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jié)
沈嶠伸手摸了摸它,小鹿也不怕生,歪著脖子就在沈嶠手心蹭一蹭,沈嶠疑心自己剛剛聽錯了,忍不住問:“它有名字嗎?” 晏無師:“有,叫阿嶠?!?/br> 沈嶠:“……” 晏無師笑道:“你不覺得它很像你嗎?” 沈嶠看了小鹿一眼,對方是頭梅花鹿,還沒到長角的時候,連帶一對耳朵也毛絨絨軟嫩嫩的,脖頸處還有一撮白毛,尤其那雙眼睛,純良無邪,對人類充滿信任和依賴,可愛歸可愛,但沈嶠沒看出半點跟自己相似的地方。 “我聽說,你與狐鹿估約戰(zhàn)?”沈嶠直入主題。 雖然是一句疑問,但其實答案已經(jīng)揭曉,這句話不過是開場白。 晏無師:“是?!?/br> 這句“是”,應(yīng)得也很隨意,好像自己要去赴的是一場賞花聽雪的約會,而不是什么事關(guān)生死的決戰(zhàn)。 玉生煙很識趣地沒有進來,向晏無師行了禮之后便往莊子別處去了,院子里就余下他們二人。 外加一頭鹿。 沈嶠風(fēng)塵仆仆趕過來,此時也不知不覺被他感染,情緒逐漸鎮(zhèn)定下來,在旁邊坐下,但正襟危坐的姿勢明顯與晏無師的隨意不同。 晏無師看著有點好笑:“你在擔(dān)心我嗎,阿嶠?” 小鹿又以為在喊它,邁著小腿湊過來。 沈嶠:“……” 晏無師笑不可仰。 沈嶠無奈道:“我有件事,想與晏宗主商量?!?/br> 晏無師停下笑聲,眼中光彩流轉(zhuǎn):“哦?沈掌教如今身份貴重,有何事需要用上商量二字?” 沈嶠慢慢道:“與狐鹿估那一戰(zhàn),我代你去,可否?” 難得晏無師也會有愣住的時候,雖然持續(xù)很短。 他很快恢復(fù)過來:“你上次與他交過手?!比缓筝斄?。 沈嶠:“我知道,但二十年前他與先師一戰(zhàn),二十年后,雖然家?guī)熞呀?jīng)不在了,但理應(yīng)由我來代替他繼續(xù)這一戰(zhàn)?!?/br> 晏無師忽然笑了:“你其實是覺得,我為了引開狐鹿估,不讓他上玄都山去找你的麻煩,所以才向他下戰(zhàn)書的?” 沈嶠:“我聽說,你的魔心破綻其實還未修補好,上次與雪庭一戰(zhàn),實則雪上加霜?!?/br> 晏無師臉上飛快閃過一抹意味不明:“邊沿梅與你說的?” 沈嶠頷首。 晏無師陷入沉思,他在思考自己究竟要承認徒弟的話好,還是直接說徒弟在說謊好。 承認了,沈嶠肯定更加堅持要代替自己去與狐鹿估交手。 說徒弟在撒謊,那沈嶠肯定會生氣。 想到這里,晏無師頭一回覺得有個太能干的徒弟其實也不是好事,不過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黑鍋當(dāng)然也要徒弟來背。 于是他道:“你上回自己也摸到腕脈了,我的傷勢并無大礙?!?/br> 他將手伸出去。 沈嶠順勢搭上,探了片刻,面露疑惑:“單從脈象上看,你的傷勢的確已經(jīng)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不過魔心破綻修補與否,應(yīng)該是無法看出來的?!?/br> 晏無師:“已經(jīng)好了?!?/br> 沈嶠更疑惑了:“那邊沿梅并不知道你好了?” 晏無師:“也許罷?!?/br> 沈嶠:“這一戰(zhàn),你原本可以避免,又或者再延遲一些。”說到底,還是因他之故。 晏無師笑了笑,卻忽然下巴微抬,點了點另外一邊的海棠:“你看那花如何?” 沈嶠:“燦爛灼灼,緋色妖嬈?!?/br> 晏無師隨手拈起旁邊落葉,手指一彈,一枝海棠落地。 再一彈,又是一枝海棠落地。 飛花落葉,俱可變成傷人利器,這句話在晏無師這里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接連幾下,連沈嶠都看不下去,直接抓住對方的手腕:“你這是作甚!” 晏無師:“摧花啊!” 他的語調(diào)還是懶洋洋的,姿勢卻沒動,手也不掙扎,就這么任由沈嶠抓著。 沈嶠:“那花開得好好的,也沒招你惹你了,為何要去傷它?” 晏無師笑了起來:“看,阿嶠,這就是你與我最大的不同?!?/br> “在我看來,那花已經(jīng)綻放過最好的模樣了,再開下去,只會一天天枯萎,我送它上路,將它最美的時節(jié)留在你心里,這樣不好嗎?” 他的語調(diào)漫不經(jīng)心,又是慢條斯理的,手腕沒動,還讓沈嶠捏著,五指卻合攏起來,作了個揉碎的動作,那片落葉旋即化為齏粉從他指縫簌簌落下。 “許多人成日蠅營狗茍,為了些許小利算計糾結(jié),動輒與自己過不去,這是小人物的悲哀,江湖人說快意恩仇,其實換句話講,也是為了擺脫小人物的悲哀。人生在世,若不能活得轟轟烈烈,隨心所欲,那又有何意義呢?而人與花是一樣的?!?/br> “當(dāng)年我能挑戰(zhàn)崔由妄,祁鳳閣,如今自然也可以挑戰(zhàn)狐鹿估,勝負固然有懸念,可正因為有懸念,所以才更精彩,若是勝負已定,那與一潭死水有何區(qū)別?所以這一戰(zhàn),固然有你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為我自己。” 話說到這里,沈嶠自然再也無從勸起。 沈嶠很清楚,晏無師與他,本是性情截然不同的兩人,他自己講究一步步穩(wěn)打穩(wěn)扎,晏無師卻總喜歡出其不意,甚至不惜以身犯險,但晏無師自己并不覺得這是在冒險,他實則享受這種過程,哪怕到時候死在狐鹿估手下也無妨,對他而言,這才是人生的過法。 對許多人而言,這未免太過自信與狂妄,但這就是晏無師。 正當(dāng)他如此想的時候,卻聽見晏無師道:“阿嶠,你知道嗎?” “嗯?”沈嶠回過神。 晏無師:“從前,我將人分為兩類?!?/br> 沈嶠嗯了一聲,這他知道:“一類是對手,一類是螻蟻。” 對手是能與他平起平坐的,螻蟻是不入他眼的。 從前的沈嶠,在他眼中就是螻蟻。 晏無師悠悠道:“但現(xiàn)在,我的想法改變了。阿嶠,你與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同,你骨子里有種悲天憫人,甚至愿意舍己為人,不求回報,從前我以為你與其他人一樣,哪怕一開始良善無欺,但世事多變,終究會教你學(xué)會改變,但你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人事如流水,你就是那塊磐石,無論流水如何流動,你也永遠不會轉(zhuǎn)移?!?/br> 沈嶠笑了一下:“難得能從晏宗主這里聽見關(guān)于我的好話,真是不容易,貧道深感榮幸。” 晏無師:“你心中對我還有舊怨?” 沈嶠搖搖頭:“沒有,恰恰相反,我很佩服你,這世上能活得恣意的人不多,晏宗主必然是其中一個。在沒有下山之前,我所知道的天下與江湖,僅僅是先師告訴我的那一方寸天地,我從未用自己的雙眼去看過,如果沒有晏宗主的教誨,我現(xiàn)在未必能活著在這里與你說話。” 那一副鄭重認真的神情與語氣,令晏無師覺得十分可愛,他沒有勉強克制自己伸手的欲望,直接就摸上沈嶠的腦袋:“所以你還不承認它像你?你自己回頭看看它。” 這世上的聰明人很多,但有自知之明,能夠發(fā)現(xiàn)自己缺點的人卻不多,發(fā)現(xiàn)自己的缺點,還愿意去改正,不吝于說出來的人就更是鳳毛麟角。 在沈嶠身上,有種近乎琉璃般的通透。 他其實什么都明白,也愿意以溫厚寬容去看待包容一切與自己不同的人和事。 沈嶠猝不及防被他摸個正著,先是往后避了避,然后又下意識回頭望去。 小鹿正瞪著圓滾滾的眼睛與他對視,黝黑濕潤里清楚倒映出他的身影。 沈嶠的心一下子軟了,他伸手摸了摸對方的脖頸,小鹿低下頭,舔舔他的掌心,沈嶠禁不住笑了起來。 晏無師:“多謝你,阿嶠?!?/br> 天下誰人有幸聽見晏宗主一聲道謝? 沈嶠微微一怔,回頭看他。 晏無師笑吟吟望他:“謝謝你以德報怨來救我啊,你救了我多少次,我都數(shù)不過來了,難道不應(yīng)該說聲多謝嗎?” 沈嶠:“你也救了我不少次,何須言謝?” 晏無師意味深長:“這樣說來,我們的交情已經(jīng)到了無須言謝的地步?” 沈嶠只覺這話有些不對,又想不出哪里不對。 只見晏無師忽然伸手,拉住他,一把將人壓在身下,動作之快,完全符合高手風(fēng)范! 沒等沈嶠反應(yīng)過來,就聽見對方道:“你也知我樹敵無數(shù),論過命交情就只你一個,我與狐鹿估一戰(zhàn),生死難料,想要找個托孤的人,也只能想到你了。” 近在咫尺的溫?zé)釟庀⒅苯訃娫谏驆樕?,他整個人完全懵了,不知道是該先推開人家,還是應(yīng)該先對晏無師的話作出反應(yīng),那一瞬間,腦袋居然一片空白。 “什,什么托孤?” 第125章 一時不察,被人家的問題吸引了注意力,兩人就這么維持一個詭異的姿勢,沒人會提醒沈嶠,小鹿不會,晏無師更不會。 偏偏晏宗主的表情還很正經(jīng)嚴肅,他嘴角常年帶著一抹笑,似笑非笑也好,狂妄大笑也好,都能讓人感覺他很肆意隨性,但現(xiàn)在,他臉上半絲笑容也沒有,無形中就有一種震懾力,令人不知不覺也跟著斂了其它心思,專心致志聽他說話。 只聽得晏無師道:“浣月宗收徒,貴精不貴多,所以我門下至今只有邊沿梅與玉生煙二人。論學(xué)武資質(zhì),邊沿梅不算頂尖,只能說中上,他的聰明是在別處?!?/br> 對這句話,沈嶠也表示認同,邊沿梅在人情世故上的經(jīng)營,的確不同凡響,這些年浣月宗在朝堂內(nèi)外根深蒂固,被宇文赟那樣下死力地打擊鏟除之后,還能在新朝建立之后又迅速恢復(fù)生機,這其中少不了邊沿梅的功勞,晏無師就算有那份能耐,也未必有那個耐心。 “至于玉生煙,他在學(xué)武上有天分,但他的年紀太輕了。如果我死了,他們二人未免勢單力孤,屆時還需要你幫忙照看一二?!?/br> 如果我死了…… 沈嶠微微一怔。 聽見這句話,他心中竟是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微妙感覺。 先前在吐谷渾王城外面,晏無師遭遇五大高手圍攻,沈嶠趕過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躺在地上,無知無覺,當(dāng)時沈嶠也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但是…… 但是那時候沈嶠固然有感嘆,也僅僅是因為了結(jié)恩怨,惋惜一代高手身死魂銷,而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如此,許多莫名滋味漫涌而來。 “你這是在為我難過嗎?”晏無師看見他的表情,卻撲哧一聲笑了。 沈嶠定了定神:“你說過的魔心破綻早就圓滿了,與狐鹿估這一戰(zhàn),自可全力以赴。” 晏無師笑道:“不錯,但凡事總有例外,更何況對手是狐鹿估?;蛘咭阅銓ξ业牧私?,希望我狂妄地說出我一定能贏這句話嗎?” 沈嶠也笑了:“晏宗主若說出那樣的話,那我半點都不會覺得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