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沈嶠也露出抱歉的神色:“貧道冥頑不靈,累宮主親自跑一趟了?!?/br> 汝鄢克惠笑道:“此去行館之路不遠,不過不是當?shù)厝说脑?,也很難找得到,你身旁這小販被人迷暈了,可要我代他送你一程?” “汝鄢宮主真是閑得發(fā)慌,不進宮與你的皇后師妹敘敘舊情,跑到這里來說服阿嶠棄暗投明,可惜阿嶠鐵了心要跟著我,你怕是要大失所望了!” 這句話自然不會是沈嶠說出來的。 一個人從街巷盡頭的拐角處出現(xiàn),一步步朝他們走來。 與方才汝鄢克惠刻意營造的玉聲不同,晏無師走路沒有半點聲音,衣袍翻飛卻又瀟灑飄逸得很,仿佛世上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停下腳步,值得他注目片刻。 于無聲處自張狂。 汝鄢克惠面色不變,甚至露出一絲笑容:“想來自晏宗主閉關之后,我們便不曾見過,如今一見,晏宗主果然功力精進,一日千里。” 晏無師在沈嶠身后半步左右停下,沒有再往前一步,他微微瞇眼打量了汝鄢克惠一下:“但你卻在原地踏步,比十年前也沒有多少長進?!?/br> 說罷這句話,兩人就不再說話,都互相望住對方。 不知情的人看見這幅場景,只怕還當兩人之間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晏無師的衣裳無風自動,汝鄢克惠卻偏偏半片衣角都不晃一下。 沈嶠忽然道:“二位要動手,還請另外選個地方,這里還有個不諳武功的尋常百姓,勿要殃及無辜的好?!?/br> 話剛落音,汝鄢克惠就動了! 但他的方向并不是晏無師那里,而是徑自朝城外掠去,遙遙留下一句話:“城外有空曠處!” 這句話帶上了內力,汝鄢克惠的功力豈是作假,當即幾乎就傳遍半個建康城,聞者無不聳然動容。 晏無師冷哼一聲,也未見如何動作,身形已在幾丈開外。 與此同時,在他之后,數(shù)道身影先后飛掠尾隨而去。 那是聽見動靜紛紛趕去觀戰(zhàn)的江湖人士。 這一戰(zhàn),注定驚動天下! …… 汝鄢克惠這一聲,驚動的不止是一兩個人,但凡此時身在建康城中,又正好聽見汝鄢克惠說話的人,必是精神一振,紛紛趕了過來,即使他們不知道與汝鄢克惠的對手是誰,但能得他親自邀戰(zhàn),必然也不可能是泛泛之輩。 若能旁觀這樣一場精彩交鋒,必然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沒有人想錯過。 然而想跟上去觀戰(zhàn)并不是那么容易,汝鄢克惠的話一出口,他就與晏無師二人一前一后往城外掠去,身形飄若驚鴻,眨眼視線之內只剩下兩道殘影,再眨眼,連最小的影子都瞧不見了,許多輕功稍遜一些的,當即就只能望這兩人離去的方向目瞪口呆外加頓足扼腕。 不過能跟上的也不少,像六合幫幫主竇燕山,同樣也因為在聽見動靜而恰逢豈會,此時他一邊跟在后面,一邊還能對晏無師喊話:“晏宗主可還記得出云寺之夜,你給我六合幫帶來諸多麻煩,竇某今日也想會會你!” 這天底下能讓晏無師放在眼里的人不多,但絕對不包括竇燕山。 是以竇燕山的話一出,就聽見晏無師哂笑一聲:“我晏無師不與無名小輩交手!” 這句話同樣用上了內力,傳出很遠,不僅追在后面的竇燕山,連還在原地沒動的沈嶠也聽見了,其他人當然更不用說。 許多人暗自發(fā)笑。 缺德點的,當即就笑出聲來。 竇燕山臉色一黑。 江湖上看見竇燕山出手的人不多,畢竟他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位高權重,若事事都要親自出手,那這個幫派也混得太慘了,但不管怎么說,他的武功,就算不入十大,起碼也是一流高手。 可即便是這樣,依舊不入晏無師的眼。 此人的狂妄霸道,目無余子可見一斑。 但誰讓人家有這個本錢和實力呢?此話一出,除了竇燕山之外,其余人竟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竇燕山腳下不停,又揚聲道:“晏宗主可聽過驕兵必敗這句話?” 他這話足足灌注了九成內力,離他稍近的人,當即就被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頭暈惡心。 那些人不由一凜,再也不敢小覷竇燕山。 沈嶠沒有追上去。 因為他知道晏無師與汝鄢克惠二人實力即便有差別,這種差別也是微乎其微的,到了他們那個層次的高手,輸贏并不在那一點內力或招數(shù),而在于對機會的把握,以及對對手的了解,有時候分毫之差,勝負就此顛覆。 那兩個人也很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們這次就算不用上十成十的功力交手,起碼也會用上八九成,以沈嶠如今的功力,要追上也有點勉強,即便能追上,也得耗損不少真氣。 反正兩人這一交手,打起來時間肯定短不了,他順著眾人追過去的方向找過去,最后無論如何也能找得到的,于是也不著急,先將小販攙扶起來走到街koujiao給別的攤販幫忙照看一下,自己再朝城門處走去。 剛出了城門,便聽見白茸嬌笑:“沈郎這樣一步步地走,要走到什么時候才到?” 沈嶠挑眉:“白小娘子怎么還沒去觀戰(zhàn)?” 白茸嗔道:“奴家與你是頭一回見么,總是白小娘子白小娘子地叫,你不肯叫茸娘,叫一聲牡丹也好呀!” 她見沈嶠沒理自己,還在往前走,跺一跺腳:“好啦,這樣磨蹭拖拉,你自己不急,奴家還替你急呢!這一戰(zhàn)機會難得,許多人現(xiàn)在都拼了命地追過去,再晚可就占不著好位置了!” 說罷她伸手過來抓沈嶠,沈嶠待要避開,便聽見她嬌聲哎呀:“送你一程呀,你躲什么,難不成還怕我輕薄你?” 沈嶠無語,片刻閃神就被她抓了個正著。 白茸挾住他的一邊手臂,運起輕功,幾乎無須怎么費力,直接就帶著他往前飄,速度之快,不比方才竇燕山矯若游龍的身形慢半分。 不管怎樣,有人帶總比自己走方便了許多,沈嶠向她道謝,白茸卻笑嘻嘻:“說謝多見外啊,若真要謝,不如你讓我睡一晚,晏無師是不是還沒睡到你?你這樣的元陽之身,對我來說再好不過了,雖說功力有些損耗,不過我也不嫌棄,我教你雙修之法,說不定你功力恢復有望呢,不用去練勞什子的朱陽策了!” 沈嶠:“……” 白茸還在努力說服他:“怎么樣,這是兩相得利的買賣呀,我賺了,你也不吃虧,沈郎當真就不考慮一下么?” 沈嶠:“……不用了,多謝你的好意?!?/br> 白茸噘了噘嘴,也沒再繼續(xù)說下去。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你覺得今日一戰(zhàn),誰會贏,誰會輸?” 這是個好問題。 那些跑去觀戰(zhàn)的人,同樣在尋思這個問題。 建康城里消息靈通的賭坊,此刻說不定已經開盤下注了。 沈嶠認真地想了想:“若無意外,晏無師應該會贏?!?/br> 白茸咯咯一笑:“你還真向著情郎啊!汝鄢克惠可不是那些沽名釣譽的泛泛之輩,先前我曾潛入臨川學宮,想要提前破壞他們隔日的講學,誰知被汝鄢克惠發(fā)現(xiàn)了,他親自追了我大半個建康城,我受了重傷拼著半條小命才逃出來,從此之后就不愿意輕易招惹這廝了,堂堂宗師之尊,竟與我這樣的弱女子計較,實在也太小氣太掉身價了!” 沈嶠心道你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再說你都跑到人家地盤上去了,若是讓你來去自如,往后臨川學宮的門檻也不必要了,等著日日被人上門罷。 白茸一邊帶著他走,足下羅襪片塵不染,速度絲毫不見慢,連語調也不帶喘氣:“依我看,汝鄢克惠這等實力,就是祁鳳閣崔由妄再生,他也可與之一戰(zhàn),這次又在建康城外,周圍地形俱是他熟悉的,你家情郎可未必會贏!” 起初有些人誤會沈嶠與晏無師的關系,沈嶠還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但后來他就發(fā)現(xiàn)這種解釋完全是沒有必要的,人們只會相信他們自己原因相信的,解釋與否,并不妨礙他們繼續(xù)一廂情愿地誤會。 像白茸這種,純粹就是明知故犯,逗弄玩笑的,沈嶠就更懶得解釋了,聽見了也當清風過耳。 白茸見他不為所動,嬌哼一聲,沒再說下去。 二人出了城,走了足足三十里開外,從平地入了樹林,又從深林一路往北,到了溪流峽谷處,這才遙遙瞧見山崖上兩道人影,正在削壁上交手。 他們足下所立之地,不過是削壁上突起的一些石塊,有些長寬甚至不出一個巴掌,常人光是遙遙仰望,都覺驚心動魄,更何況還要在交手間隙精準落足其上,稍有不慎便會跌落山崖。 然而汝鄢克惠與晏無師何許人也,騰挪之間,非但沒見半分狼狽凝滯,反如行云流水,幾乎沒見他們在哪塊石頭上停駐片暇,身形飛掠,真氣滌蕩,碎石橫飛,掌風所到之處,云從袖出,波與身平,看得人眼花繚亂。 原本從容往南的河流受二人的內力激蕩,霎時間流水紛涌往上,晏無師順勢引導,以水為憑,結合春水指法,將水流化為千萬利刃,刀刀掠向汝鄢克惠。 被內力激蕩起來的漫天水花之中,汝鄢克惠的身形卻幾乎半隱了,起碼從沈嶠白茸他們這個角度,白茸極目遠眺,也只能看見模模糊糊幾個虛影,根本看不見汝鄢克惠到底出現(xiàn)在何處,又將從何處出招反擊。 山風原本就大,加上這二人俱都用上大半內力,兩股強大真氣在山谷之中交匯,如同巨大漩渦絞在一起,竟生生讓河水逆流,強大氣流刮得人衣袍高高鼓起,獵獵作響。 白茸不想運起內力抵擋,因為那樣一來,如果內力比這股氣流弱小,自己將會反受其害。 所以她只好繼續(xù)忍受這種帶著水汽和樹葉一并刮過來的折磨,扭頭一看,沈嶠正舉起袖子當在面上,將撲面而來的水汽塵土通通隔絕在袖子外面。 白茸正想嘲笑他這樣怎么觀戰(zhàn),轉而想起人家是看不見的,不由奇道:“你在用耳朵聽?能聽見什么?” 沈嶠:“聽見他們彼此的真氣走向,若我沒有料錯,汝鄢宮主差不多要出劍了?!?/br> 白茸:“你怎么知道?” 沈嶠但笑不語。 但幾乎是在他這句話剛說完,白茸仰頭就看見汝鄢克惠一劍劈開晏無師專門為他營造的水幕陷阱,一力降十會,直接以劍光將被晏無師以真氣蓄意挑起的巨大水流霎時四分五裂,崩潰逃散,飛濺四周,如天女散花,大雨傾盆。 白茸見狀,不由幸災樂禍外加邀功賣好:“你看奴家選的位置多好,起碼頭頂還有遮擋,那些人連觀戰(zhàn)都不會找個好地方,又不敢用真氣抵擋,結果被潑了一頭一臉!” 那頭的交手還在繼續(xù),一人用劍,一人空手,劍光遮天蓋地,懸江倒海,然而晏無師身在其中,卻周轉自如,手掌不見如何出招,只以拈撥攏彈四法,便得瀟灑自在,不落下風。 白茸微微蹙眉:“他用的好像不是春水指法?” 沈嶠:“是春水指法,只不過指法化用,雖得一指,卻能千變萬化,雖然千變萬化,卻不離其宗,汝鄢宮主的劍法也是,你仔細觀察,他其實來來去去就那一招,但只這一招,就足以閱遍繁華,巋然不動,御敵千萬了?!?/br> 白茸定神看了好一會兒,發(fā)現(xiàn)果然如此,心下對沈嶠不由又多了一層改觀。 所有人都知道沈嶠原來的身份,卻因敗于昆邪一事,對他武功始終存疑,總覺得不單難望祁鳳閣項背,連天下十大也未必入得,白茸雖然在他手上吃過虧,但也總覺得他病弱又有傷,支撐不了多久,隨時都可能倒下,如今聽見他一席話,始知宗師終究是宗師,單是這份眼力,就遠非常人能比。 “你方才說晏無師會贏,卻沒有說原因呢?!卑兹卓拷奶m氣息噴吐在沈嶠耳上。 沈嶠扶著石壁往旁邊挪了一步。 白茸:“……” 沈嶠還很認真地對她道:“我不喜歡這樣,你以后要是再這樣,我就不和你說話了。” 白茸故意笑道:“這樣是哪樣,奴家連碰都沒碰過你,難道你比黃花大閨女還要矜貴?” 說罷伸手就要去摸沈嶠。 她這樣嬌滴滴的大美人有意誘惑親近,不說宇文慶那樣的,就是不喜歡流連花叢的正常男子,就沒有不會受到蠱惑的,不說動心,起碼也會在那時候產生心醉神迷的感覺,但沈嶠偏偏是個例外,她沒敢找晏無師或汝鄢克惠這一級別的高手作嘗試,卻在沈嶠這里碰壁了無數(shù)次。 伸出去的手被沈嶠的竹杖擋了回來,他也當真面沉如水,沒再說過半句話。 白茸知他說到做到,心下有氣,又有些后悔,也忍住不說話。 轉眼間晏無師和汝鄢克惠已過了上千招,但雙方絲毫未露疲態(tài),從山谷這一頭打到另一頭,眼看著日頭逐漸往西,打的人不知歲月,看的人也渾然忘我,不知不覺竟已過午,兩人交手足足兩個多時辰,依舊未現(xiàn)高下。 白茸的武功在如今江湖上足可稱為一流,但這一場酣戰(zhàn),依舊令她受益良多,這是之前從未得見的境界,今日卻如大門一般打開一條縫,讓她窺見里面的風景。 即使只有一條縫,也足夠內心震撼不已。 她終于知道自己與宗師級高手的差距在哪里,為什么自己始終無法逾越那一條界限,因為她的武功只是武功,晏無師和汝鄢克惠的武功,卻已經融入他們身體的每一部分,一吐一納,一收一放,吐則方寸世界,納則百川歸心,收則日月風氣,放則十丈紅塵。 白茸看得入迷,忍不住喃喃道:“有生之年,我能達到他們這樣的境界嗎?” 這次沈嶠居然回答了她:“你的資質并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