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朱陽策》既然有重塑根基,鍛造筋骨之效,那么糅合了儒釋道三家之長的它,其內(nèi)功同樣具有三家的特點(diǎn)。 道家講究上善若水,爭若不爭,這就與他原本的劍道相吻合,一脈相承,使出來毫無障礙。 佛家講究莊嚴(yán)肅穆,既有金剛怒目之威,又有菩薩低眉之慈,這是一種比較玄妙的描繪,《朱陽策》里將其融入真氣之中,與道一剛一柔,正好剛?cè)岵?jì),相互兼容,助其劍勢柔中帶剛,在淙淙溪流與洶涌海浪之間游走無礙。 儒家風(fēng)格則比較雜,但陶弘景在寫《朱陽策》時,取的是儒家仁愛包容的特點(diǎn),調(diào)解各家所長,兼容并包,令所練者在真氣枯竭時,丹田之中又會源源不斷蘊(yùn)生出新的真氣,猶如枯木逢春,起死回生。 沈嶠從前已經(jīng)有玄都山內(nèi)家真氣打底,再練《朱陽策》,反而進(jìn)境不大,如今全部重新從頭練起,方才感覺到《朱陽策》之妙,的確無愧于天下奇書之名,只怕許多人在爭奪這部書時,也并不知道它的真正玄妙之處。 更妙的是,陶弘景當(dāng)年撰寫《朱陽策》,想必早已料到亂世之中,書籍不易保存,所有內(nèi)容在自己身后未必能全部保全完好,因此《朱陽策》雖共有五卷,卻各自獨(dú)立成書,閱覽者并不會產(chǎn)生首尾不相連的障礙,若能全部練成,自然臻至大圓滿境界,但若只讀其中一二,也不至于功力有所殘缺不足,頂多威力效用有所削弱罷了。 所以這一戰(zhàn),沈嶠也有借昆邪來檢驗(yàn)自己多日修煉成果的意圖,一個人在平日切磋時,永遠(yuǎn)也不可能發(fā)揮出極限能力,只有當(dāng)面臨真正生死關(guān)頭,所有潛力才有可能徹底爆發(fā)出來,從而提升至一個新的境界。 武道本如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否則祁鳳閣狐鹿估等人,也不必舍棄尊崇地位和數(shù)十年深厚功力,偏偏選擇了一條很可能殞命的進(jìn)階之道。 此時情勢于沈嶠而言已經(jīng)極為兇險,劍氣幾乎被刀氣全面壓制,丹田真氣所剩無幾,將近枯竭,他出手的速度明顯比先前慢了許多,劍氣的威力也逐漸削弱,眼看就要不敵,昆邪一刀劈來,忽然爆發(fā)出令人恐懼的真氣,刀意化作天羅地網(wǎng),從四面八方將沈嶠重重包圍,氣勢如虹迎面而至,草木俱焚,河川干涸,百鳥絕跡! 這就是昆邪引以為傲的第九重刀氣! 身處其中,除了硬抗,幾乎想象不出有什么辦法能夠破解這樣強(qiáng)橫的刀氣,昆邪不愧是狐鹿估的弟子,單單這一刀,天下能抵擋的人就已經(jīng)寥寥無幾。 他身在半空,刀身灌注十成內(nèi)力,朝沈嶠當(dāng)頭掄下,氣魄雄偉,直欲劈出半個日月! 十五睜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隔著一道天塹的對面兩人,甚至連呼吸都忘了。 他比誰都希望沈嶠能夠贏,可就連他這種武功剛剛?cè)腴T的人,也能看出沈嶠處境不利。 頭頂是萬里晴空,腳下則是萬丈深淵,一天一地,所憑借的,不過是僅供立足的這數(shù)十丈懸崖,此時此刻,千鈞一發(fā),連用輕功逃跑都來不及,到底要如何做,才能抵擋住對手這全力一擊? 趙持盈眉頭緊蹙,忍不住伸手遮擋在十五面前,不希望他看見自己師父血濺當(dāng)場的一面。 十五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師父,再也承受不起失去另一個親人的打擊了。 她心中后悔不已,這一戰(zhàn)本來應(yīng)該自己出面,早知如此,當(dāng)初無論如何也不該答應(yīng)沈嶠的,她本以為沈嶠態(tài)度篤定,是有對付昆邪的殺手锏,卻萬萬沒料到對方竟真是以命相搏,如此兇險! 刀氣快若閃電,轉(zhuǎn)眼近在眉峰,沈嶠的呼吸卻反而慢了下來,他閉上眼,并未選擇逃離,反而舉劍迎了上去。 先知物,而后知我,再后忘我,物我兩忘,寵辱不驚。 山河同悲劍化作一道白色劍光,劍光之中,已經(jīng)不見了沈嶠的身影。 昆邪嘴角勢在必得的弧度忽然凝住了。 刀氣竟然無法再落下半寸! 沈嶠的劍生生穿過他的刀氣,直接刺向他的胸口。 不對! 昆邪驀地回身,手中六生刀也跟著橫劈過去,沈嶠果然出現(xiàn)在他身后,白色劍意縱橫兩道,居然反過來壓制住他的刀氣。 這不可能! 昆邪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他不及多想,腳下借勢,瞬間拔高十?dāng)?shù)尺,回身劈向身后石壁,霎時間山石崩塌,轟然巨響,大小石頭紛紛朝底下落去,又飛身向上,直接落在最高處的懸崖上。 他的視線往下掃去,可巨石紛落之間,對手卻不見了蹤影,與此同時,他心頭警鈴大作! 昆邪回身又劈出一刀。 但這一刀并未落在敵人身上,反而是他后背傳來一陣劇痛,對方竟然比他還快,而且分明察覺了他的每一步意圖。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方才他以為沈嶠練成劍意,可這又分明不是劍意! 知人知己,心意相通,劍之所在,道之所在,靈犀一點(diǎn),仙骨佛心。 劍心! 這分明是劍心! 沈嶠竟然領(lǐng)悟了劍心! 發(fā)現(xiàn)這個恐怖事實(shí)之后,昆邪不要命似的往前飛掠,身后的刺痛如影隨形,一直未曾斷絕,仿佛一線牢牢牽引,而他則是線這一頭的木偶,無論如何都逃脫不出對方的控制。 這種感覺實(shí)在太糟糕了,昆邪覺得自己上回被晏無師追殺的時候也沒這么可怕過,因?yàn)楫?dāng)時晏無師無心殺他,僅僅是為了試探他的武功,昆邪也明白這一點(diǎn),所以并未盡全力,但這次不同,自己對沈嶠起了殺心,沈嶠自然也能殺了自己。 彼此拼盡全力,自然毫無僥幸可言。 假以時日,此人必是大敵! 但以后對昆邪來說太過遙遠(yuǎn),現(xiàn)在最需要做的是先逃過這一劫。 他忍不住大叫起來:“我認(rèn)輸!我敗了!別殺我!” 刺痛的感覺依舊,但似乎瞬間減輕了許多。 昆邪不敢大意,一連串的話隨即冒出來:“我有話對你說!與晏無師有關(guān)!他輕你辱你,如今死期將近,難道你不想親自動手殺死他嗎!” 劍光從他頭發(fā)掠過,釘入他前方的樹干,后者瞬間攔腰斷為兩截。 昆邪感覺自己耳廓和臉頰一陣刺痛,想必是劍光掠過所致,但如果剛剛他沒有說出那番話,現(xiàn)在截斷的肯定就不是那棵樹了。 他力竭停下,轉(zhuǎn)身靠上身后的石壁,顧不上擦拭血跡,以刀拄地,氣喘如牛,幾乎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敗了,你贏了!” 他萬萬沒想到沈嶠練成劍心,此時只覺死里逃生,滿心余悸。 他也知道像沈嶠這樣的謹(jǐn)守武德的人,自己一旦開口認(rèn)輸,對方是絕不可能再窮追不舍,落井下石的。 換作祁鳳閣或狐鹿估,同樣也會這樣做。 昆邪:“你可聽過蟠龍會?” 沈嶠沒有言語,明顯是在等他繼續(xù)說下文。 昆邪喘了口氣:“吐谷渾王城伏俟城,九月初九有一盛會,名曰蟠龍會,每年各方商賈云集,總有稀罕寶貝面世,由價高者得,據(jù)說今年有一件東西,是晏無師母親的遺物?!?/br> 沈嶠微微蹙眉。 昆邪似乎察覺他的疑惑,哂道:“我?guī)熜终f,晏無師舊姓謝,據(jù)說是陳郡謝氏的人?!?/br> 這個家族起于魏晉,當(dāng)年與王家俱是天下頂級門閥,其中最著名的人物就是謝安,時過境遷,風(fēng)流散盡,如今的謝氏也已逐漸沒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個家族在東南一帶,依舊具有不可小覷的名望。 而且這種名望與江湖無關(guān),純粹是在士林與朝堂之上。 沈嶠卻由此聯(lián)想到更深一層:“此事必然極為隱秘,你們久在塞外草原,與中原無涉,如何能夠得知,除非……這個消息是別人告訴你們的?” 昆邪道:“不錯,晏無師樹敵眾多,人人欲誅之而后快,九月初九那一日,伏俟城群英薈萃,當(dāng)世五大高手圍殺晏無師,縱他武功蓋世,這一次也插翅難飛,晏無師將你玩弄于股掌,想必你也很樂意親自前往,去親眼目睹他的死狀?” 沈嶠忽然道:“我終于知道了?!?/br> 昆邪:“知道什么?” 沈嶠:“當(dāng)世各國,唯北周最有可能統(tǒng)一天下,宇文邕聯(lián)陳伐齊,勢如破竹,齊國滅亡在即,如此一來,北周的下一個目標(biāo),不是突厥就是陳朝。浣月宗為宇文邕助力,你們要?dú)⒂钗溺?,必得先殺晏無師,所以你們與臨川學(xué)宮合作,為的就是剿殺晏無師,而臨川學(xué)宮在南朝勢力龐大,自然也能幫你們查到晏無師的身份來歷?!?/br> 事到如今,昆邪也不再隱瞞:“大致是如此,但幫我們查到晏無師背景的不是臨川學(xué)宮,而是六合幫,我早就說過,晏無師樹敵無數(shù),出云寺那夜,他直接壞了竇燕山的好事,將《朱陽策》當(dāng)眾毀了,竇燕山如何會不恨他?” 沈嶠:“那么臨川學(xué)宮呢,汝鄢克惠一心光復(fù)漢人正統(tǒng),能夠滅掉晏無師,斷宇文邕一大臂膀,他絕無可能作壁上觀,數(shù)月前在陳朝,他與晏無師交手,是為試探對方身手,也是為九月初九的圍殺作準(zhǔn)備?!?/br> 昆邪:“不錯。” 沈嶠:“但汝鄢克惠在那一戰(zhàn)中也受了傷,九月初九他是不可能赴會的,除了竇燕山和段文鴦,還有誰?” 昆邪:“你的師弟郁藹,法鏡宗宗主廣陵散,前北周國師雪庭禪師。” 他吐出的這些名字,一個比一個令人心驚。 然而細(xì)想之下,的確又在意料之中。 郁藹既與突厥人合作,此番段文鴦有請,他自然樂意幫忙;魔門三宗本來就有仇,殺了晏無師,浣月宗群龍無首,合歡宗又起內(nèi)訌,法鏡宗必然由此出頭,廣陵散不會置身事外;而雪庭禪師,他本是宇文護(hù)的國師,宇文邕繼位之后,滅佛罷位,佛門地位在周國一落千丈,不管是為了道統(tǒng),還是為了“誅魔”,雪庭禪師同樣會加入這一戰(zhàn)。 以五殺一對于宗師級高手而言,聽起來固然不光彩,可若能由此獲得莫大利益,又有誰會拒絕呢? 沈嶠沉默片刻:“你們又怎知晏無師一定會前往,他未必不會提前得知風(fēng)聲。” 昆邪:“我?guī)熜终f過,像晏無師那樣的人,即便知道這是一個局,也一定會前往,因?yàn)樗^相信自己的能力,也太過驕傲,覺得就算自己打不過,也一定能從容離開,過剛易折,這不是你們中原人最喜歡說的話嗎?” 沈嶠徹底明白了,他嘆道:“汝鄢克惠與晏無師交手,特意引出他武功上的缺陷,廣陵散是魔門之人,必然知道要如何才能成功殺死晏無師,所以這一次你們勢在必得,十拿九穩(wěn)?!?/br> 昆邪:“不錯,我知你恨晏無師入骨,此番盛會,就算不親身參與,又怎能不看個熱鬧?” 然而他在笑著這句話的時候,冷不防揮起手中的六生刀,朝沈嶠劈了過去! 他知沈嶠必會為了這個消息撼動心神,而心神動搖之下,防備最是松懈,這一擊,必然能夠成功! 此人日后必會成為自己和突厥的心腹大患,絕不能容他活著! 早在認(rèn)輸?shù)臅r候,昆邪就已打定主意,此時一刀下去,更用上了畢生功力。 不成功,便成仁! 第52章 沈嶠雖然在生死極致中領(lǐng)悟出劍心,但這層劍心境界并不穩(wěn)定,而且他方才與昆邪一站,早已神枯力竭,難以為繼,此時昆邪一刀當(dāng)頭劈下,他面色蒼白,立在原地,竟像完全癡了一般,恍恍惚惚,無法及時反應(yīng)。 旁人離得遠(yuǎn),只能瞧見沈嶠明明可以殺了昆邪,卻在他大喊求饒之后停下來,二人不知說了些什么,昆邪趁著沈嶠分心之際突然出手,殺他個猝不及防! 十五禁不住驚叫起來:“師尊小心!” 昆邪的呼吸粗重起來,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這一刀下去,沈嶠必然頭殼破碎,腦漿崩裂,當(dāng)場斷氣! 他并不認(rèn)為自己的行為有失光明厚道,因?yàn)樗粌H是武人,更是突厥左賢王,沈嶠反對玄都山與突厥合作,若是讓他劍心大成,無論對突厥還是玄都山,都將是一個巨大的潛在威脅,所以他必須將這個威脅扼殺在萌芽階段,絕不能任其有任何發(fā)展壯大的機(jī)會! 這一系列變化發(fā)生在剎那間。 鋪天蓋地的刀氣壓制下來,沈嶠佇立原地,動也未動,也許是來不及,也許是還沒回過神,又也許是被對方的攻勢嚇住了,他連手中的劍都未舉起來,只后退了三步。 旁人看來僅僅是三步,但于昆邪而言,對方這三步卻如跨越天塹,他這一刀下去,竟然因此劈空了! 沈嶠終于出劍。 劍光宛如白虹貫日,突破漫天刀幕,直直撞入昆邪懷中! 昆邪一刀劈空,身形凝滯,無法再前進(jìn)半步,臉上表情似乎也跟著凝固了,他死死盯住沈嶠,一瞬不瞬。 “為……什么……”他用盡全力,從口中吐出幾個字。 劍光消失,沈嶠站在昆邪面前咫尺之遙,兩人近得仿佛連呼吸都會撞上。 而山河同悲劍的劍尖,已經(jīng)沒入了昆邪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