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說了幾句,他心頭茫然失落也去了不少。 宇文誦主動道:“道長,我們走罷?” 沈嶠本以為黃府家大業(yè)大,一派奢華之象,宇文誦出身王家,應(yīng)當更喜愛懷念這種環(huán)境,沒想到對方卻真是一心只奔著曲藝而來,別無它念。 “左右壽宴也開始了,我們送了禮物,不算空手而來,這里美酒佳肴也許比不上王府,但總歸比客棧強上數(shù)倍,你不吃完再走嗎?” 宇文誦搖搖頭:“這里客人多,若有多心之人,未必不會心生懷疑,我進來聽曲子已是放縱,不能再仗著您的疼愛肆意妄為了。” 這話一說出來,又不太像一般孩童了,沈嶠知齊王府滿門的死對他而言終究打擊太大,自出京之后,宇文誦就時時敏感警醒,言行之間非常謹慎小心,與陌生人更是半句話也不肯多說,今日進來聽曲已經(jīng)算是一路以來比較“過分”的一個要求了。 沈嶠想到方才的偶遇,雖說廣陵散應(yīng)該不是沖著自己來的,但他知道自己在此,若有心追查,也就不難發(fā)現(xiàn)宇文誦。 廣陵散名列天下十大,他的武功排名在十大里卻并不拔尖,僅僅因為法鏡宗宗主的身份,方才躋身一席之地,但沈嶠卻知道萬萬不能小看任何一個魔門中人,因為魔門之所以為魔門,便是因為他們永遠有不為外人知道,層出不窮的詭譎手段,更因變幻莫測,武功再高,若失去謹慎,在他們面前也很容易著了道。 宇文誦雖對廣陵散沒什么用處,但誰知道他會不會突發(fā)奇想做出什么事來,再加上一個晏無師…… 沈嶠頷首:“也好,那這便走罷,現(xiàn)在時辰還早,回客棧依舊能點上菜的?!?/br> 二人來了趟壽宴,結(jié)果連頓飯也沒混上,只聽了個曲藝,放在別人眼里,那無疑是太奇怪了,客?;镉嬀蛯λ麄冞@么早回來表示了驚奇。 不過沈嶠無意與他解釋太多,二人叫了飯菜在屋子里吃,三菜一湯,相較宇文誦從前而言,實在是太過簡陋了,味道自然也比不上王府廚子,但宇文誦很明白自己的處境,一路行來并未有半句抱怨,沈嶠看在眼里,對他自然也更加滿意,甚至還起了收徒的念頭。 考慮到對方現(xiàn)在剛剛遭遇劇變,心情可能還沉浸在喪失親人的悲痛之中,沈嶠并沒有急著將這個提議說出,準備等過一段時間,宇文誦徹底從陰影里走出來再說。 “沈道長,您是不是有心事?”宇文誦忽然問。 沈嶠沒有說自己在想收徒的事,便隨口道:“沒有,我只是在想下午遇見的那位故人?!?/br> 宇文誦:“您很看重他嗎?” 沈嶠:“為何這么問?” 宇文誦:“若不是很看重對方,又怎會念念不忘?” 沈嶠輕咳一聲:“非是念念不忘?!?/br> 宇文誦沒有說話,表情上寫著“你明明就是念念不忘”。 沈嶠忽然覺得自己提起這個話題很是不智,哪怕是爭論出個子丑寅卯來也毫無意義。 他正想換個話題,便聽宇文誦帶著安慰的語氣道:“其實我覺得您那位故人,應(yīng)該也很看重您?!?/br> 沈嶠哭笑不得,真想說“咱們不提這事了成不”,但宇文誦難得認認真真與他討論一件事,他也不好拂了對方的興致,就順著他的話問:“何以見得?” 宇文誦:“我與六兄年紀相仿,讀書吃飯睡覺都在一會兒,可六兄仗著年紀大,屢屢捉弄我,有一回還跟我說樹上有鳳凰蛋,騙我上了樹又下不來,他就在下頭哈哈大笑?!?/br> 沈嶠聽得有趣:“那會兒你幾歲?看不出你這樣聰明,也有會被騙倒的時候?!?/br> 宇文誦白嫩臉上泛起一絲紅暈,不知是不服氣,還是有點羞惱:“若是尋常伎倆,自然騙不到我,可他為了哄我上當,還找了人專門做了一只七彩斑斕的假鳳凰,幾回半夜在我房外飛過,又落在樹上,說是鳳凰來我們家產(chǎn)蛋了,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次數(shù)多了,我能不上當嗎,莫說是我,就算道長您,也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的是罷?” 沈嶠忍笑:“是是!” 宇文誦:“后來我就去跟父親告狀,父親卻說那是因為六兄喜愛我,才會這樣對我,對他不喜歡的人,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我想您那位故人,應(yīng)該也是一樣的罷?” 沈嶠苦笑,變幻莫測的世事人心在宇文誦說來竟像小兒過家家一般了。 宇文誦:“而且您不是說他肯為了您以身犯險嗎,那就更說明他是喜歡您的,就跟六兄與我一樣,雖然他平日里常常欺負我,可那一日,也是他對母親說,我年紀最小,要讓我先走,為宇文家保留一絲血脈?!?/br> 若是十五,說至此處,定會忍不住落淚,但宇文誦卻沒有哭,他僅僅是聲音低沉了一些,小臉緊繃,顯出幾分肅穆。 宇文誦低低道:“我現(xiàn)在多么希望能回到從前,哪怕是被他日日捉弄也沒所謂的,只盼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了,他們也就活過來了?!?/br> 沈嶠沉默片刻,他知道宇文誦心智遠比一般孩童成熟,尋常安慰言語對他實無多大作用。 “你知道三才所指何物?” 宇文誦:“天、地、人?!?/br> 沈嶠:“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你可知后面是什么?” 宇文誦點點頭:“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沈嶠:“不錯,我本不想提及往事,徒惹你傷感,但此刻既然說起,免不了便啰嗦兩句,道家雖修清靜之功,但也講究因果相報,此非佛門獨有,宇文赟倒行逆施,令你滿門蒙冤而死,你若想報仇,我非但不會阻止勸說,還會教你武功,但我不希望你一心一意惦記著這件事,人之所以為人,便因區(qū)別于禽獸的靈智?;ⅹ{之屬,即便脾性再好,只要肚子一餓,必然就要覓食,就要殺生,但人餓了,卻可以忍饑,更知如何通過種種手段讓自己吃飽穿暖,這才是人之所以躋身三才的根源,你明白么?” 宇文誦果然悟性非凡,他沉思片刻,便點點頭:“我明白了,道長希望我能拋開過去的包袱,當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即使再恨宇文赟,也不要成為宇文赟那樣的人?!?/br> 沈嶠欣慰:“不錯,你果然很好,不愧宇文家千里駒也!” 宇文誦難得露出一抹扭捏:“那我能跟著您學武功么?” 沈嶠笑道:“自然是可以的,我收弟子,一看本心,二看資質(zhì),哪怕資質(zhì)尋常,只要本心正直,便已足夠,更何況你資質(zhì)卓絕,根骨上佳,的確是塊練武的好料子?!?/br> 宇文誦大喜,起身就想拜師,沈嶠卻攔住他:“先不忙,等我領(lǐng)你回碧霞宗,再正式行拜師禮也不遲,那樣方顯鄭重。” 宇文誦自然沒有意見,與沈嶠一席話,解了他不少的心結(jié),當晚便睡得很好,幾乎一沾枕頭便入夢了。 卻是沈嶠想起他方才那些話,心緒不免有些起伏,打坐許久也未能完全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 此時正是三更半夜,白日的喧囂繁華悉數(shù)褪去,只有窗外遙遙傳來打更鑼響。 既然無法入定或睡眠,他也沒有睜開眼睛,而是閉目養(yǎng)神,五感全開,細細感知,周遭一切仿佛俱都融入呼吸之中。 他驀地睜開眼,起身飄向窗外,迅若閃電,悄無聲息,別說宇文誦現(xiàn)在在做夢,就算他醒過來,只要不是親眼所見,怕還不知道旁邊少了個人。 其時窗戶半支,要容一人出去有些勉強,沈嶠卻如鬼魅一般,上半身剛探出去,人就已經(jīng)貼著客棧外墻飄上屋頂。 果不其然,就在他們房間正對的屋頂上方,正站著一個人。 黑衣黑袍,頭上還帶著冪籬,令人無法得見真面目。 作者有話要說: 老晏:本座預(yù)感,本座的主場將要來臨(*^__^*) 沈嶠:導(dǎo)演,我有點害怕,我可以提前申請下地獄去找?guī)熥鸫蚵閷⒚矗?(ㄒoㄒ)/~ 老晏:別怕,小美人兒,誒嘿嘿……傻逼導(dǎo)演,劇本給錯了,這臺詞不符合本座格調(diào)! 大王喵: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來,您念這段。 老晏(接過劇本,露出滿意表情):哪怕你上天下地,也逃不出本座的手掌心! 第89章 “閣下若只是路過,還請另行別處?!?/br> 對方雖然沒有露出真面容,但僅憑身形看上去有些熟悉,沈嶠也不能確認對方就是他所認為的那個人。 他曾聽晏無師講過一些江湖規(guī)矩,在外行走時,夜間難免會有宵小之徒躲藏在客棧屋頂上伺機對客人下手,或竊取錢財,或別有用心,這時候有門派的要表明門派,對方見你武功高強或者背景深厚,一般就不敢再下手。 沈嶠這一手輕功亮出來,但凡長眼睛的人都能知道厲害,不會輕易冒犯。 對方卻不言不語,甚至沒等他的話說完,直接就出手襲擊了。 這一手宛若扶花摘柳,溫柔入骨,卻不是沈嶠以為的春水指法,掌風輕飄飄無力,到了半途卻陡然為之一變,如寒冰刺骨,撲面而來! 沈嶠袍袖一卷,便將掌風悉數(shù)化解,對方卻身形一閃,霎時已到跟前,右手點向沈嶠手腕上的要xue,左手抓向沈嶠的脖頸。 沈嶠不退反進,袍袖如驚濤拍岸,朝對方左手重重拍下,左手則靈活一翻,滑出對方的鉗制范圍,反過來抓向?qū)Ψ健?/br> “晏無師?”他試探地問,只因這雙手看起來有些熟悉,但武功路數(shù)卻全然不像。 黑袍人依舊沒有作答,不聲不響,只一味伸手攻擊,但對方又不像是要置沈嶠于死地,雙方與其說在交手,不如說在切磋。 即便是切磋,一招一式也是深有講究的。 沈嶠如今也算見識廣博,起碼對各門派的武功都有所了解,對他這樣的高手而言,只要見過相似風格,就不會忘記,但黑袍人的招式卻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前一招好像出自青城山純陽觀,后一招卻似又有魔門的風格,令人摸不著頭腦。 一個武功高手,未必是好斗之人,卻一定是好武之人,愿意在武道上有所追求,沈嶠性子再恬淡無爭,見了旗鼓相當又摸不清來歷的對手,免不了也見獵心喜,想要與對方交手過招。 他如今在江湖中經(jīng)驗漸長,不會再輕易卸下防心,自然也預(yù)防對方以調(diào)虎離山之計,意在房間里沉睡的宇文誦。 武功到了一定境界,單從呼吸聲就能判斷對方所在,沈嶠也差不多,雖然這邊在交手,他也依舊留出一縷心神,牽系在宇文誦身上,此時對方酣睡如初,甚至都未察覺屋頂上有人在打架。 雙方過了數(shù)招,彼此都未盡全力,對方目的不明,招數(shù)卻屢屢推陳出新,令人捉摸不透,沈嶠趁其不備,直接抓向他的冪籬,黑紗被抓在手中,對方的真面目也就隨之暴露。 果然是晏無師! “晏宗主所為何來?”沈嶠皺眉。 “阿嶠,你可真是無情,人家為了你差點喪命于桑景行手下,你一出口卻還是冷冰冰的‘晏宗主’?”對方帶著戲謔笑意,全無白日里的陌生。 “你都記得?”白日里匆匆一會,沈嶠本已作好他完全失去記憶的心理準備,誰知道對方這一開口,好像跟從前也沒什么兩樣,人不由愣了一下,手中動作跟著微微一頓。 便是這片刻之間,對方的手指已經(jīng)點上他的肩膀,沈嶠軟軟倒在晏無師及時伸出來的臂彎里。 “噓!”晏無師作了個手勢,笑吟吟示意他噤聲。“別緊張,帶你去個地方?!?/br> 沒等對方反應(yīng)過來,他又點了沈嶠的啞xue,春水指法嫻熟無比,哪里有半分武功大減的跡象? 沈嶠自忖戒心不低,卻不知為何就著了道,還沒等他來得及懊惱,晏無師已然將人打橫抱起,從客棧屋頂飛向另一處,身形幾個起落,翩然矯健,黑衣與夜色融為一體,即便手里多抱了一個人,也絲毫不妨礙他的速度。 客棧里還有個宇文誦…… 沈嶠說不出話,但晏無師居然像是能夠讀出他的心聲:“宇文家沒了宇文憲之后已無可慮,除了宇文赟非要趕盡殺絕之外,誰也不會將一個宇文七郎當回事,當初剛殺了宇文憲,想趁熱打鐵討好皇帝也就罷了,如今時過境遷再千里迢迢帶了他回去也無甚大用?!?/br> 言下之意,已經(jīng)遠離了京城的宇文誦,已經(jīng)是安全的了。 一聽這番話,沈嶠就知道對方壓根就沒有失去記憶,更不要說性情大變了,只不知這中間出了什么變故,他又為何與廣陵散言笑晏晏,許多疑問非但沒有隨著晏無師的重現(xiàn)而消失,反而越來越多了。 晏無師并沒有解釋的意思,起碼沒有在眼下解釋的意愿,他抱著沈嶠在人家屋頂上飛來飛去,片刻之后,人就已經(jīng)離方才的客棧老遠。 雖然身體不能動,但眼睛總算可以看,過了一會兒,沈嶠赫然發(fā)現(xiàn),晏無師的目的地,好像正是他們白天來過的黃家。 “我們?nèi)タ匆粓龊脩?,不過你不準亂動,不然以后就不帶你出來玩了。”他的語調(diào)很輕松,更像哄小孩兒似的。 饒是沈嶠脾性再好,也忍不住在心里翻了個白眼。 黃家不是小門小戶,門里門外都有護院看守巡邏,但這些人的武功自然還沒到能發(fā)現(xiàn)晏無師的水準,晏無師抱著沈嶠一路如入無人之境,跟在自家后院游走也沒什么兩樣了。 沈嶠注意到,他落腳的這個地方,應(yīng)該就是白日里舉辦壽宴的園子后院,先前沈嶠在假山處遇見廣陵散和晏無師二人,這院子則要繞過假山再走一段,應(yīng)該就在后院池塘附近。 晏無師沒有像方才那樣停留在屋頂上,而是選擇了池塘旁邊一處草木茂密的地方,這里正好在墻角邊上的死角,借著廊柱陰影和草木的遮蔽,完全可以將身形擋得嚴嚴實實,以二人的武功,自然能夠調(diào)整好呼吸,不虞被人發(fā)現(xiàn)。 他們緊靠著墻壁那頭的屋子正亮著燭火,明滅搖曳的微弱光芒透過窗戶的縫隙露了出來,一并傳來的還有細碎的說話聲。 沈嶠不知道晏無師帶自己來這里聽壁角的目的,等了一會兒,人家似乎也沒有解開xue道的想法,他只好豎起耳朵去傾聽房中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