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我無處可躲,唯有對上他略顯訝異的眼神。 聶然沒有發(fā)問,只是保持著仰面看我的姿態(tài),我有些別扭的舉了舉手,道:“聶司業(yè)能否把我弄下來?” 聶然一個躍身再一個縱身便將我?guī)聵鋪?,未待我夸耀一句他的輕功,他道:“你倒是藏了一個好地方,若是讓人搜出已死的襄儀公主出現(xiàn)在國子監(jiān)命案現(xiàn)場,自免不去一陣血雨腥風(fēng)?!?/br> 我拍了拍身上的樹葉道:“一個替代品,又能成什么氣候?” 聶然道:“在沒人揭穿你以前,你與真的公主又何區(qū)別?” 我接著他的話道:“聶大人的意思是我的身份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聶然板著臉看著我默不作聲。 我自嘲聳了聳肩,“所以血雨腥風(fēng)并非躲過,而是時候未到?” 聶然見我這般態(tài)度,道:“我還當(dāng)你會為李問杜非他們傷懷?!?/br> 我道:“我還當(dāng)你在忙著替他們處理后事?!?/br> 聶然身形一僵,道:“不想你竟如此寡情?!?/br> 我摸了摸鼻子,道:“想來是聶大人有事無事都在我身邊晃悠,不小心被傳染了?!?/br> 聶然面上一清一白,眼色惑然,我懶得與他貧,正待繞過卻被他一把握住臂彎,握的生疼:“你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還想做些什么?有人要置你于死地,有人因你而喪命,你竟還執(zhí)迷不悟?心甘情愿的遭人利用?” 他說完愣在原地,我也怔住,半晌回過神來,歪著頭看他:“原來你都知道,你知道李杜蘇因我而死,亦知我在此陷阱重重,卻佯裝不知,三緘其口?” 聶然默然不語,我知掙不開他,笑了笑:“原來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啊,既然你有你的打算,那便當(dāng)好你們的黃雀,何苦再來招惹我這等小蟬呢?暫時還不必正面交鋒,你何不繼續(xù)隔岸觀火,坐收漁翁之利?” 聶然震驚的望著我說不出話來。 我笑意吟吟地問:“是不是忽然覺得還是把我殺了比較穩(wěn)妥?不然哪日小蟬變成雄鷹,你們一群雀兒吃不了兜著走?” 本來就寂靜的夜晚更加寂靜,聶然壓低聲音道:“你究竟還知道多少?” 我疲憊的嘆了嘆:“若我說,方才不過是隨口胡謅,你卻因心虛流露這副神情,會否懊惱至極?聶大人,聶世子,你一次次似是而非的說著令人捉摸不透的話是故意來混淆視聽的么?但凡還有點(diǎn)理智就請繼續(xù)韜光養(yǎng)晦,不要提前預(yù)支你的陰謀詭計,各方各憑本事奪取自己想要的利益不要節(jié)外生枝好嗎?” 聶然:“……” 我摸了摸干涸的眼角,心底委實(shí)堵的發(fā)慌,“我已近乎三日不眠不休,我沒有料想李問杜非蘇樵他們……他們……” 下刻,身子不自禁的往前一傾,聶然驀然將我拉入懷中:“不必再說了?!?/br> 我呆住,這一靠,這一瞬,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與當(dāng)日煦方的擁抱的幻影重疊。 陌生的語調(diào),熟悉的懷抱,陌生的地點(diǎn),莫名的安心。 此番,確是不知該如何言語。 靜夜中平起一聲驚雷,把我從怔神間拉了回來。 我退后一步,只聽他道:“我只是不愿見你出事,你畢竟……” 畢竟什么,畢竟喜歡過他么? 天上已開始下起密雨,他終究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解下他的袍子,連頭將我遮了起來,旋即松手,任由雨水滴落在他身上,踱步離去。 我很想就著這種意境多站一會兒,奈何聶然的布袍不防雨,只得一路小跑奔回監(jiān)舍,這一跑方才想起了陸陵君的存在,他,不知他可還好? 可他并不在他的房內(nèi),我瞧見平日里擺放蓑衣的木柜空空如也,心下不由墊了墊,聽到窗外雨聲愈烈,思付眼下這等節(jié)骨眼,既出了不國子監(jiān),他又能去哪呢? 我揉眉的手頓在半空,猛然憶起一處地方。 國子監(jiān)有一處清凈傍水之地,茵茵綠坡依著河流,四周無瓦無木略顯荒涼,一般監(jiān)生是不大愛去的,倒是陸陵君他們喜歡跑那兒為所欲為,比如偷偷烤個rou什么,我是知曉一二的。 待我走到的時候,陣雨漸微,烏云浮走,月牙再度露出尖來。 陸陵君站在坡頂,黑漆漆的身影良久未動彈一下,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我撐著傘走到他身邊,見他一身蓑衣濕透,雨水滴答滴滴滴落,道:“陸兄,雨停的差不離了?!?/br> 陸陵君側(cè)轉(zhuǎn)過來看我,除下蓑衣,順勢探頭,與我一道擠在破舊的傘底下。 我:“……” 陸陵君問:“你去哪兒了?我一直找不著你?!?/br> “我?我……去靜一靜?!?/br> 陸陵君哦了一聲,又低低叫了我一聲:“白兄?!?/br> “嗯?” “白賢弟。” “……嗯?!?/br> “我很不好?!?/br>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也是?!?/br> 陸陵君道:“其實(shí)……我與他們的交情也不算甚深,其實(shí)……李問真的是一個很無趣的家伙,其實(shí)……杜非斤斤計較的像個女人,其實(shí)……蘇樵真的非常啰嗦……” 我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知道。” “可是我很難過。那些,那些平日里不曾在意過的來日方長,是否只能變成回憶了?” 陸陵君頓了一頓,他的聲音出奇的柔和:“白兄,你是否因?qū)ξ乙粺o所知,而對我心存戒備,并未把我當(dāng)做過真正的朋友?” “難不成人交朋友還要一個個追查他們的底細(xì)么?”我搖頭道,“只不過若能袒露真心,那交情自然也會深一些……這般想來,我似乎還真沒什么特別交心的朋友呢……陸兄,你有么?” 陸陵君一反常態(tài),面上再無往日的神采,“白兄,我這么小的時候,喜歡過一個小女孩……” 我打斷他的追思:“這么小……是多?。俊?/br> 陸陵君稍稍退了半步,解釋道:“我方才用手比劃了一下小時候的身高……約莫十歲……” “然后?” “然后,我和她做了一個約定,那以后便沒有見過她了?!?/br> “……嗯?!?/br> “后來我長大了,遇到了許多人經(jīng)歷了許多事,但我從未忘過和她的約定,或許她早已忘記有我這個存在,可我總歸是抱著一絲希望再見她一面,所以我來到了汴梁?!?/br> “可惜,好像……我來的有些遲,總之,我沒能遇見她?!?/br> “我很失落,老實(shí)說,我對仕途并沒有太多的興趣,對我而言,束縛在國子監(jiān)中,絕非什么愉悅之事……直到我遇到了一個人,他……很有趣,至少,我很喜歡和他呆著,聽他說話,有段時間,我都快懷疑自己是斷袖了……有一次無意間,我發(fā)現(xiàn)他竟是個女孩兒,我當(dāng)時真的又震驚又開心……” “白兄,聽到此處,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說的那個他,是誰吧?” 我思緒萬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坦然道:“其實(shí)你一提,我便知你說的是我了?!?/br> 東方的長空隱隱泛藍(lán),眼看天就快要亮了,陸陵君沒頭沒尾的問:“白兄,你說,這世間的情義,究竟是友情重要些,還是愛情?” 我干笑道:“恕我愚鈍,我怎么就沒聽出,那個小女孩以及那個‘他’,究竟哪個是友情哪個是愛情?難道不都是愛情么?陸兄啊……花心就大膽承認(rèn),男人花心不是什么丟人之事……” 陸陵君驟然振袖,連語調(diào)都變的蕭索了:“白兄,你可否認(rèn)真的聽我說!這番話,過了今夜,我只怕……再也沒有機(jī)會同你說了……” 我卻沒有詢問他何出此言,良久,我答道:“友情愛情孰重孰輕不是重點(diǎn),重點(diǎn)是,陸兄,你一早已經(jīng)做好決定了,不是么。” 我與陸陵君這般面對面站著,他的眼神流露出太多的東西,根本藏不住,他伸手?jǐn)堊∥?,下巴抵在我的肩上,輕聲道:“白兄,我選擇你……” 然后我聽到一聲刺耳的響。 伴隨著尖銳的痛。仿佛瞬息間有什么珍貴的東西碎裂了。 我有些遲疑的俯下頭,看見一柄匕首刺入的我腹中,而握著匕首之人,正是陸陵君。 我迷惑的抬起頭,看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不帶一絲感情和色彩,冷若冰霜:“……我選擇,放棄你。” 第二十八章 殷紅的血一滴滴滴落在被雨水淋濕的草地上。 腹痛如刀割。 我終究嘆了句:“陸兄,我很遺憾……” 話音方落,坡下火光盛起,只那么一瞬間,周圍光亮如晝,兵卒們舉刀將我們重重圍住,我看了一眼搶先上前身著官袍之人,竟是刑部何尚書,急的和什么似的,“公、公主……是公主!快,快快保護(hù)殿下!” 我稍稍退后了一步,打斷他的話頭,“何大人無須驚慌,本宮無恙?!?/br> 哐當(dāng)一聲,他亦順著我的目光看清落在地上的匕首,尖處沾了一點(diǎn)兒血。 阿左臨走前我向他借了金絲罩衫,當(dāng)時他面露難色我本還當(dāng)他小氣不舍得,現(xiàn)下看來是年久失修,有些抵御不了銳器攻擊了,往肚皮上扎入半寸,畢竟還會很痛。 陸陵君當(dāng)真是下了狠手,若護(hù)住我肚子的并非金絲罩衫而是普通的木塊銅板什么的,只怕也能讓這鋒利的匕首戳出個大洞來。 雨已停,我卻還撐著油紙傘,這樣寂靜的夜,血滴滴落的聲響居然清晰入耳。 既然鮮血的主人的不是本公主。那只有可能是另外一個人。 我禁不住再嘆。 今夜阿左與阿右被我支走前我問過他們一個問題:“你們兩個誰的箭法比較精?” 陸陵君的肩胛骨與膝蓋上分別插著一只羽箭。 他極力晃了晃身子,終于支撐不住,中箭的膝重重的跪在地上,啪嗒一聲折斷了羽箭。 我皺了皺眉,料想必然痛極,可陸兄竟一聲都不哼,撐直身子凝目看我。 那雙平日里總是微微彎起的眼寫滿了憤怒與嘲諷。 我就著站立的姿態(tài)低頭一瞬不瞬的看了他片刻,繼續(xù)方才未說完的話:“我很遺憾……你選擇放棄最后一條生路,陸陵君。” ——第二更—— 何尚書見我無恙,命人將陸陵君捆押起來,喝道:“大膽狂徒,竟敢刺殺當(dāng)今監(jiān)國公主,究竟是何人指使?還不從實(shí)招來!” 陸陵君額頭漸密細(xì)汗,嘴角卻是上翹,何尚書自是刑案中的老手,差人堵住陸陵君的口防他自盡,帶回去盤問尋常不難找出倪端。 “何大人?!蔽曳餍?,負(fù)手,“有些話,我想單獨(dú)與陸陵君說?!?/br> 何尚書遲疑:“這……” “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傷不了本公主?!蔽业f,“即便他咬斷了自己了舌頭,我們這么多雙眼睛盯著,止了血不死,換來的更是一番折磨……”我回身看了他一眼,“我認(rèn)識的陸兄?jǐn)嗖粫鲞@樣的蠢事?!?/br> 等何尚書帶著人群退到稍遠(yuǎn)之處,我拿下塞在陸陵君口中的布條,垂眼定定看著他,道:“其實(shí),我是不愿你多受折磨。陸兄,我已命人查明你的底細(xì)了,你幼時受過康王的恩惠,從一個小叫花變?yōu)槭雷邮套x,盡管不足一年時間你就被趕出康王府,但那之后,你的人生便截然不同了。雖然,我不知你經(jīng)歷了什么,受過什么訓(xùn)練,但這些年你為他們做過的事,你來京城進(jìn)國子監(jiān)后與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你的武功路數(shù),此間種種,并非無跡可尋,就算,你什么也不招供,你的存在,并且那么多人目睹你刺殺我的事實(shí),已經(jīng)給康王惹上大麻煩了。” 陸陵君略微錯愕的目光撇向遠(yuǎn)處,問:“你……一早便知曉這些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