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原來大當家還是信不過我?!?/br> 絡(luò)腮胡慢慢道:“人心難測,不得不防?!?/br> 我覺得這話很有道理,遂點了點頭道:“依大當家之見,本公主要如何做,你們才信得過呢?” 絡(luò)腮胡子眸光微閃道:“公主只需寫一封信,告之太子我們兄弟是如何從那逆賊手中把你救下,原本是想即刻將公主護送回京,因公主身體不適,無力承受舟車勞頓,只得暫避一處休養(yǎng)生息。待太子昭告那逆賊謀害朝廷命官之罪,在下必親自護送公主回京?!?/br> “果然謹慎?!蔽倚α诵Γ熬鸵来螽敿宜??!?/br> 絡(luò)腮胡子同其他人道:“眾位兄弟也餓了,先尋一處可靠之所歇腳。”說完這話長臂一攤,恭恭敬敬地同我道:“公主請上馬車?!?/br> 結(jié)果,我就這么稀里糊涂的上了賊車,他們雖未為難我,卻將車簾封死,我也弄不清他們是要駛向何處,反正是越走越偏僻,起初還偶爾聽得到人聲,到后來只余飛禽咿咿呀呀,都不知是否已徹底離開京城。 蹄聲踏踏,車輪滾滾,我實在太倦,索性閉目養(yǎng)神,未料就這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待乍然驚醒,已到了一個荒涼無比人煙罕至的村莊。 我黯然傷懷的揉著額,心中暗付這路上只留下了些許蛛絲馬跡,若宋郎生他們找不到這兒來,那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待到他們停下天色已黑,跳下車的時候我發(fā)覺我們處在一個不大不小的農(nóng)莊,山賊們紛紛落馬卸貨,仿佛對這壞境很是熟悉的樣子,如此看來,這群山賊殊不簡單,明明是在江浙橫行的匪賊,卻連京郊附近也有巢xue。 絡(luò)腮胡子命一個年輕的山賊送我到莊子最隱蔽的屋子里去歇息,我不動聲色的脫下一枚玉戒遞給那年輕山賊,笑道:“這位小兄弟一路辛苦了,本公主也不愿叫你為難,委實是這兩日幾乎什么也沒吃,餓的頭昏眼花,你能否請示一下你的大當家,給我點吃的?” 那山賊遲疑的接過玉戒,示意我回屋等待,他找兩人先看著我,一骨碌就跑個沒影。 我躺在床上,摸了摸被褥,發(fā)現(xiàn)面上棉布干凈如新,想到這一路上有許許多多間空屋都是布滿蜘蛛塵埃,反倒是關(guān)押我的這屋打掃的還算干凈,桌椅床柜一應俱全,實在是詭異至極。 不過困惑歸困惑,有美食送到嘴邊我可不會拒絕。 那年輕山賊辦事還算靠譜,不出一會兒,便送來米飯酒菜還有一只香噴噴的燒雞,擺好桌后他咽了咽口水道:“這是大當家刻意為公主準備的,公主請享用?!?/br> 我好心問:“要不要一起吃?” 年輕山賊連連擺手,不敢再同我多搭話,忙關(guān)上門落上鎖,移至聞不到菜香的位置才停了下來。 我不擔心他們會下什么毒,要殺隨時都能殺,不急于一時。所以不過一會兒功夫,這滿桌飯菜都讓我掃入腹中,直待我心滿意足的打了個嗝,才等到那大胡子當家來“探望”我。 他進屋的時候見到桌上的杯盤狼藉,愣了一愣,“公主殿下對我們還真是放心,就不怕我們在飯菜里下什么手腳。” “大當家對我禮遇有加,又豈會有加害之心?”我飲了一口酒道: “只是想到這屋外還有兩個彪頭大漢守在門口,哎,漫漫長夜注定要嚇到失眠了。” 絡(luò)腮胡子豪爽一笑,晃了晃手,讓守在門口的山賊退至百步之外,問道:“如此,公主可還滿意?” 我還未回答,下一刻,卻見他反手關(guān)上木門,閂上門栓,我被他這一舉動弄的心下一沉,連忙站起身來,“大當家不過是想讓我寫封信,又何必支開旁人呢?” 絡(luò)腮胡子置若罔聞,眼中眸光漸深,一步步往我這靠近,步履沉穩(wěn)卻毫不遲疑。 莫非他由始至終都沒有相信過我的話,將我擄劫至此,不為謀財只為劫色? 因此這屋子才一塵不染,還換上一床嶄新的被褥?等等,剛才那酒菜里該不會下了媚惑之藥吧? 我忽然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已經(jīng)遠遠超過我的想象,他明知我身份還欲圖謀不軌,根本就不顧忌任何后果,那么,饒是巧舌如簧又豈能動搖他半分。 他步步逼近,我步步倒退,恐懼之意彌漫至心,我的背脊冷汗涔涔,甚至不敢大聲喘氣,生怕任何聲響會提前拉動那根繃緊的弦。 直待退無可退,他離我已不過咫尺,我登時汗毛豎起,嚇得就要放聲哭叫。 接著,他撲通一聲跪下身來,抬袖為禮,道:“微臣參加公主千歲?!?/br> 這世上詭異之事層出不窮,如今連山賊都懂得對我行最標準的君臣之禮,簡直匪夷所思到令人發(fā)指的地步。 絡(luò)腮胡子見我一副石化的樣子,道:“這一路上皆有人在暗中監(jiān)視,臣才未能及時與公主相認,惹公主受驚,臣罪該萬死?!?/br>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稍稍恢復一些思考能力,聽出他此時文文雅雅的聲音與白日里那粗門大嗓判若兩人,仔細想想這聲音確實有些耳熟,一時間又想不起來。 他見我沒有反應,又道:“臣……” “臣你個大烏龜!你頂著這張胡子臉鬼認得你是哪個!”我終于忍無可忍,“說了這么半天自我介紹一下很難么?” 絡(luò)腮胡子聞言嗤的一笑,“原來殿下早已將臣給忘了,”話正說著,他抬起手,將整張面皮撕下,“這些年,顯揚倒是時常會想念公主殿下。” 我望著這張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孔,頭疼的揉了揉眉道:“張顯揚,你是浙直總督當膩了閑著沒事干跑去當山賊了么?” 張顯揚,襄儀公主的第一個面首,嚴格意義上來說,是我利用面首之名救的第一個人,當然,也是所有“面首”中官當?shù)淖畲笞钗桓邫?quán)重的那個。 他聽我這樣說笑的更甚,索性站起身來,看著我笑盈盈道:“多年未見,公主倒是一如往昔?!?/br> 第四十九章 雖然坊間總傳聞衛(wèi)清衡是我第一個面首,不過傳言畢竟只是傳言,事實上,本公主納入府上的第一位面首乃是眼前這位張顯揚張大人。 自然并非因我相中了他的美貌,誠然他確時俊朗不凡,不過當年我滿心惦記的只有那個消失無蹤的大哥哥,哪還裝得下旁人。 所以,他進公主府俱是父皇的安排。 事情是這樣的。 張顯揚的爹張廷原本是駐守邊關(guān)的將軍。 有一年,大梁欲趁著大慶內(nèi)亂侵我國土,因我軍兵力不敵,父皇就命他假意勾結(jié)梁國另一個部落的統(tǒng)領(lǐng),總之就是挑撥離間借力打力。 后來,就在大事將成之際,某位不知情的軍官集齊了張廷罪證告上京城,弄得是滿朝風雨;彼時父皇騎虎難下,要是說出一切皆授圣意,那大梁只怕是要同仇敵愾一齊攻伐,可若不揭開實情,便要治張大將軍這叛國之罪,豈非讓忠良含冤而死? 就在父皇猶疑未定之時,他收到了張將軍的千里來信。信中表明赴死之心,愿為天下蒼生背負此罪,絕無怨悔云云。 隨之,他以“畏罪潛逃”之身潛入大梁部落,攪得敵國兵力大損,自顧不暇。 他不費一兵一卒驅(qū)散敵國的入侵之意,最終卻死在敵人的沙場上。 父皇握著他的信久久無言,國之動蕩,他尚不能為張廷將軍沉冤,能做的也只是留住張家僅有的血脈。 這血脈,正是張顯揚。 于是乎父皇召我促膝長談,并提出面首保人這一提議。說實話,我無從理解這種侮人辱已的餿主意意義何在,與其要他屈就公主府當面首,何不隨便安個身份大隱隱于市? 父皇說,張顯揚是可造之才,不該庸庸碌碌茍且偷生。 我當時簡直覺得這邏輯匪夷所思,誰不知他爹是通敵賣國的叛賊,就算是因“利欲熏心的公主罔顧法紀強要來他來當面首”而保住了他的性命,日后放他出去塞個一官半職,又如何能立足于百官之中? 直待他進府后,我才逐漸理解了父皇所謂的“不該埋沒”是何意思。 這個少年不僅不因其父親之冤心生怨懟,更從未因寄人籬下的面首身份有過羞惱之心。 他心中清明一片,告訴我說他想要當一名好官,讓在天上遙遙看他的父親為他感到驕傲。 彼時我年齡尚淺,幾番婉轉(zhuǎn)的表達世事艱難何必執(zhí)念如斯這些道理,他總一笑置之,不辯不爭,安之若素。 孰料這么多年下來,他從一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一路摸爬滾打坐上浙直總督這個位置,不得不承認父皇的眼力與他的決心。 好吧,扯得有些遠了。 其實我說了這么多想表達的主題是,盡管張顯揚露出廬山真面目之時令我著實大吃一驚,但一路以來的焦慮心情也隨之安定下來。 他是個很靠譜的人。 像他這樣的人居然親身上陣潛伏于這小小的土匪幫派,不得不令我大惑不解。 ————————————————————第二更—————————————————————————— 張顯揚看出了我的疑惑,他示意我坐下,替我斟了一杯茶后緩緩道:“公主可是要問臣何以藏身于這長空寨之下?” 我揚眉道:“江浙水患,州郡饑民流離失所,太子知你借糧不易,想盡辦法命韓斐送去災銀助你一臂之力,你不在你的位置上做你該做的事,卻跑到這匪寨里來以身犯險,你讓本宮說你什么好?” 張顯揚沉吟片刻,嘆道:“這次的水患,公主可知是何緣由?” “暴雨決堤,”我斜睨他,“怎么,聽你這語氣,難道內(nèi)有玄機?” “同樣的河同樣的雨,何以鄰省不見決堤,江浙卻出了這樣大的亂子?” 我微微一怔,“你的意思是河道衙門的人在修堤時貪墨工款沒有修好?那就更應著手嚴查嚴辦……” “臣查過,河道的人并未偷工,是有人蓄意毀堤制造這場水患。” 我皺了皺眉,只聽他道:“水患之后州中大饑,朝中雖說下令暫緩賦稅、禁增米價,可市場中卻少米糧可出售;殍殣枕路,盜賊滋事,臣無意間竟得聞有人以米糧誘招各方匪寇,幾番輾轉(zhuǎn)下,方知梅雨初期長空寨就開始暗中囤集米糧,那毀堤之事亦是他們所為?!?/br> 我心頭一凜,“一個小小的匪寨豈有如此能力?” “小小的匪寨自沒有這個本事,可若是背后有人……”張顯揚道:“其目的,只怕遠遠不止壯大匪寨這么簡單?!?/br> “所以,你就混入長空寨想要查個究竟?可我想不明白,你是如何在短短時日就當上他們的大當家了?” 他輕輕一笑,“臣原本就是長空寨的大當家?!?/br> 張顯揚是長空寨的大當家,這話乍一聽頗有些駭人聽聞。 他說,當年他初入官場,立的第一功便是平了天下第一大寨長空寨。 這匪寨既稱之為天下第一寨,自是盤根錯節(jié)樹大根深,為了斬草除根,唯有深入虎xue。于是乎,他從一個小小的山賊升為山賊的智囊,再后來又施展了美男計成為山賊頭目的準女婿,終于在賊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干掉了山賊頭并取而代之。 張顯揚說到這里的時候我忍不住朝他投去鄙夷的目光,張顯揚有些心虛地錯開我的眼神,咳了一聲道:“那之后我就將長空寨各大據(jù)點、藏身地一一掌握,最終里應外合,一舉將其剿平?!?/br> 我連連搖頭,“就你這樣的叛徒,長空寨的人沒把你大卸八塊?” 張顯揚苦笑,“朝廷命官喬扮山賊剿匪畢竟不甚光彩,這事本就鮮有人知,而當年我趁亂離去,長空寨僥幸未死之徒卻踏破鐵鞋的去尋,誰又能想得到那堂上知府便是他們的‘大當家’?” 我呵呵了一聲,“看來你是不忍趕盡殺絕?”見他眼中閃過一縷怔忡,我不再諷刺他,“那么……這一次你裝作是久別重逢的樣子重新現(xiàn)身就沒人懷疑你么?” “如今寨中真正的主事人楊旭當年與我共過患難,這些年他從未停過尋回我,更始終保留了大當家的位置等我回來,”張顯揚微不可見的嘆了一嘆,“他見我還活著,自是喜不自禁敬我為大,自然,也并非毫無戒心……到底背后是誰人cao縱長空寨毀堤,又有何種圖謀,卻是甚少提及,只道是有人幫助他振興長空寨。直到前些日子我截過楊旭的飛鴿密信,信中命楊旭領(lǐng)各方兄弟先后啟程齊聚京郊,如何行動再等消息……公主可猜得出這密函是誰寫給楊旭的?” 我脫口而出:“夏陽侯?” 張顯揚訝異的看了看我,“后來臣在楊旭回信的信鴿身上做了些手腳,派出的人一路追蹤到綏陽,那信鴿確是飛往夏陽侯的府宅?!闭f到這里他頓了頓,“公主是如何一猜就中?” “你說到毀堤淹田內(nèi)有隱情時,我便想到了他。這么做,既能讓朝廷為了賑災掏出一大筆災銀,地方官員也不得不因流民而動用兵力,如此幕后主使卻能在不知不覺中聚集各方匪賊供他所用,除了他還有誰會走出這么一步‘好棋’……” 獻計者,只怕,又是風離。 “聶光的棋遠不止于此?!睆堬@揚垂眸搖首,“公主此刻置身于此,乃是楊旭受夏陽侯指使刻意為之,這廂房本也是為公主所備?!?/br> “這一點,本公主也猜到了,”我搖了搖手中的茶杯,“今日在樹林,你還真當本公主懵懂不知么?” 張顯揚饒有興味的勾了勾嘴角,“喔?” “在賀平昭欲要擒住宋郎生之時你們貿(mào)然闖入,連想都不想的就先襲倒所有軍士,還揚言報仇,真的是古怪之極……哪怕是個孩童都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坐收漁翁之利’等等等道理,怎么一群成年山賊可以無知的如此坦然?” 張顯揚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我用指尖敲了敲桌,“山賊想報仇,不是應該二話不說先掄上幾棍再說么?可你們明明人多勢眾還文質(zhì)彬彬的講明來意,這只能說明,根本意不在尋仇?!?/br> “故而公主便出言試探?” “要是你們當真是想取奪宋郎生的性命,任憑我如何巧言辭令又如何會動搖半分?可一眾人偏偏配合我的說辭,裝出一副貪生怕死的模樣,真正的目標是誰還不夠昭然若揭么?” 張顯揚奇道:“公主既已洞悉,為何還愿跟我們走?” “既是有備而來,寡不敵眾,倒不如將計就計,讓你們疏于防范,”我放下杯盞,轉(zhuǎn)頭看著他道:“只不過,我確實沒料到這大當家是你,倒是你,明知聶光要將我囚禁于此,何不當場就放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