呼就把我?guī)У搅硪粋€城市,還是去大軍區(qū)。如果他早說要去這么遠的地方,我是不會跟他出來的。 “副教,今天能返回嗎,連里過年事多我想幫把手?!?/br> 焦陽聽出我話里有情緒:“辦完事就回來,你就當陪我走一趟吧?!?/br> 車開了三個多小時,下午到了,不愧是繁華大都市,比我們警備區(qū)在的城市大多了。 大軍區(qū)司令部在城東,開車進去之后,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太大了。 盡管我們警備區(qū)也占地不小,可是跟這一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我見識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軍區(qū)大院,光道路支道之多就讓人轉得暈頭轉向,要不是不時開過的軍車和走過的軍人,這里更像一個龐大的綠色園林,各種樹林、花園、草坪綠地,要是觀光收門票能比外頭公園人還多。原址是歷史遺跡,所以保留了不少文物古建,加上那些參天的大樹和梧桐大道,整體氛圍莊重而又神秘。 焦陽把車開到了警衛(wèi)營,警衛(wèi)營非常氣派,不愧是一個營的建制,一幢六七層高的現(xiàn)代派綜合大樓,寬廣的場院,負責的哨衛(wèi)多而且密,我觀察了一下,光大門就有東西南北四個外大門,內(nèi)衛(wèi)哨有好幾層,還有對面的軍備區(qū)和汽車調(diào)運中心,也有哨位,平均每個哨位四——八人,僅大南門就有相隔幾百米遠的兩道崗哨,還都是外哨,不屬于內(nèi)衛(wèi)哨,守備之森嚴,真是禁區(qū)重重。內(nèi)部的流動哨和固定哨也是幾步一崗,每個道路口都有固定哨點,怪不得要一個營,這么多的哨位,沒有一個營的兵力根本輪不下來。 焦陽向我透露,這里的崗哨是實彈。這對站崗的兵來說實在是刺激,很多軍事單位的門崗看起來荷槍實彈,其實都是槍彈分離的,包括警備區(qū),這也是出于安全考慮,怕?lián)Р蛔』?。我們連里老兵抱怨過,站崗連蛋蛋都沒有,一個小時握著燒火棍! 這里第一槍是空包彈,用來警告和震懾,第二槍開始就是實彈。所以如果有想闖大軍區(qū)機關的朋友注意了,要是哨兵朝天摟響了第一槍,要命的就不能讓他再開第二槍了,呵呵,開個玩笑。 在大院里,每隔一陣就有糾察執(zhí)勤的三輪挎斗摩托開過,來往的軍車光車牌號就看花了眼,司政后裝,總參在當?shù)氐鸟v守單位,軍校,各集團軍的車牌,眼花繚亂。 指導員說得沒錯,這里確實是個開眼界的地方。 焦陽帶我參觀了警衛(wèi)營的生活區(qū),電腦室,閱覽室,生活娛樂室,澡堂,洗衣房,電話房,條件比警衛(wèi)連好太多了。出了營區(qū),機關家屬區(qū)的生活設施就更齊全了,游泳池,大禮堂,生活超市,酒店,醫(yī)院,幼兒園和學校,籃球場密密麻麻,光晾衣的空地就有大半個足球場的大小。 焦陽把車停下,帶我在大院里走著,邊走邊向我介紹周邊的環(huán)境。他興致很高,對每一幢建筑的歷史都給我說半天。 “怎么樣,這兒環(huán)境還不錯吧?”路上,他問我。 “何止是還不錯,簡直太好了?!?/br> 對我這種小列兵,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了。可惜我并沒有心情欣賞。 焦陽很高興:“今天先帶你熟悉熟悉,以后到了營里,這附近還有很多好地方,我?guī)愣噢D轉。你會喜歡這兒的,我保證你來了就不想走。” 我看了看手表:“副教,你不是要去辦事嗎?趕緊辦吧,別耽誤正事?!?/br> 焦陽隨意地說:“不急,就是個材料,一會兒就弄完了。咱們先轉轉,一會兒帶你去個地方吃飯?!?/br> 我一聽他這意思,他今天是不想回連里了,有點急:“還是買點吃的路上對付一下吧,太晚了怕回去趕不上晚點名?!?/br> 焦陽停頓了一下,沒接茬,看得出來,他沒想到我看到這里的環(huán)境之后還是想當天返回。他沒說話,走了幾步,未置可否地說:“再說吧。” 我們正走在路邊,旁邊開過一輛很酷的軍車。 越野敞篷型bj212,軍車經(jīng)典車型,在我們那很少看到這種敞篷款,相當威風。我多看了兩眼,那輛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在前方突然剎車急停了下來,然后向后倒車,一直倒到焦陽和我的旁邊。 我奇怪地看過去,焦陽也偏頭看了一眼。 開車的是個軍官,肩章兩毛二,中校。大冷的天,他戴著副墨鏡,套著戰(zhàn)術背心,手搭在方向盤上,探著頭像發(fā)現(xiàn)什么似地瞅著焦陽,焦陽看了他一眼,沒什么反應,仍然帶著我向前走,身后那中校突然按了一下喇叭,在駕駛座上喊:“嘿,小羊羔!” 小羊羔??他喊誰呢? 焦陽跟沒聽到一樣,頭也不回,北京吉普跟了上來,越過我們停下,那軍官打開車門跳下車,繞過車頭,站在了焦陽和我的面前。 他摘下墨鏡,隨手往胸前背心上一掛,頭一抬,喝!我不由喝了一聲彩,真是個威風凜凜的軍中猛男,年紀三十三四,長相不能說帥,但是充滿了粗獷的爺們味兒,身材強健,相貌堂堂,臉膛上帶著一股殺氣,一看就是野戰(zhàn)軍出身,機關的軍隊干部,絕沒有這一身濃烈的血氣。 他豪爽地打了個哈哈,似笑非笑地打量焦陽:“焦副教導員,還真是你,怎么,架子越來越大了,看見老朋友也不搭理?” 那聲“焦副教導員”他咬字特別清楚,帶著股戲謔的口風。看樣子他們很熟悉,但焦陽對這個中校的態(tài)度并不熱絡,甚至帶著種厭煩。 焦陽說“邊營長日理萬機,怎么敢耽誤你的寶貴時間?” 中校嘿嘿一笑“這話聽著意見不小,我說,這么久沒見,你就不能親熱點兒?別老繃著個臉,干巴巴的?!?/br> 焦陽不耐煩地“我?guī)€兵辦事,你忙你的吧!” 中校這才看了我一眼:“這是你的兵?” 焦陽回頭向我介紹:“這是xx軍軍直偵察營邊營長。” xx集團軍直屬偵察營!我靠,我驚了,如雷貫耳!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王牌部隊,尖刀中的尖刀,精銳中的精銳! 我趕緊繃起身體向中校立正敬禮,憋足了勁:“邊營長好!” 邊營長上下打量我:“小子,身板兒不錯,通信營的?” “報告!xx警備區(qū)警衛(wèi)連的!” 我挺起胸膛大聲說,我知道這個單位在這位王牌之師的精銳部隊主官面前恐怕都不值一提,但是我要大聲說出這個單位,因為無論何時我說出警衛(wèi)連這三個字,都打心眼里感到光榮! 第53章 “哦,xx警備區(qū),”他來了點興致,瞇起眼睛回想,“你們那兒有個家伙不錯,去年比武干掉了我一個尖子。叫什么來著?”他思索著,我想都沒想地脫口而出:“楊東輝!” “沒錯,那個小兔崽子?!彼f,我激動地說:“他是我排長!” 驕傲,特別地驕傲!在王牌軍眼里也知道我排長這個人! 不知是不是提到排長焦陽不是滋味,他打斷了我們:“行了,小高,走吧!” “是?!蔽腋纤?,邊營長攔住了焦陽:“急什么?火上房了還是點了鞭炮了,再忙也不差這幾句話的功夫,焦副教導員,你這一見我就跑的毛病,得改?!?/br> 焦陽笑了一聲:“不愧是邊營長啊,玩笑也開得與眾不同?!?/br> 邊營長痞痞地一笑:“得,算我又說錯話了!去哪兒?上車,我捎你們一段!” 他利落地上了車,甩上車門,對焦陽:“上來啊?” “用不著,走幾步就到。”焦陽不領情。 “我又不是狼,又不會吃了你,不用每次碰面都這么見外吧?”邊營長在車里喊。 焦陽沒搭理,叫上我就走,他可以不管,我不能不顧及,我對邊營恭敬地敬了個禮告別,我們往前走了一段,吉普車從后面飛馳而過,突然剎了一腳,十分精準地剎在焦陽旁邊。 “哎,跟老爺子說一聲,年里我去討杯酒喝?!?/br> 邊營長胳膊架在方向盤上,丟過來一句。 焦陽沒好氣地說:“滾遠點吧,家里沒人!” 邊營長嘿嘿一笑:“你不是人???” 他瀟灑地一手戴上墨鏡,油門一踩bj212就竄了出去。 “邊雷!”焦陽吼了一嗓子,車早跑得沒影了。 我在旁邊看著,覺得很稀奇,焦陽一向溫和,從來沒見他對誰這么沒好臉過,不知道那位王牌軍的邊營長怎么得罪過他。不過我也不好問,畢竟這不是我一個戰(zhàn)士該多嘴打聽的事。 走在路上,焦陽卻主動向我提起,大概是為剛才的態(tài)度做個解釋。 他告訴我,他跟邊營長是舊識,兩家的長輩還是故交,當兵以前就認識。軍校畢業(yè)后下基層,兩人在同一支部隊共過事,邊營那時是連長,他是指導員,曾經(jīng)是一對工作上的搭檔。只是兩人帶兵風格不同,工作上有些分歧。 在連隊,連長是爹,指導員是媽,搭檔不合拍就像兩口子過日子過不到一塊兒,這在基層不奇怪。別的焦陽也沒多說,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他很不想提起這位邊營長。 到了中心機關,焦陽去辦公樓辦事,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暮色沉沉,大軍區(qū)里同樣是張燈結彩,天黑了燈一亮喜慶又熱鬧,可是我無心沉浸于這種氣氛,警衛(wèi)連才是我的家。 “副教,我去超市買點吃的,我們帶著路上吃?!蔽壹敝脍s緊回去,焦陽拉住了我:“云偉,其實這趟回來,我想順便回家看看,幾個月沒回了,我這是到了家門口了,你不能讓我過家門而不入吧。” 我一愣,原來焦陽的家就在這個軍區(qū)! 軍人一年到頭任務在身,回不了家?guī)状?,焦陽到了家門口了,今天還是大年二十九,于情于理都該回去,我連忙說:“你怎么不早說?那你趕緊回家吧,車留給你,天也不早了,我先回連隊去。” “你一個人怎么走?” “有長途汽車,九點多就到了。副教,你難得回來一趟,就留下陪家里人過年吧。我這先給你拜個早年了!” 說完我就要走,他拉住我:“你也別走了,晚上就到我家一起吃飯,吃完飯休息一晚上,明天我送你回連?!?/br> 我一聽,蒙了:“我?去你家?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吃頓便飯,我邀請你當我的客人不行嗎?把人帶出來連飯都不管,下次誰還愿意跟我出來?”焦陽開著玩笑,不由分說就拉我上車,我說“不行這真不行副教,這不合適!” 開什么玩笑,我一個小戰(zhàn)士到那么大的首長家吃飯算怎么回事,那是軍中高級將領的家!再說他們家里人團聚的場合我去湊什么熱鬧,我在外頭啃饅頭我都不去,找那不自在干嗎? 從路上到現(xiàn)在,我一直避免和焦陽有過多單獨接觸。焦陽看我堅持不去,說:“那好,那我也不回去了,我們現(xiàn)在就回連!” 我頭疼了:“副教導員,你這不是讓我為難嗎?” “一頓便飯,沒別的意思,你就這么不愿意賞個光?” 我含糊其辭:“不是,我那個……怕見首長。” 焦陽大笑:“你連大司令員的車都敢砸,還怕見首長?我是沒看出怕來!放心吧,我家沒那么多講究,不會讓你難堪的?!?/br> 他硬拉著我上車,我說:“真不去了,副教,謝謝,下次吧?!?/br> 焦陽臉色也不好看了:“你就當提前陪我吃頓年夜飯,這個要求不過分吧。今天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你看著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