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伙計答應(yīng)一聲,見他沒有其它吩咐,便要告辭,沈嶠又喊住他:“若是還能做些復(fù)雜點的菜,就請再上一碗貓耳朵和一份醬牛rou?!?/br> “郎君客氣了,客人有需要,本店哪能不常年備著呢,小人這就去讓人做了送過來,您且稍等!” 沈嶠點點頭:“那就有勞了?!?/br> 這些菜都好做,醬牛rou是早就弄好的涼菜,切一切便可,貓耳朵則現(xiàn)捏了面團下鍋煮,白粥小菜更是容易,半個時辰不到,就都被送到屋子里來。 沈嶠端起白粥慢慢喝,剛喝了幾口,門就被推開。 他倒也不必睜眼費力端詳,只聽腳步聲,就知道來者何人。 入夜清寒,晏無師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在桌旁坐下。 “這一路上你素來好打發(fā),清粥小菜足矣,這貓耳朵和醬牛rou,莫非是給我準備的?” 沈嶠笑了笑,并不答話,他的確是估摸著晏無師也許快要回來了,就順便多叫了兩樣。 晏無師戲謔道:“你我萍水相逢,似敵似友,你尚且能在小節(jié)上如此體恤,從前對你那位郁師弟,怕只有更加體貼溫柔的份罷?” 沈嶠放下碗苦笑:“哪壺不開提哪壺,晏宗主可真是善于揭人傷疤??!” 晏無師:“我還當(dāng)你銅墻鐵壁,無知無覺,無論被人如何背叛,都還能一如既往呢!” 沈嶠知他又要說那一套人性本惡論,索性閉上嘴不再開口。 誰知晏無師卻似乎從他為自己準備夜宵的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樂趣,話鋒一轉(zhuǎn),笑吟吟道:“阿嶠如此溫柔體貼,若是將來找到心上人,豈非更加關(guān)懷備至,誰若是有幸被你喜歡上,怕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沈嶠被他那一句阿嶠雷得遍體酥麻,忍不住道:“晏宗主勿要玩笑,我自入道門,就立志終身不娶?!?/br> 晏無師輕笑一聲,伸手去撫他的鬢發(fā):“你們道門不是有道侶的說法么,既結(jié)為道侶,就不必在乎那些俗世禮節(jié)了罷,反正你現(xiàn)在也沒法回玄都山了,倒不如隨我回浣月宗,你若不愿當(dāng)我的弟子,我就給你別的名分??!” 沈嶠聽得毛發(fā)悚然,臉色都微微變了。 鑒于此人想一出是一出,渾然不顧世俗禮法,行事又常常不在世人預(yù)料之中,沈嶠也摸不清他的話是真是假,蹙眉道:“晏宗主厚愛……” 厚愛二字一出,旁邊晏無師嗤的一聲笑,沈嶠立時閉上嘴。 晏無師終是忍不住,直接哈哈大笑,笑至后來,竟是撫著肚子倒在桌旁,毫不留情地調(diào)侃:“飽腹發(fā)笑,猶如加餐,有阿嶠佐料,真是令人消受不了啊!” 話已至此,沈嶠哪里還會不明白自己又被耍了,他緊緊抿著唇,閉目養(yǎng)神,無論對方再說什么,竟是半句話也不肯多說了。 第27章 郢州至長安的距離不短,幾乎相當(dāng)于縱穿半個北周的距離,但以晏無師的輕功,若想要在兩天內(nèi)抵達,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打從收到晏無師的傳信之后,大弟子邊沿梅就趕緊命人打理師尊在京城的府邸,以便晏無師抵京便可立時住進去。 晏無師在朝廷沒有實職,只因周帝倚重,所以掛了個太子少師的職銜,雖說此職“掌奉皇太子”,但皇太子宇文赟自有博學(xué)朝臣與東宮屬官教導(dǎo),不至于需要勞動晏無師。 為了表示重視,周帝還特地賜下宅第,以便晏無師在京時可以居住。 浣月宗不缺錢,晏無師在長安自有府邸,少師府反倒不常去,雖說婢仆陳設(shè)一應(yīng)俱全,但久無主人,難免粗疏,這次晏無師指明要回少師府住,邊沿梅這才急忙重新布置一番。 誰知等了好幾天,都沒等到師尊的人影,邊沿梅有些奇怪,但以晏無師的本事,并不需要他過多擔(dān)心,指不定對方只是路上有事耽擱了,只是這陣子周帝那邊頻頻傳召邊沿梅進宮,屢屢詢問其晏無師的行蹤,希望能快些見到人,邊沿梅這才幾次派人在沿途驛館等候,以便獲知師尊何時能入京。 直到今日,三月初三女兒節(jié),女子傾城而出,前往郊外踏青的日子,他方才收到洛州那邊驛館先行一步傳來的消息,說是晏無師預(yù)計這兩日便能到。 師尊到來,弟子自然要出迎,邊沿梅特地將這幾日的事情騰挪到一邊,親自出城去等,不過不巧得很,今日因為女兒節(jié)的緣故,人特別多,不僅平民百姓的小家碧玉出來踏青,那些大戶人家乃至達官貴人的千金仕女,也都乘坐馬車出城,加上奴仆如云,商旅往來,簡直堪比上元燈節(jié)的場面了,人流涌動,接踵摩肩。 這種情況下,邊沿梅就是武功再高也派不上用場,除非他想直接踩著人家的腦袋和馬車頂蓋跑過去,但這樣無異也會招來不少麻煩,而且也未必就快上許多,所以他索性棄了馬車步行。 隨身侍從紀英跟了他不少年,邊沿梅在京城時的起居基本都是由他打理,忠心耿耿,武功也不錯,死活要求跟著,邊沿梅想了想也同意了。 二人避開人群抄小巷走了遠路,在城門那里仍舊被馬車堵了好一會兒才得以出城。 城外三里處有個茶亭,因陳設(shè)簡陋,沒什么踏青的人在此駐留,但若有人入城,卻正好能看個清楚,邊沿梅進茶亭要了兩杯茶,與紀英一道坐了等。 紀英臉上還帶著忐忑:“郎君,我們會不會來晚一步,晏師已經(jīng)入城了?” 邊沿梅:“不會罷,我們來得早,且等一等也無妨?!?/br> 他見紀英捧著茶杯不喝茶,不由笑道:“你也不是頭一回見師尊了,何須如此緊張,師尊又不會吃了你!” 紀英哭喪著臉:“小人上回因做事不周,受了晏師教訓(xùn),只盼這回不要再被訓(xùn)了!” 邊沿梅:“放心罷,若師尊發(fā)現(xiàn)你不是浣月宗門人,頂多就是被殺,不會被訓(xùn)的?!?/br> 紀英一愣:“郎君,小人聽不懂您的話……” 邊沿梅微微一笑:“你模仿紀英言行舉動,的確功力不凡,連我都差點被瞞了過去,可惜你偏偏出了一個天大的漏洞?!?/br> 眼見露餡,“紀英”也不再流露出居于人下的那種恭謹:“還請指教?!?/br> 邊沿梅:“紀英對師尊又敬又怕,懼怕還要居多,他是絕不會主動提出要跟我出城來迎接師尊的,你別處都學(xué)得十足,偏偏漏了這一點?!?/br> “紀英”桀桀笑起來:“不愧是晏無師的大弟子,不過我本來也沒想過要一直瞞著的!” 邊沿梅沒了笑容:“你是何人?紀英呢?” “紀英”得意道:“以你的聰明,難道猜不出我是誰?若能猜出我是誰,又何必還問你家仆從的下落?大家都是老冤家了,怎么能相見不相識?” 邊沿梅凝滯片刻,變了臉色:“合歡宗?你是霍西京?!” 霍西京的換臉術(shù)臭名昭著,被他剝下臉皮的人自然不可能還活著,紀英雖然有武功在身,但肯定是打不過霍西京的,上回沈嶠陳恭遇見霍西京,若非被白茸中途打岔,他們也不可能逃得掉。 沒人說得清楚霍西京的實際年齡,也許是三四十,也許是五六十,他每隔一段時間總要換上一張新的面皮,而且專門挑年輕漂亮的人下手,這些年被他剝了面皮的人,沒有幾百也有幾十,是以無論正邪兩道,提起霍西京,都不會有什么好臉色。 當(dāng)然合歡宗以魅術(shù)采補著稱,名聲本來就沒好到哪里去,但像霍西京這樣人人厭惡甚至恨之入骨的,也算是名聲敗壞到一定境界了。 霍西京哈哈笑道:“邊老弟何必露出這樣的表情?說起來,咱們也算師出同源,這些年一直沒機會見面,我還想好好找你敘一敘交情呢,可不是來找你打打殺殺的!” 邊沿梅冷冷道:“紀英跟隨我數(shù)年,你一出手就剝了他的臉皮,殺了他的性命,我若不為他報仇,今日就不姓邊!” 霍西京沒等他出手,便疾退數(shù)步:“邊老弟別誤會,我當(dāng)日看中紀英這張臉皮時,并不知道他是你的人,等臉皮剝了一半他才說,你看當(dāng)時就算我罷手,他那張臉和小命也保不住了,倒不如便宜了我,反正有這張臉在,也能讓你時時緬懷,我今日奉吾師之命,來拜見令師,正是有要事相商。” 他壓根沒把紀英這條人命放在眼里,原以為自己將桑景行的名頭抬出來,邊沿梅總要忌憚幾分,誰知對方二話不說直接動手,邊沿梅并指為刀朝霍西京劃過來,真氣猶如實質(zhì),森森寒氣當(dāng)頭劈下。 霍西京差點就著了道,連退數(shù)十步方才有余地出手,但對方卻緊追不舍,招招俱是凌厲迫人,小小茶亭瞬間成為戰(zhàn)場,二人周遭桌椅悉數(shù)變?yōu)閺U墟,東家與客人嚇得紛紛躲閃,不一會兒跑了個沒影沒蹤。 同樣是春水指法,晏無師帶著不可一世的霸氣,邊沿梅則偏向凌厲,他將浣月宗的浣月刀法與指法相結(jié)合,無刀勝有刀,神如秋水蕩漾,勢若只手分山,血光開道,尸骨填川,四面八方,無一絲遺漏! 霍西京師從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桑景行,他本人又肯舍下臉皮巴結(jié)趨奉師父,還常給師父找些漂亮女子,算是桑景行跟前得臉的弟子,平素都是橫著走的,否則以他成天剝?nèi)四樒さ膼盒?,早就被仇家抓去五馬分尸了。 是以久而久之,他也自我感覺良好,并不將邊沿梅放在眼里,心想晏無師這個大弟子負責(zé)打理浣月宗與北周朝廷的關(guān)系,平時又大多與那些朝廷官員打交道,身上甚至還有官位,鎮(zhèn)日勤于用腦,疏于動手,武功未必多么出色。 誰知輕敵大意給自己招禍,他雖然一時半會不至于被挾制住,但想要占上風(fēng)也不是那么容易。 邊沿梅存心取他性命,并不因大家都是魔門出身而留情,只是霍西京的武功擺在那里,雙方交手數(shù)百招,誰也奈何不了誰,邊沿梅雖略占優(yōu)勢,卻也僅止于此。 霍西京打得有些厭倦,正思忖要打還是要留,繼續(xù)打的話,也許可以覷空暗算邊沿梅,再以他來威脅晏無師就范,或者將其帶回宗門交給師父,也算功勞一樁,不過大家出身魔門,誰都不是什么天真善良的主兒,想要暗算對方并不容易,霍西京打了半天也找不到這個機會。 就在此時,他耳邊忽然傳來淡淡一聲:“這樣的貨色,你若都拿不下,也枉稱我晏無師的弟子了?!?/br> 霍西京耳邊頓如轟然炸開巨響,胸口猛地一震,差點嘔出血來,他心頭大駭,面容失色,再也顧不上其它,拔腿就要溜! 正是這一刻的分心,讓邊沿梅看見了機會,一掌拍向霍西京的空門,后者啊的一聲往后飛出,卻在半空翻了個身,還想趁隙逃走! 誰知躍至半空的身體生生停頓了一下,緊接著就直接重重摔落在地上! 霍西京捂著胸口喘氣,眼睜睜看著一名面容俊美的青袍人出現(xiàn)在不遠處的樹下。 他身邊還有一人,拄著竹杖,看似身體不大好。 毫無疑問,那個青袍人,肯定就是晏無師了。 霍西京對漂亮的人臉有種超乎尋常的執(zhí)著,一看見他身邊的人,馬上就認出對方是當(dāng)日自己想取面皮卻被白茸壞了好事的那個人。 不過此時此刻,他無論如何也對那張臉皮興不起半點興趣了,因為他連自己性命今日能否保住都還不知曉。 “晏宗主安好,在下霍西京,師尊桑景行命我前來拜會您老人家?!被粑骶┤缗R大敵,勉強笑道。 那些曾經(jīng)被他剝過臉皮的冤魂,只怕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殘暴囂張的霍西京還會有如此低聲下氣的時候。 正所謂惡人還需惡人磨,眼下霍西京就恨不得將自己縮成一個球鉆地縫里,最好讓對方看都看不見他。 “老人家?難道我很老么?”晏無師似笑非笑,漫不經(jīng)心。 霍西京正絞盡腦汁想著說點好聽話讓晏無師放過自己,冷不防被他一打岔,表情登時僵住,張口結(jié)舌,什么也憋不出來了。 邊沿梅按下心中激動,恭恭敬敬地行禮:“弟子見過師尊,師尊這些日子可安好?” 晏無師看了他一眼:“你成日與朝廷官員打交道,想來早已疏于練武,以致于連這種貨色都打不過?” 邊沿梅羞愧:“師尊教訓(xùn)得是!” 被稱為“貨色”的霍西京臉色陣青陣白,心頭大恨,又不敢說什么。 晏無師一出現(xiàn),他就不指望自己能在對方手底下占到什么便宜了,為今之計只有溜之大吉,但怎么跑也是個問題,趁著師徒倆敘話之際,霍西京的眼角余光不住搜索四周,尋找最有利的逃跑路線。 他殺了人家徒弟的下人,當(dāng)師父的就算不出手,也不會攔著徒弟報仇,大家都是魔門出身,誰也不比誰清白多少,霍西京知道邊沿梅不可能忽然善心大發(fā)放過自己,但有晏無師在,他想逃走幾乎不可能。 霍西京眼珠一轉(zhuǎn),余光瞥及站在晏無師后面的沈嶠。 他計上心頭,說動就動,騰地暴起,整個人朝沈嶠撲過去! 但他很快就會知道,這是他最錯誤的一個決定。 其間不過眨眼工夫,所有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邊沿梅不知沈嶠與其師的關(guān)系,見霍西京動作,不由一愣,可晏無師沒動,他便也沒動。 霍西京的動作不可謂不快,他的身形直接化作一道殘影,直向沈嶠撲了過去! 眼看就要抓住對方手腕,沈嶠卻忽然像魚一樣從他手中溜開。 霍西京心頭咯噔一聲,頓覺不妙,根本沒再有片刻猶豫,一擊不成,立時收手后退。 他甚至不敢朝晏無師那里看上一眼,就怕這一眼工夫也會耽誤自己逃跑! 然而事情又一次超乎他的意料,出手的卻不是晏無師,而是他剛剛想要偷襲的這個人! 竹杖通身碧綠光滑,根處因為常常杵在地上,而略有些開叉,時下士大夫爬山為防氣力不濟,便很喜歡在山下挑擔(dān)老農(nóng)那里買一根竹杖,沈嶠這根竹杖,與別的竹杖并無不同。 這一杖打過去,看似平平無奇,樸素?zé)o花,更沒有那些錦繡團簇的花樣,霍西京卻臉色一變,從中感覺到寒氣涌動,森森撲面,猶如刀斧加身,利刃當(dāng)頭,靜而后動,風(fēng)雨奔云。 霍西京這才知道,他方才以為的“軟柿子”,其實是一塊“燙手山芋”! 但這個時候后悔也來不及了,若只有沈嶠在場,他自然還不懼,偏偏晏無師就在旁邊,令他忌憚非常,興不起纏斗的興致,只能忙忙后退,這一退就退了數(shù)丈。 誰知沈嶠也緊追不舍,步法看似輕若無物,偏又穩(wěn)若磐石,竟能始終與霍西京保持近在咫尺的距離。 邊沿梅冷眼旁觀,心頭詫異,浣月宗的步法講究輕靈美態(tài),沈嶠所用步法倒與浣月宗的風(fēng)格有些吻合,只是其中又有不少差別,似乎還暗含先天八卦,紫微斗數(shù),仿佛能輕易看透,但細看之下又一片混沌,個中玄妙,講究無窮。 對方眼睛似乎有些問題,這原本是個明顯的標志,可他搜腸刮肚,也沒想出江湖上幾時出了這樣一位高手,再看師尊神色,卻毫不意外,邊沿梅只得捺下滿腹疑問,繼續(xù)看二人交手。 沈嶠的確是想要霍西京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