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默拉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椅子，她終于換下了軍裝，穿了件寬松的淺色外衣，頭發(fā)扎起來，眼神透亮，顯得十分精神，半點破綻也沒有。亞門站著看了她很長時間，最后還是心服口服地坐了下來。如果不是親眼目睹那樣慘烈的戰(zhàn)況，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相信安默拉是受過傷的。

    “先說說英格蘭姆·所羅門的情況吧。”安默拉伸手摸到咖啡杯的邊緣，卻沒有將杯子拿起來。

    亞門回答道：“意識清醒，身體狀況不容樂觀，不過最近病情還算是穩(wěn)定的。聽醫(yī)護人員說，似乎有點不太愿意配合治療，所以……”

    “可以讓他來書房見我一下嗎？”安默拉松開了摸著咖啡杯邊緣的手，十指交叉，“放心，意識清醒就是最好的消息了?！?/br>
    亞門皺起眉：“讓他來這兒見你嗎？”

    一般來說不是應該去病房看他嗎？

    “是的。”安默拉點點頭，“別擔心，我對醫(yī)療魔導體系也有涉獵，就算沒有醫(yī)護人員也可以保證他的安全?！?/br>
    這就是說……她只見英格蘭姆一個人，連醫(yī)護人員都不讓帶進來？

    安默拉微笑著，亞門的視線卻漸漸移到了她的咖啡杯上，從剛剛開始，安默拉伸手摸過幾次杯子，但是根本沒有抬起過它。是真的不想喝，還是連拿杯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行嗎？”安默拉扣緊了纖細精致的杯盞，然后舉杯抿了一口，“還是……不放心我？”

    “請稍等，我馬上將他送到這里。”亞門干脆利落地起身離開。

    門一合上，安默拉手里的咖啡杯就掉了下來，guntang的咖啡順著桌子灑在她身上，但是她就像什么都沒有察覺一樣，笑容依舊。

    ☆、第157章 膏肓

    英格蘭姆坐在輪椅上被護士推進書房的時候，第一眼甚至沒看見那位神秘的古堡主人在哪兒。

    房間里點著這季節(jié)早就不用的壁爐，除了它和書桌上的臺燈，整間房里再沒有其他光源。橘黃色的光芒微弱平和，再加上地上厚厚的羊毛毯子，隔絕了外界暴雨雷霆的深紅色窗簾，這里面顯得十分溫暖。

    “謝謝，你先出去吧?！?/br>
    出聲的位置在書桌后，那上面堆著的書和檔案將說話的人擋嚴實了。英格蘭姆能從這聲音聽出對方年齡不大，干凈溫和，多半是個有著柔軟眼神的小姑娘。

    小護士是南方革命軍的人，干練可靠，訓練有素。她一言不發(fā)地退了出去，甚至沒有抬頭多看一眼。

    安默拉從邊上的橡木裝飾架上拿了塊濕毛巾，敷住自己被燙傷的地方，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道：“非正常的器官衰竭，對嗎？”

    “是的。”英格蘭姆的位置離書桌稍微有些遠，也不知道該不該上前。

    “之前的病歷我都看過了，用藥似乎沒問題?！边@也是忙中抽時間做的準備，所以安默拉也不敢把話說滿。

    英格蘭姆又點點頭：“皇室一直在給我提供最好的治療，當然，現(xiàn)在南十字星閣下也是?！?/br>
    安默拉面前的書漸漸被看不見的力量移開，她把毛巾換了一面，然后抬眼打量這位前帝國總參謀長。他看起來很瘦，身子微弓，再加上本來就是南方人的體格，看起來有種奇妙的柔意?？墒沁@種柔軟并不會給人女性化之感，安默拉也知道一些經(jīng)他手布置的局，縝密精巧，走一步算萬步，蛛網(wǎng)般牽連不休，不經(jīng)意間就致人死地。

    “說句實話吧，南十字星是硬把你塞到這兒的，我暫時也沒什么好辦法?！备牭枚娜苏f話就不繞彎子了，安默拉手里疼得厲害，又把毛巾換了一面，“不過你得活下去，所以我會盡力的。”

    “謝謝?！庇⒏裉m姆微笑著。

    他確實沒什么好說，畢竟命在別人手里。從圣蘭斯卡特王室到南方革命軍，再到這個年輕的領(lǐng)主，他從來是身不由己的。

    安默拉看著他問：“你覺得南十字星這個人怎么樣？”

    “是位很有遠見的革命家?！庇⒏裉m姆頓了頓，忽然笑起來，“但是穿衣服的品味比較偶像派?！?/br>
    安默拉想起他那身開領(lǐng)的黑色毛衣和緊身褲，也不由笑起來：“明白了，現(xiàn)在還是照之前那樣養(yǎng)病，不久后我應該找得到治好你的辦法?！?/br>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英格蘭姆肯定不會在這種關(guān)頭說南十字星是叛黨是恐怖分子。

    安默拉正要把護士叫來，這時候英格蘭姆卻忽然說道：“身上的傷還好嗎？”

    安默拉抬了抬被毛巾纏上的手，不動聲色：“沒事，不小心燙著了而已?！?/br>
    英格蘭姆和氣地點頭：“這樣啊，我還以為是刀傷。”

    兩人之間靜了會兒，安默拉始終低著頭看自己的手，英格蘭姆則微微側(cè)身看著壁爐里的火。最后兩人幾乎是同時轉(zhuǎn)過頭，眼神不期而遇，完成一次謹慎的交鋒。

    “還不知道怎么稱呼您？”英格蘭姆笑著問。

    “安默拉！”

    說話的不是安默拉，而是剛剛忽然闖入的約書亞。

    他換了件白色的純棉睡衣，金發(fā)濕漉漉的，皮膚白里泛紅，應該是剛剛洗過澡。他繞過英格蘭姆的輪椅，然后將手里捧著的制服放到安默拉身邊的架子上，笑嘻嘻地看著她。

    “你的衣服我已經(jīng)洗好烘干了。”是被杰拉爾德硬逼著去洗的。

    安默拉頭疼起來，她看了一眼英格蘭姆，又抬頭看了一眼約書亞：“如果沒看錯，你身上那件睡衣也是我的?！?/br>
    約書亞點點頭：“沒有其他合身的衣服了?！?/br>
    “去買。”安默拉擺了擺手，“你先出去一下，我還有點事?！?/br>
    約書亞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怎么樣，當著英格蘭姆的面也毫不忌諱：“我也有事，之前你讓我拷問的……”

    “約書亞。”安默拉抬高了一點聲音，但是很快又平靜下來，她溫和地說道，“請你先出去?！?/br>
    約書亞聳聳肩，轉(zhuǎn)身離開，在經(jīng)過英格蘭姆的時候腳步一頓，忽然朝他伸手。

    空氣里發(fā)出鏗鏘的刀劍相接之聲，英格蘭姆感覺鋒利的劍氣就在耳邊擦過，卻沒能碰到自己。約書亞的手在空氣中頓了頓，之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就直接離開了。

    “咳咳……”安默拉終于忍不住咳嗽起來。

    “需要我?guī)湍憬腥藛?？”英格蘭姆大致猜得到剛剛兩人有過交鋒。

    安默拉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沒事，我們繼續(xù)?！?/br>
    “該說的也差不多了?！庇⒏裉m姆沒有多問，只是委婉地勸她去休息。

    安默拉把毛巾捂在嘴上，說話有點含糊：“如你所見，這里人員比較復雜，不光你的身體狀況，就連安全都不一定能得到保證?！?/br>
    約書亞這個名字太過響亮，英格蘭姆想忽視都不行。教廷的圣殿騎士團團長、革命軍的高級聯(lián)絡員、圣蘭斯卡特帝國前參謀長……這么多人混在城堡里，和睦相處完全是奢求。

    安默拉也在糾結(jié)這件事，約書亞不一定知道英格蘭姆是誰，但從剛剛躍躍欲試的態(tài)度來看，他對英格蘭姆可能存在威脅。蓮恩傷勢未復，杰拉爾德必須留著她自己身邊，亞門不太可能攔得下約書亞，現(xiàn)在就連能保護英格蘭姆的人都沒有。

    想著想著她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

    “你喜歡小孩嗎？”安默拉忽然問道。

    英格蘭姆怔了怔，有點沒反應過來：“……還好?！?/br>
    “那就行?！卑材c點頭，“今天先回去休息吧，我還有其他事情要處理?！?/br>
    過了會兒，小護士進來，推著他的輪椅離開書房。

    “所羅門閣下，晚上好好休息啊?！?/br>
    約書亞就站在書房門口，倚著墻，金發(fā)在水晶吊下燈折射出燦爛的光彩。他抬腳攔住了英格蘭姆的輪椅，側(cè)頭笑著，模樣純潔無辜。小護士看得怔了怔，但很快又緊張起來，因為這兩人氛圍看起來并不融洽。

    “您也一樣?！庇⒏裉m姆客氣地道晚安，他的教廷語也說得很好。

    可是約書亞并沒有放他離開的意思，他輕輕咳嗽了一聲，繼續(xù)說道，“對了，安默拉小姐應該還在里面等你商量事情。”

    約書亞的笑容和英格蘭姆一樣溫和，但是更有朝氣，也更像面具般無可挑剔：“沒關(guān)系，她向來有耐心?！?/br>
    約書亞站直身子，走到輪椅面前，因為還是少年的身形，所以完全可以與英格蘭姆平視。小護士下意識地把輪椅往后拉了一把，瞬間就被一股冰冷的銳氣籠罩，半邊身子都涼了，動彈不得。

    坐在輪椅上的英格蘭姆倒是很平靜，他用余光看向書房，安默拉面前那堆書再次合攏了，看不見她人影，但是隱約能看見書頁的邊角有點血液擦痕。

    僅僅是短暫的一瞥，英格蘭姆立刻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他笑著抬眼，問約書亞：“您想跟我聊點什么嗎？就在這兒？”

    “聊點什么……”約書亞看來也沒想好話題，“閣下覺得西北怎么樣？”

    英格蘭姆看向走廊外側(cè)，此時風雨正好撩開窗簾，他說：“荒漠上的月色非常美麗。”

    “月色？”約書亞看了一眼漆黑的天空，唇角彎起，“看來這幾天的暴雨讓閣下掃興了?！?/br>
    英格蘭姆遺憾地搖了搖頭，他嘆息道：“沒有月亮的日子反而讓我開心些，每逢月色，我就會想起遙遠的帝都，和回不去的故土。約書亞閣下，遠在異鄉(xiāng)，您也可以體會到這種心情吧？”

    “也說不上很遠，從這兒到奧蘭，不過是一個大裂谷的距離而已?！奔s書亞看了一會兒外面，又回過頭，笑容一點點加深，“不過……讓最后這一點點距離都消失，似乎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那可比我返回故土還要難?！庇⒏裉m姆有些悵然，約書亞話里有話，可是他似乎并不想接茬。

    “多簡單的事情，房間里面那家伙會幫你做到的。”約書亞松開了卡著輪椅的腳，一直籠罩著小護士的劍氣也消失了，她急急忙忙地推著輪椅遠離這個家伙，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這條硝煙味十足的走廊。

    在英格蘭姆身后，約書亞輕快的聲音傳來：“就像填平這個大裂谷一樣，只要對她有用的，她都會去做?！?/br>
    輪椅消失在了拐角。

    “約書亞……夠了?！?/br>
    安默拉的聲音從書房里面?zhèn)鞒鰜恚绕匠Ｌ撊?，但是不比平常溫和，甚至可以說是略帶厲色的。

    約書亞盯著英格蘭姆離開多看了兩眼，這才走進書房，順手鎖上門。他徑直走到安默拉的書桌邊上，完全不出意料地看見她身上和桌上沾滿了血。有些是剛剛吐出來的，也有些是因為傷口撕裂流出來的。

    “還撐著？”他臉上的假笑已經(jīng)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真實的嘲諷之意。

    安默拉手里還捏著那塊毛巾，眼神凜冽地看向約書亞：“所以，你問到的消息是……曙光女神殿原址在大裂谷里？”

    “不光這個?！奔s書亞湊到她面前，抽走毛巾，然后在安默拉的注視下替她擦干凈下頜沾著的血，“大裂谷是圣戰(zhàn)遺跡，也就是說，永夜和曙光在曙光女神殿進行了最后的交戰(zhàn)。這場戰(zhàn)斗以永夜失敗為結(jié)局，但是曙光女神殿也完全毀了，這之后建立起的神殿，都只是人們出于信仰建造的，并不是曙光女神居住的地方?！?/br>
    “明白了?！卑材喍痰卮鸬?，她手上稍微使勁，想抽回毛巾，但是明顯約書亞力道更大。

    她微微沉吟：“眾星之墓的事情，你為什么要摻進來？”

    “因為沒有人會想要被別人永遠握在手里，就像一柄劍一樣?！?/br>
    即便被稱作“圣劍”，即便依靠物化自身來獲得了超越人類極限的力量，他們也依然——

    是人??！

    ☆、第158章 星夜

    星星是她們的眼睛，夜空是她們的面紗，大地上發(fā)生的一切，都逃不過她們的視線。

    占星臺上的圣女們歷來要比黑暗圣殿圣子更有存在感，她們幾乎參與了每一次歷史更迭，用精準而犀利的預言引領(lǐng)著人類走向文明的巔峰。自從占星臺建立以來，圣女從未做過危害人類的事情，與“救世主”的身份相符的，她們阻止戰(zhàn)爭，預言災難，拯救了千千萬萬的人類。

    安默拉望向窗邊，夜空被陰云籠罩著：“星光晦暗，也許這幾天是個好機會。”

    “可是曙光變強了?！奔s書亞直接坐在她的書桌上，面朝落地窗，金發(fā)投下不安的陰翳，“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看見她執(zhí)劍?！?/br>
    在之前那場大戰(zhàn)中，最讓約書亞心驚rou跳的不是安默拉的力量，而是曙光竟然可以直接將自己的手具化出來。這是無數(shù)年來從未發(fā)生過的事情，大多數(shù)圣劍可以接引神的力量，卻不能接引她的身體。約書亞覺得曙光正在變強，不明原因地，在遙遠星空中……一點點變強。

    這件事也讓安默拉不安，這正是她連傷勢都顧不上就急著去找女神殿的原因。

    約書亞見安默拉沒說話，大致也猜得到她的心思：“如果她一直照這個勢頭強大下去，也許以后會更加不好對付，現(xiàn)在確實是好機會。”

    安默拉想開口，但是沒忍住又咳嗽起來，約書亞跳下桌子拍了拍她的背，感覺她身上有股無生命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