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顧衿睜開眼。 旁政笑了,他知道她想什么?!皠e擔(dān)心我?!?/br> “誰擔(dān)心你。”顧衿閉上眼睛,用絨毯蒙住臉,賭氣似的?!八懒瞬藕谩!?/br> 旁政嘆氣,也不再說話,用手一遍一遍摸著她濃密的頭發(fā),動作輕柔,像是給自己贖罪。 …… 第二天天氣大晴。 顧衿在一片明亮日光和海浪聲中醒來,帳篷外不斷有人走過,她揉揉眼睛,彎腰出去。 薩娜他們站在一個相對低矮的山坡下,在給雷西和旁政送行。兩人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快艇,正在穿救生衣,救生衣明晃晃的顏色,無端讓人看了刺眼。 張教授給他們拉住船栓,不斷囑咐他們。 “今天晴天,估計上午不會有大風(fēng)浪,但是千萬千萬小心。一旦靠近發(fā)現(xiàn)有殺人浪,馬上回來,不要僥幸。” 雷西點頭答應(yīng),“放心?!?/br> 旁政坐進(jìn)快艇的駕駛座,一只胳膊舉起,輕輕彎動兩根手指,他在跟上面的人道別。 他帶著墨鏡,穿著白色的衣服和橙色的救生衣,笑著跟她招手。 顧衿遠(yuǎn)遠(yuǎn)的站在山坡上,赤著腳,她想起他幾個小時前跟她說過的話,他說如果不危險,我回來,帶著你去看。 你以后想去哪兒,我都帶著你去。 上午東風(fēng),快艇后面的風(fēng)向旗在風(fēng)中輕輕舞動,噴著黑漆漆的尾氣開遠(yuǎn)了。 顧衿跟著薩娜胡澎他們收拾帳篷,吃了一頓簡易早飯,始終無話,她靜靜等著那艘快艇回來。 中午太陽西偏,黑壓壓的烏云漸漸遮住日光。 來好望角的游客開始變少,都在啟程往回走。 顧衿站在山崖邊,仰著頭,她問,“要下雨?” 薩娜搖頭,胡澎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邦A(yù)報上說,是暴雨,就一個小時?!?/br> 顧衿手腳冰涼,“那他們會有事嗎?” 沒人說話,死一樣的寧靜,“但愿平安歸來?!?/br> 話音剛落,震天響的雷聲就砸了下來。 狂風(fēng)夾雜著雨點席卷整個非洲南端的土地,顧衿被人拉扯著躲到一個房子下,眼前一片灰色水霧。 不知過了多久,雨停了,太陽重新出來。 岸邊慢慢出現(xiàn)一個身影。 棕紅色的上衣,雷西正一步一步緩慢的朝著他們走來。 顧衿掙脫開薩娜,瘋了一樣的跑過去,她滿懷期待的看著雷西,“旁政呢?” 雷西的胡子也在往下滴著水,渾身濕透了。兩只小臂上全都是繩子抽打出來的血痕。 他深深的望著顧衿,環(huán)顧眾人,健碩的身體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恐慌,渾身都在發(fā)抖。 “遇上殺人浪,船翻了?!薄拔液退⒘恕!?/br> 顧衿腦中轟的一聲,忽然頭也不回的往前跑。 她朝著暴風(fēng)過后平靜的海面哭喊,她沖進(jìn)一層漫過一層的海浪,撕心裂肺。 “旁——政——?。。。?!” 第63章 顧衿感覺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耳膜和胸腔因為壓力的關(guān)系好像被封閉住了,她聽不見任何聲音,也呼吸不了新鮮空氣。 她在茫然的不斷下沉,雙手拼命朝前方劃著,沒有止境。 那種冰涼徹骨的感覺,讓她眼前漸漸浮現(xiàn)起小時候在海島的那些日子。 她被父親抱著,拖著腰,先是站在沙灘上,然后慢慢往里走,漸漸的,水沒過她的腿,她的腰,然后是脖子,再然后,她漂浮在水面上,有人在她耳邊說,衿衿,不要怕,我在呢。 她一鼓作氣往海里扎,南望島的海鷗在天上飛,咸澀的海水沖進(jìn)鼻腔,她哇哇的從水里往外撲騰,跟爸爸撒嬌打商量。 “爸爸,我不想學(xué)游泳了,我們不游了行嗎?” “不行,我顧永明的女兒怎么能不會水呢,爸爸是海軍,天生就是征服大海的人?!?/br> “那……那你拖著我,別撒手行嗎?” “行,有爸爸在,保證你沒事,咱們再試一次,一會兒就回家吃晚飯了?!?/br> 小小的顧衿綁著兩個羊角辮,死抓著爸爸不放。 她站在岸邊躊躇不敢前行,岸上漸漸來了很多穿白色軍裝的叔叔,他們晃著她的小手,和藹的給她鼓勵。 爸爸穿著藍(lán)白相間的?;晟?,也溫柔慈愛的看著她。 兩只羊角辮一晃一晃的,在父親的視線里漸漸跑遠(yuǎn)了。 顧永明告訴她,你不要把海當(dāng)成你的敵人,你把它想象成你的朋友,在它的懷抱里,能承載著你去很多地方,不要恐慌。 她鉆進(jìn)水里,然后小小的顧衿成了南望島上最自由快樂的一尾魚。 她熱愛游泳,有骨子里父親遺傳給她的天賦。她每天與海為伴,沙灘上的石子和貝殼是她童年時期最好的玩具,她曾經(jīng)以為自己會在南望島生活一輩子。 她和爸爸商量好,等過了暑假,等顧永明執(zhí)行完這次任務(wù),她就去市里的游泳隊報名參賽。 爸爸出海那天,她被mama抱著,遠(yuǎn)遠(yuǎn)在岸上望,她歡快稚嫩的和爸爸招手,她說爸爸,等你回來,記得送我去報名啊。 海笛長長鳴叫,冒著黑煙,顧永明穿著白色軍裝,帶著白手套,朝她和mama敬禮,那艘船在視線里漸漸開遠(yuǎn)了。 …… 海水徹骨,顧衿依然在往下沉著,她閉著眼,從鼻腔和嘴里涌出好多個透明的氣泡,一頭濃密黑發(fā)在水里蕩漾,了無生氣。 畫面一轉(zhuǎn),她看到了那天在碼頭上的情景。 距離南望島整整六個小時的車程,她被mama緊緊抱在懷里,一路無言,母親只是偶爾側(cè)過頭用手擦著眼淚。 陌生的碼頭上,兩艘巨大的打撈船在作業(yè)。 顧衿被母親牽著,站在上面茫然空洞的注視著著一切,在她幼小的世界觀里,第一次接觸了死亡的定義,這個定義被牢牢的釘在父親身上,讓她恐懼。 海風(fēng)吹得真涼啊。 整整一天一夜,母親在身后的吉普車上累的睡著了,她偷溜下車,用小手去拍打冰冷的海水,她稚嫩請求,大海啊大海,求你把爸爸還給我吧。 然后碼頭盡處忽然喧鬧起來,有人高喊著說,找到了?。。?/br> 母親從車?yán)锱艹鰜?,飛快的沖過去。 海面上一艘救生艇在急速朝著岸邊駛來,兩個穿著救生衣的人扛著一卷白布,母親一下就捂住嘴哀嚎起來,有人莊嚴(yán)的將那卷白布抬上岸,顧衿被mama死死的捂住眼睛,但是透過手指間的細(xì)縫,她還是看見了。 看見了,父親的尸體。 面目全非,渾身冰冷的,父親的尸體。 他穿著白色的軍裝,藏藍(lán)色軍褲,辨認(rèn)不出模樣,身體還在濕噠噠的往下淌水,水珠一串一串的碼頭上烙下印記,旁伯伯哀慟大喊,向烈士敬禮。 顧衿知道,她的爸爸,永遠(yuǎn)離她而去了。 她痛恨大海,痛恨這里的一切。 顧衿閉上眼,耳邊似有風(fēng)聲呼嘯,接著,她想起了旁政。 那個在臨行前還在朝她笑著招手的旁政,他說等我回來,他說對不起,他說衿衿,你想去哪兒以后我都帶著你去,你不要再走了。 灰蒙蒙的天,不間斷的暴雨,顧衿清醒起來,她開始拼命的往上劃,曾經(jīng)被她遺忘的游泳本領(lǐng)像是忽然被喚醒,她不再恐懼,她知道,她要找到旁政。 他不能死。 她無法承受生命中任何一個至親至愛再離她而去,那比她死還要痛苦,她寧愿她死。 她漫步目的的游著,不知方向,不知歸途。 頭發(fā)粘在她臉上,凍得渾身發(fā)抖,嘴唇變紫,顧衿一遍一遍的祈求,旁政……旁政…… 不知過了多久,顧衿感覺自己是被什么拽上去的。 重新呼吸到鮮活的空氣,陽光刺眼,她皺著眉,像是漂浮進(jìn)了另一個世界。她以為自己死了,上了天堂。 雷西站在一間古樸的茅草屋門口,望著屋里帶著簡易氧氣面罩的顧衿,與救助站的醫(yī)生飛快交談著。 “長時間缺氧,不排除肺感染的可能……” “如果沒有肺感染的話,上帝保佑,她很快就能醒過來?!?/br> 非洲的醫(yī)療條件簡陋,遠(yuǎn)不比國內(nèi),四處都是講著嘈雜語言的黑人和陌生人。 顧衿救上來的時候,好像身體里每一寸都在往外涌海水。她緊緊閉著眼,嘴唇發(fā)紫。好望角離市區(qū)的救治醫(yī)院太遠(yuǎn),只能搭過來旅行的私家車往附近的村落走。 當(dāng)?shù)睾眯娜烁嬖V他們,往西十公里,有一個傳統(tǒng)部族村落,里面有簡易的醫(yī)療救治站。本來是打算救助附近被野生動物傷害的游客的。 雷西重重嘆氣,坐在茅草屋外面的椅子上,旁政在他旁邊,低著頭,頭發(fā)上也往下滴著水,漸漸在腳邊匯集成一灘,兩只手臂上有和雷西相同的觸目驚心的傷痕,他不說話,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雷西說,“對不起?!?/br> 旁政抿著唇,彎著腰,后背漸漸有血跡滲出來,他也不為所動。 雷西又說,“她往海里跳的時候,能看出來,是真不想活了?!?/br> 旁政合上眼,說不清臉上是水還是眼淚。 他是攝影師,最擅長捕捉人性中千變?nèi)f化的情感和神態(tài)。 顧衿沖進(jìn)海里的時候,眼神決絕,沒半點猶豫,他們?nèi)ダ?,海浪驟襲,她拼命的掙,一個浪花就給她砸進(jìn)海里,她在水波里沉浮,不求救,不呼喊,在生命受到如此慘烈威脅的時候,她依然想跳下去。 那是一去不復(fù)返的絕望,是生無可戀的道別。 旁政站起來,透過窗子往里看,顧衿巴掌大的臉被氧氣罩遮住一半,手指上帶著夾子,體征儀不斷響動,以此證明她還活著。 他定定的望著她,“她不會游泳。”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