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在我十三歲的那年,父皇在去往清真寺的路上,遇見了林丹青。 父皇自然認得林丹青,當(dāng)日她與徐留芳的婚事也是母后讓父皇賜婚,后聽母后說他們夫妻二人登山失足也極為惋惜,此番驟見她出現(xiàn),他亦甚感詫異。 林丹青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的告之父皇。 世上本無不透風(fēng)的墻,當(dāng)人被蒙在鼓里的時候自是渾然不覺,一旦經(jīng)人提點,所有蛛絲馬跡皆變得有跡可循。 父皇驚怒不已,比憤怒更讓父皇難以接受的是,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而他卻把太多的父愛和關(guān)懷用在了我的身上。 他回宮后,去尋母后興師問罪,母后既被揭穿,亦是供認不諱。母后說,她這些年受盡了良心的折磨,夜不能寐,又唯恐父皇知悉真相,如此倒也好,她別無所求,只求父皇莫要遷怒于景宴,他是父皇唯一的血脈了。 母后說的不錯,這么多年來,或因戰(zhàn)爭,或因爭權(quán),或因疾病,父皇的幾個兒子相繼離開人世,就像是上天懲罰父皇殘忍害死永安公主的詛咒一般。到最后,唯一的孩子,只余景宴一人,而父皇的身體卻大不如往日,莫要說再孕龍子,那堆積如山的朝務(wù),內(nèi)憂外患的國情,都快要令他撐不下去了。 父皇想到了我。 他認為我天資聰穎,處事果決,頗有王家之風(fēng),只需稍加輔助,必能成為景宴強有力的左膀右臂。還有一點,也是最為重要的,那就是,我并非真正的皇室之女,而這個證據(jù)掌握母后的手中,若他朝有一日我圖謀不軌,為一己私欲獨攬大權(quán),要推翻我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為了景宴,為了大局,父皇沒有將母后的罪行公之于眾,卻從此冷落了她。從那日起,母后再不聞后宮繁事,一心吃齋禮佛,以此為戒。至于父皇,他一心授我政務(wù),予我權(quán)力,終于送我站上了廟堂的風(fēng)頭浪尖之上。 到了今日,景宴終于不負他們所望,成為了一個真真正正的儲君,然而我的駙馬忽然手握重兵,母后終究對我有所忌憚,她擔(dān)心父皇離去之后憑她一人之詞無法與我抗衡,故懇求父皇能削去我的權(quán)柄,如此大慶江山方能高枕無憂。 但是父皇,卻不同意。 其實聽到此處,我只覺得渾身如入冰窖,眼前熟悉的人、熟悉的物忽然變得極之陌生,房中一切幻化成恍惚的幻影,瞬間分崩離析。 這就是帝王之家。 當(dāng)他們靜靜道出那一幕幕血腥的真相時,他們或會露出悔意,或懊惱或愧疚,可在那之后,他們更關(guān)心的,永遠是權(quán)力永遠是利益。 父皇見我久跪而無言,長嘆道:“棠兒,朕……今日本可以不用同你道出此番種種,可……” 我打斷他的話,“難道父皇還要襄儀為這份坦誠而感恩戴德么?” 父皇被我這一句話問的無言以對。 無言以對,不論是我對他們,還是他們對我。 我默默爬起身來,用袖子拂去眼角的淚,不再施禮,不再多瞧他們一眼,就這般施施然離去。 我小的時候時常會想,何以母后待我不甚親近,何以我不能與其他的公主一樣,遇到不順心的事時就鉆入母妃的懷中撒嬌。我以為是自己不討她喜歡,也為此努力過,爭取過,母后始終待我不冷不熱,我猜測過許多可能性,直到今日聽到真正的答案時,方覺往事一幕幕宛如一場笑話,只是我根本笑不出來。 原來,那個在村鎮(zhèn)替我治好腿傷,又奉聶光之命將我鎖在疫屋中的青姑,才是我的親生母親。 當(dāng)年我還一直奇怪她為何不遵聶光之命殺我,為何對我下的疫毒只是掩人耳目的普通藥物,想來,多半是她從聶光處得知我是襄儀公主,知我是她的女兒,故才施以此計令我逃脫。 如此,她逃亡之際救下她的人,應(yīng)是夏陽侯聶光了。 可是,明明不是沒有機會的,為何卻不告訴我她是我的母親呢? 我如同行尸走rou般回到了公主府。 抬起頭,望著門前那鑲金牌匾上明晃晃的“襄儀公主府”,只覺得那每一個字都抒盡了諷刺。 我悲戚而笑。到如今,連這個我視為家一樣的府邸,也已非我的歸屬之地了。 第五十八章 自那日后,我再未出過公主府半步。 父皇傳召我稱病不去,太子派來的人也讓我擋了回去,如今,就算是天塌下我也管不著了,那諸般煩心瑣事又與我何干。 昔日里遭挫時總會感慨一句,若我不是生在帝王家,若我不是公主,我應(yīng)當(dāng)能過得輕松許多。而今一語成讖,反倒令我深深悟到何謂站著說話不腰疼,事情沒有落到自己頭上的時候誰都能云淡風(fēng)輕,如果一個人在得知自己的親爹是被自己的養(yǎng)母所害之后,還能坦然的說一句“人生自古誰無死,冤冤相報何時了,往事如云如煙,何必執(zhí)著不休”等言語,那只能說明那個人的養(yǎng)母真的很有錢,報仇不利于繼承遺產(chǎn)。 誠然我的養(yǎng)父母確實很有錢。 我倒也不至于待在府中成日感慨什么凄凄慘慘戚戚,雖說每當(dāng)夜里憶起自己親生爹娘的那些遭遇都有些忿恨難眠,可他們于我,畢竟還是太過遙遠,我不知我的親爹生的是何模樣,性情如何,而我的親娘明知我的存在,卻未曾來試著尋過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一方不曾盡責(zé),一方不曾盡孝,這之間,又豈有多少親情可言? 這二十年來,我把對父母所有的情感都付諸于父皇與母后身上,事到如今,叫我情何以堪? 就在我以為自己會悶在府里就此郁郁而終的時候,父皇來了。 父皇御駕親臨公主府這種大事居然沒有事先通傳,嚇得全府上下哆嗦得不知所以然。彼時我賴在長椅上看書,柳管家連滾帶爬的闖入屋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公,公主,不好了,陛下來訪了……” 我一聽愣是從椅子上跌了下去。 我驚詫的理由自然不是因為父皇來瞧我,以前他身體硬朗的時候偶爾也會來公主府喝杯茶吃頓飯,可近來他已病得連床都下不了,怎么還有辦法前來? 我顧不上琢磨他的來意,喚柳伯他們在前廳把一切都備妥了,當(dāng)即趕往前去接見。 父皇是坐在木輪椅上在宮人緩慢的推移下進的府,他仍是一襲玄袍,卻難掩滿臉病容,面色枯槁,再也回不去那金殿之上的一派帝王威儀了。 我心中莫名的感到難過,朝前走出幾步,跪身為禮道:“兒臣參加父皇。” 他飽含深意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半晌,方嘆了聲:“你還能叫朕一聲父皇,朕心甚慰……” 我不置可否,只道:“父皇卻是忘了太醫(yī)的囑咐了,您身子未愈,經(jīng)不得寒氣,豈能離宮?” 父皇蒼白的面容浮出一絲無奈之意,“朕喚你進宮,你不來,也只能由朕來找你了?!?/br> 我啞口無言。 他遣退了所有侍奉的人,一時間,廳內(nèi)只余我們兩個。 這是生平第一次因與父皇獨處而感到尷尬,我坐在他身旁,不知該說些什么,忽聽他開口道:“你是否還在惱朕?” 我輕輕搖了搖頭,“當(dāng)年的事,父皇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父皇道:“朕說的,是朕把你推上你不愿意上去的位置,做你不愿意做的事?!?/br>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我開口道:“這一點,我這幾日也仔細想過了……治國之道也好,朝局大事也罷,這些皆是父皇從小說予我聽的,我從小不喜女紅,不喜詩詞歌賦,對這些也頗有興致,倒不能說是父皇強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我想,即使我當(dāng)真是父皇的親生女兒,為了大局,為了社稷,您還是會把我推上那個位置的……于我而言,我是吃皇家飯受皇家的恩寵長大的,在其位謀其職,只要我還是大慶的公主一日,就應(yīng)當(dāng)擔(dān)當(dāng)起屬于我的責(zé)任,這與我是否擁有皇室的血脈又有什么關(guān)系?那滿朝文武大臣為國鞠躬盡瘁,哪能個個都與皇家扯上什么干系呢?” 他默默抬了眼眸,眼中掠過詫異,“朕……倒未料你能這般想……你不怨朕,卻是怨皇后了?” 我垂下眼,“她終究是害了我的爹娘,說不怨怎么可能?” “你打算如何做?” “她撫育了我二十年,在我病時替我喂食湯藥,在變天時節(jié)囑咐我增減衣服,不論真情或假意,她畢竟做了一個母親該做的事……若他朝有一日,我的親娘想要報仇雪恨,我絕不阻撓,可若要我去做些什么,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更何況,她是景宴的母親,景宴登基的時候,朝中不能沒有一個太后……父皇不也是因此一直沒有處置皇后么?世上本無雙全之事,得此失彼罷了,連父皇都不能率性而為,何況是我?” 父皇嘆了一口氣,顫顫的招了招手,讓我靠他再近一些,我心頭一軟,索性起身跪坐在他膝旁,“父皇可還有話與棠兒說?” 他伸手把我的手覆在他的膝上,輕輕拍了拍,“棠兒,你可知,朕為何要在皇后的面前把當(dāng)年所有的真相一五一十的告知于你?你在門前聽到的并不多,朕若有心敷衍,隨便編個理由便是?!?/br> 我閉上眼,搖了搖頭,“棠兒不知。” 他沉吟道:“朕也就剩這幾日了……” “父皇……”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他抬了抬手示意我別說話,道:“朕走了之后,于皇后而言,你便是她最大的威脅,她心中對你既愧又怕,終究會揭開你的身世……你這么多年來以公主的身份在朝中做了這么多事,得罪之人不計其數(shù),莫提其他,單是你當(dāng)年府上的那幾個面首,本是大罪難赦,而你罔顧法紀(jì)救了他們,旁人看在眼中不說話權(quán)因你是公主,若他們得知你并無皇室血脈,只會群起而攻之,列上你百宗罪置你于死地,待那時,哪怕是景宴都救不得你……” 我勾了勾嘴角,“這一點,棠兒自然清楚?!?/br> “朕,只問你一個問題……”他問:“你既已知真相,如今,你是想當(dāng)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公主,還是天高任鳥飛,去過你想要過的人生?” 我怔了一怔,一時半會兒解不出此問的用意。 父皇道:“若然……你想要繼續(xù)做你的襄儀公主,朕離開之時,便會讓皇后隨我一起,將這秘密永遠葬入黃土之下……” 我不禁一驚,他靜靜看著我,“要是你不愿拘于皇城,不愿繼續(xù)留在景宴身旁輔佐,那朝中便不能沒有太后……” 而太后絕不會容我。 我對上了父皇的眼神,“我會如何選擇,父皇應(yīng)該再清楚不過了,不是么?” “好,既如此……” 父皇伸手入懷將一個金色令牌放在我的手心之上,我定睛一看,詫道:“明鑒司之令?不是已把明鑒司交予太子了么?何以……” 父皇道:“從今往后,朝中再無聽候皇令之明鑒司,只有聽候蕭其棠差遣之明鑒司。” 我心中驀起驚瀾,登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徐徐道:“明鑒司中所有與朝堂有牽連之人與卷案已盡數(shù)移交于太子手中,如今剩下的,除了京中八百影衛(wèi),便是散布大慶各處商賈與士卒,只要不涉朝綱與皇權(quán),他們所有人都不能違抗你的命令……他日你若身處困境,此令能助你逢兇化吉,不論你去到哪兒,都能護你平安,一世不必為身外之物所憂?!?/br> 這就等同說送了我一個金鐘罩,哪怕有一日母后找人把我打入天牢,那八百影衛(wèi)也能輕輕松松的給我劫個獄逃得雁過無痕;以及附帶了一張萬能銀票,不管逃到天涯還是海角都能找人奉上金銀珠寶,永遠不會陷入柴米油鹽的困境。 好半晌,我道:“……這些當(dāng)給景宴,我并不……” “這是朕……唯一,也是最后能夠為你做的事了……” 我心頭一澀,怔怔的望著父皇,“可是棠兒并不是父皇的親生骨rou,棠兒……” “你是?!备富恃壑忻缮弦粚颖§F,一字一句道:“在朕心中,你從來……都是朕的女兒……永遠都是。” 淚眼朦朧中,晃過那些年那些瞬間,在他庇佑下慢慢長大,由他牽著手走向萬人朝拜的高處,還有那些數(shù)不盡歡顏笑語的春夏秋冬。 日日夜夜那般長,那時父皇還那么年輕,我還那么年幼,未來的一切都令人期待與向往。 我慢慢起身挪后一步,屈膝跪地,拱手于地,緩緩行稽首之禮。 屋外月影清斜,我伏在地上,直到淚已干,久久而未起。 那是我最后一次與父皇促膝長談,沒過幾日,宮中便傳來了噩耗,父皇駕崩,傳位皇太子景宴。一時間,宮闕上下盡是凄轉(zhuǎn)啼哭之聲,天地間一片幽寂。 景宴繼位后,即為父皇發(fā)喪,群臣上尊議文后,新皇親御宣治門審定,并由翰林院寫出謚冊文,出殯起葬皇陵。 國喪之后,我在皇陵的碑亭孤坐了許久,手中握著明鑒司的令牌,心中卻是茫然一片。 戰(zhàn)亂未平,景宴也才剛剛登基,難道我真的可以就此一走了之,什么事也不理會遠離皇城么?那么宋郎生呢?他仍在戰(zhàn)場上奮勇殺敵,我許諾過會一直等他回來,若他回來尋不著我,又當(dāng)如何是好? 我意興闌珊的踱出陵外,遠遠的,望見仍有百姓靜靜朝皇陵方向跪拜,實為誠心祭拜父皇。我心中感慨萬分,正待轉(zhuǎn)身上馬,一瞥眼間仿佛看到了什么,再回過眼時,卻見人群之中有一人身著半舊寬袍青衫,橫袖而深深叩首,清風(fēng)自他身上掠過,廣袖輕晃,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一股飄然之氣。 我怔立半晌,斂袖步往前去,一步一步走得更近,直待他行完那個鄭重的大禮,我在他跟前站定,他抬頭間一眼便見著了我,眼中微微一詫,隨即露出欣喜之色,“許久未見,險些要認不出來了……” 我望著那張英朗如昔復(fù)又增添幾分滄桑的面容,聽到自己如夢囈般的聲音,“是啊,太久沒有見了,大哥,這么多年了,你究竟去了哪兒?” 第二更—————————————————————————— 岳麓茶館。 小時候第一次帶我來這個茶館的人便是大皇兄景嵐了,如今時過境遷,茶館仍在,人事已非。 景嵐替我斟好了茶,見我托著腮死死盯著他,不由一笑,“瞧夠了沒有?” 我搖頭道:“這么多年沒得看,此刻才這么一會兒,哪能看得夠?誒大哥,你是怎么保養(yǎng)的簡直就沒有變的嘛,這要叫我們女子情何以堪啊……” 景嵐失笑道:“你啊你,人是長成大姑娘了,說起話來怎么還和小時候似的不著邊,看來駙馬爺把你寵得極好?!?/br> “他啊,算了吧……”我微微一笑,“你是何時來京城的呢?” “昨日。“他道:“聽聞父……皇上仙鶴之時我正好途經(jīng)承德,只想來京中祭拜便走,未料卻遇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