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玄都山……”沈嶠蹙眉喃喃重復(fù)一遍,浮現(xiàn)茫然神色。 玉生煙哂笑:“我浣月宗雖為世人眼中的魔門,卻是坦蕩蕩的真小人,要殺便殺,從不諱言,哪里像某些正派,嘴上說的與實際做的全然兩樣!不過,聽不聽在你,到時候丟了性命,可別說我沒事先提醒你!” 沈嶠沉默。 翌日一大早,他就被莊里的下人叫醒,客客氣氣請出山莊。 身上除了一根青竹杖,別無長物,不要說銅錢了,連半點干糧也沒有。 玉生煙顯然沒留半分余地,真的打算任由沈嶠在外頭自生自滅。 旭日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帶著春天的氣息,并不令人難受。 他微微瞇眼,抬手遮擋視線。 其實他現(xiàn)在漸漸可以感知一些外部光線了,雖然一團(tuán)模糊,久了還會刺痛流淚,但總比睜開眼就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見的好。 沈嶠回身看了別莊一眼。 雖然浣月宗從頭到尾沒安好心,但不可否認(rèn),他們的確收留了自己,給醫(yī)給藥,這是不能抹去的好處。 將來如果能再見到晏無師,他還是要當(dāng)面說一聲多謝的。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看出來了吧,沈嶠和老晏兩人的三觀差了十萬八千里…… 晏無師:走吧,反正很快還會再見的( ^_^ )/~~ 沈嶠:我命怎么就這么苦ㄒ_____ㄒ 第6章 此時距離晉人南遷已經(jīng)過去兩百余年,北方在經(jīng)歷五胡亂華之后,版圖漸漸穩(wěn)定下來。 齊、周二國分據(jù)東西兩邊,齊帝高緯荒誕不經(jīng),疏于國事,導(dǎo)致北齊日益衰落,流民遍地,而北周在皇帝宇文邕的主政下,正呈蒸蒸日上之勢,國內(nèi)更加安定富庶。 從撫寧縣去周國還有相當(dāng)一段距離,沿途流民不少,如果沒有充分的準(zhǔn)備就上路,那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北齊從去年開始大旱,到了冬天竟連雪也下得很少,以至于去年的旱災(zāi)延續(xù)到今年,從鄴城往南一直到陳國邊境,沿途處處可見流民的身影,據(jù)說有些地方甚至開始易子而食,沈嶠自忖眼力不好,打架也打不過人家,約莫到了人吃人那地步,也是被人先抓去下鍋的份。 撫寧縣因地處北邊,離鄴城比較近,去歲雖然雨水也少,卻沒有發(fā)生大的災(zāi)情,還算比較平穩(wěn),縣城挺大,正逢廟會期間,人來人往,甚為熱鬧。 齊周二國地處北方,早年鮮卑習(xí)俗盛行,時日一久,已逐漸漢化,連帶服飾衣著也在漢人的斯文中夾雜鮮卑族的風(fēng)格,上層貴族追求飄逸華麗,華袿飛髾,珠翠璁瓏,這種追求影響到民間,但凡富貴人家,也多曳地長裙,也有類同胡人款式的胡帽垂裙,樣式繁多,在撫寧縣這個縣城里,廟會期間,竟也呈現(xiàn)出“小京城”的景象。 辦廟會的姜公廟乃是后來新修的,拜的正是姜太公姜尚。原先的姜公廟在城南,據(jù)說始建于漢代,后來遭了兵災(zāi),就徹底荒廢了,只剩下個破落不堪的殼子,里頭連姜公的坐像都不知去向,空蕩蕩一個破廟,就成了乞丐貧民的棲身之所。 近來住這里的人多了一個叫陳恭的。 他白天就在城中的米鋪當(dāng)短工,扛著米裝車卸貨,干的都是這些重活,因為工錢少,舍不得都花在租賃房子上,天黑就回到這破廟里,倒也覺得自在,就是破廟里還有另外兩個乞丐,當(dāng)不了長久的住處,錢得隨身帶著,連吃的都得看好,免得一不留神就被人拿走了。 這天傍晚回來時,他一眼就發(fā)現(xiàn)破廟里多了個人。 一個灰白袍子的人,坐在那里。 陳恭先是下意識皺眉,破廟本來就不大,再多一個人,就好像本該自己的地盤又被占走了一塊。 然后他注意到,對方手里拿著個紙包,低頭一口一口慢慢吃著,香氣正從紙包里散發(fā)出來。 是驢rou夾餅的香氣,他一下就聞出來了。親爹在世時,陳恭還吃過幾回,老父死后,后娘聯(lián)合自己的親生兒女將他趕出門,他每天扛米袋得的那幾個錢,都恨不得一個掰成幾個用,哪里還能嘗上這個? 香氣勾起了他久違的回憶,陳恭不由咽了一口口水。 第二眼,陳恭看見那人旁邊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紙包。 也就是說,還有一份驢rou夾餅。 不僅是陳恭,另外那兩個乞丐也注意到了,其中一個已經(jīng)大聲道:“喂,你在這里住,問了我們沒有,這里廟小,住不了那么多人,還不快點出去!” 陳恭知道對方是故意找茬,沒吱聲,直接走到自己平日里棲身的那塊位置坐下來,攏攏草堆,耳朵還豎著,眼角余光也沒離開驢rou夾餅。 灰袍人溫聲道:“我也沒地方去,見此處還有地方,便想進(jìn)來歇一歇,這位兄長若能行個方便,我自然感激不盡?!?/br> 乞丐道:“想留下來歇腳也成,把你身上所有東西都交出來!” 陳恭有些不屑地冷笑一聲:“我不要你的財物,只要你將食物作為報酬,我愿意幫你擋著那兩個人!” 乞丐怒道:“陳大郎,我們又沒招你,你怎么就跟我們過不去!” 陳恭年紀(jì)不大,才十六歲,身量個頭也不高大,只是少年柔韌性好,忍耐力強,骨子里自有一股狠勁,否則也不會后來居上,能在這破廟里占到最大的一塊“地盤”。 “怎么,許你開口,就不許我開口啊?”陳恭懶洋洋道。 說是乞丐,但在城中都是彼此勾連,互通聲氣的,仗著自己這邊有兩個人,他們未必就怕了陳恭。 那人沒再搭理陳恭,而是直接起身朝灰衣人旁邊那份驢rou夾餅抓過去:“別廢話了,把身上的東西都交出來,想進(jìn)這廟門,就得由你賴爺爺說了算!” 手還沒碰到食物,手腕就被攥住了,乞丐大怒:“陳大,你又想管閑事,老子吃個東西都礙著你了?!” 陳恭一手抄起那份驢rou夾餅:“我也想吃,你怎么不問問我!” 說罷拆開紙包當(dāng)先咬了一口,得意洋洋:“我吃過的,你還要不要?” 乞丐撲過來想打陳恭,后者趕緊將紙包塞進(jìn)懷里,兩人扭打成一團(tuán),旁邊另外那個乞丐加入,打架的場面從兩人變成三個人,陳恭力氣不比其他兩人打,身量也不比其他兩人高,但他能打贏的秘訣卻在于打起架來不要命,足夠狠。 在朝其中一個乞丐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腳之后,陳恭拍拍手,叉腰呸了一口:“老子忍你們?nèi)痰脡蚓昧?,仗著自己是先來的,處處跟我過不去,原先還偷偷在我的飯菜里吐口水,別以為我沒瞧見!還打嗎?來??!反正我什么都沒有,大不了一條命賠上,有本事你們就放馬過來!” 對方就怵他這股狠勁,聞言看了趴在地上還爬不起來的同伴一眼,立馬慫了,扶著腰轉(zhuǎn)身就跑。 那同伴見他跑了,自然也不敢再打下去,捂著肚子哎喲哎喲爬起來,放了些“你小子給我等著”的狠話,這才一瘸一拐地跑出去了。 陳恭從懷里摸出那份沒吃完的驢rou夾餅又咬了一口,心滿意足道:“不錯啊,你是不是在城南李記買的?rou夠嚼勁,還熱乎,燙得我胸口都快熟了!” 為了這口驢rou,他就覺得剛才打的那一架都是值得的,反正他早就看那兩個人不順眼了,今天正好逮著個機會,以后能獨占這里,那才好。 見灰衣人沒吱聲,他又道:“喂,問你話呢,啞巴啦?” 對方抬起頭:“你把他們打跑了,不怕他們回來尋仇嗎?” 陳恭這才發(fā)現(xiàn),對方的眼睛似乎有些問題,目光黯淡,看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視線移到這人身旁的竹杖之后,他恍然了:敢情不是啞巴,而是個瞎子。 他嘁了一聲,不屑道:“怕?我從來沒怕過!就他們這熊樣,能干什么?” 陳恭上下打量灰衣人,一身粗布衣裳,料子沒什么稀奇,打扮也沒什么稀奇,唯一能看的就是那張臉。 說白了,不像和他一樣無家可歸,倒像是個游歷在外的士人。 “你姓甚名誰?看你樣子不似落魄,怎會來此?這里可是連耗子都不愿意打洞的!” 灰衣人朝他的方向點點頭笑道:“我叫沈嶠,因生了病,身上錢也沒了,只好尋到這里來,暫時住上幾天,等攢些路資,再回家,方才多謝你幫我趕走那兩人,不知我該如何稱呼你才好?” 玉生煙的話半真半假,不能全信,但假如不去玄都山,沈嶠其實也無處可去,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先去玄都山看看。 玄都山位于北周與南陳邊境,去玄都山有兩條路,一是從這里一直往南,直到進(jìn)入陳朝之后,再往東北走,等于繞了一大圈,另外一條路則是從此地直接南下,相對更近,也更方便些。 沈嶠選擇了后面那條路。 天下雖亂,撫寧縣因沒有遭災(zāi),還算安寧富足,是亂世中難得的一塊凈土,就像沈嶠剛才說的,他身無分文,只能先在此地稍加整頓。 他的目力恢復(fù)得很慢,但不是全無進(jìn)展,白日里光線充足時,也能看個模模糊糊得大概輪廓,對比之前剛剛醒來時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已經(jīng)十分好了陳恭坐下來:“隨便罷,我姓陳名恭,你叫我陳大郎就行了,方才吃了你一個驢rou夾餅,就當(dāng)是你今日住在這里的費用,我還幫你趕跑那兩個人,加上明日的份,你明日可得還我三個驢rou夾餅才行!” 沈嶠笑笑:“好?!?/br> 見他答應(yīng)得爽快,陳恭反而狐疑:“你不是說你身上沒錢了嗎,那還哪來的錢買驢rou夾餅?” 沈嶠:“沒錢可以出去掙??!” 陳恭嗤笑:“就憑你?我聽說讀書人可以給人家當(dāng)賬房寫家書,可你連眼睛都看不見,怎么寫?總不成和我一樣去扛米袋罷?我可告訴你,三個驢rou夾餅,一個也不能少,別以為可以賴賬,你出去打聽打聽,我陳大郎別的沒有,打起架來可是鬼都怕,瞧見剛才那兩個窩囊貨沒有?你明日要是拿不出三個餅,就到外面吃風(fēng)去罷!” 沈嶠脾氣很好,聽見這樣的語氣也沒生氣,還笑了笑答應(yīng)下來。 破廟雖然很破,四面漏風(fēng),連一面完好的窗戶也沒有,可勝在柱子多,將幾面神臺立起來也可以擋擋風(fēng),還有些陳恭自己搬過來堆成的草垛柴禾,前者擋風(fēng)當(dāng)被子蓋,后者燒了取暖,不過這些他只自己用,現(xiàn)在看在沈嶠愿意“上供”的份上,陳恭勉強分給他一點草垛柴禾。 見沈嶠居然準(zhǔn)備充分,隨身包袱里還帶著一件厚實的舊衣裳當(dāng)被子蓋,陳恭不由冷哼一聲。 那兩個乞丐一直沒回來,估計是找到新的棲身之處了,陳恭毫不客氣地將他們原先用來當(dāng)被子蓋的衣裳拿過來,聞了聞有股酸臭味,只好撇撇嘴丟掉,將身體挪近火堆一些。 他原想將沈嶠的衣裳也搶過來,但轉(zhuǎn)念一想,等明日對方拿不出“供品”,自己再發(fā)難也不遲。 抱著這個念頭,他不知不覺睡著了。 隔天一大早,陳恭就起來了,像往常一樣,他準(zhǔn)備去米鋪干活。 四下一看,沈嶠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只留下被壓出印子的草堆,和一堆燒剩的柴火黑灰。 陳恭也沒在意,如常去米鋪上工,他是絕不相信沈嶠今日真能帶回三個夾餅的,因為若他真有什么余錢,也沒必要住到那個鬼都不住的破廟里頭了,但對方?jīng)]力氣又是個瞎子,又能靠什么掙錢? 可別兩手空空回去,老子一定打得你連你娘都認(rèn)不出來! 傍晚的時候,陳恭往破廟的方向走,一面暗暗思忖。 還沒踏入大門,他就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自己的腳步聲似乎引來沈嶠的注意,后者抬起頭,朝他笑了一下:“你回來了?!?/br> “驢rou……”陳恭陰著臉剛說了兩個字就停住了。 因為他瞧見三個裝著驢rou夾餅的紙包,整整齊齊碼在自己睡覺那塊地方的草堆上。 第7章 陳恭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你帶回來的?” 沈嶠點點頭:“你不是讓我?guī)齻€驢rou夾餅回來嗎?” 陳恭注意到,對方身上的衣裳換成了一套青色的新袍服,原來那套灰袍則被他除下來當(dāng)作被褥鋪在身下,人還是那樣干凈整潔,指不定是在哪里沐浴清理過了。 “你從哪里掙來的錢?”陳恭狐疑。 沈嶠笑道:“自然是正道,你看我這模樣,難不成還能去偷去搶?” 陳恭哼了一聲:“誰知道呢!” 話雖如此,他仍舊拿起一個夾餅,觸手溫?zé)崛彳?,可見是剛出爐的,打開紙包,一口咬下去,夾餅烤得金黃,里面的rou汁隨著餅皮被咬掉而流出來,焦香四溢。 陳恭饞蟲大動,一口氣就吃了兩個,剩下一個沒舍得吃,想了想,準(zhǔn)備留著明日當(dāng)早餐,吃完了正好去上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