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暖陽透過梧桐樹葉從玻璃屋頂xiele進來，房間里一片斑駁光影。

    一壺清茶，裊裊熏香，安逸都讓人犯困，只可惜有道擾人的聲音在康喬耳邊炸開，劃破了這份靜謐……

    “啊，啊啊，test，test，康醫(yī)生，能聽見嗎？”

    他皺眉撥弄了下藍牙耳機，沒好氣地朝著墻上的鏡子瞪了過去。

    那是一面單面鏡，鏡子那頭連接著一間暗室，能把他的辦公室一覽無遺，就像電視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種審訊室一樣。當然，這種裝置出現(xiàn)在心理診所不可能是為了審訊病人的，通常碰上較為復雜的病例時就會需要會診，但心理病人又不同于一般病人，他們就只會愿意對自己信任的主治醫(yī)師打開心扉，于是其他醫(yī)生就會在單面鏡另一頭的房間里旁觀記錄，以便尋找出最恰當?shù)闹委煼椒ā?/br>
    “看來能聽到?！辈煊X到他的瞪視后，苗筱做出了判斷，松了口氣卻并沒有因此就噤聲，反而跟他聊開了，“你昨晚微信里撤回了什么？”

    “我說……”他揉了揉有些刺痛的太陽xue，“耳機不是用來給你聊天的！”

    這也是為了病人服務的，當其他醫(yī)生有問題想要詢問時，可以及時跟主治醫(yī)生溝通。

    他跟衛(wèi)計委那邊聯(lián)系過了，接下了那位殉職消防官兵的案子，約了他的未婚妻面診，考慮到苗筱或許會有些情況想要詢問，這才破格讓她進隔壁暗室。

    “有什么關系，反正他的未婚妻還沒來嘛。”苗筱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唇，固執(zhí)地追問，“所以你到底撤回了什么？”

    從他昨晚按下撤回的那刻起，一直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反復追問過無數(shù)次了。

    “沒什么，只是點錯了表情而已?！斑@個借口他也已經(jīng)用過無數(shù)次了。

    苗筱沒有那么容易被說服，“騙誰呢，只是表情的話解釋一下就好了，根本沒必要多此一舉地撤回?！?/br>
    “懶得解釋，煩。”

    “可是你后來明明解釋了110個字、14個標點符號，其中還有8個感嘆號，甚至還有點語無倫次，可見你當時情緒很激動絕不是發(fā)錯表情那么簡單，且無論哪種輸入法這樣頻繁切換標點符號都是很麻煩的事?！?/br>
    康喬蹙了蹙眉，默默掏出手機看了眼昨晚他所發(fā)出的最后一條信息——“我點錯了！不要多想！并沒有撤回什么見不得人的話，只是一個表情而已，不要深究也不要在意這些細節(jié)！人孰無過，揪著對方的小錯誤大做文章是毫無意義的行為！所以！現(xiàn)在！去睡覺！什么都不要說，什么都不要問，這事就這樣翻篇了，明天見！”

    沒錯，110個字，14個標點符號，其中8個感嘆號……要不要那么精確？！

    “好吧，我說……”總覺得有種證據(jù)確鑿無法抵賴的感覺，他深吸了口氣，豁出去了，“我撤回的是我的命！”

    “……這…這么嚴重？”

    “相當嚴重?！彼粗R子鄭重地點了點頭，“你知道的，人難免會沖動，可能是氣氛使然、也有可能是間歇性失智，我昨晚的情況就屬于間歇性失智！總之就是在智商下線的情況下說了些不該說的話，還好智商又及時上線了，要是沒能撤回的話我的余生就被自己親手毀了，那我很有可能昨晚就干脆撞死得了。所以，性命攸關，你還是別問了?！?/br>
    “……”苗筱沉默了。

    像是被他給說服了，又像是在思考其他事，他看不到她的表情，無法猜測沉默背后的真正意義。

    生怕她回過味來仍舊不死心，康喬趕緊趁熱打鐵，“你想看我死嗎？”

    “我……”她張了張唇。

    康喬迫不及待地搶白，“想清楚再說，我死了你怎么辦？”

    “好吧，那我等你把我治好了再問?！?/br>
    “……”他猜的沒錯，她果然根本無所謂他是死是活！

    熊熊怨氣正在他胸腔里燃燒著，眼看越燒越望，隨時都有可能會噴涌而出，一陣敲門聲傳來，助理的聲音緊隨著從門外傳來，“康醫(yī)生，劉小姐來了?！?/br>
    他“嗯”了聲，轉頭看向墻上的鏡子，用眼神警告著那頭的苗筱“多看少說”。

    “康醫(yī)生，你現(xiàn)在是在照鏡子，還是在看我？”苗筱的詢問聲在他耳邊響起。

    “當然是看你！”

    “你看我干什么？趕緊讓人家進來呀?！?/br>
    他無奈地翻了翻白眼，只好直接叮囑，“苗筱，你聽好了，原則上來說病人的隱私是需要絕對保密的，你既不是參與治療的醫(yī)護人員、也不是病人家屬，因為有沈主任的擔保我才讓你旁觀的，也僅限于旁觀，你可以適當提出一些你想要了解的問題，但我會根據(jù)病人情況酌情提問，換言之，你絕不能干涉我，也絕不能把你一會看到的事情泄漏給任何第三方，明白了嗎？”

    “嗯，明白了?！彪y得見他那么嚴肅，以至于苗筱也不自覺跟著嚴肅了起來。

    他沒再說話，低頭翻看起衛(wèi)計委那邊移交過來的資料。

    殉職的消防官兵名叫詹青，情況稍微有點特殊，據(jù)鐘啟說，昨晚他們也找了其他心理醫(yī)生跟詹青父母溝通過，對于詹青的殉職他們總體表現(xiàn)還是比較正常的，目前判斷還不至于發(fā)展成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但有一個人非常值得關注，那就是詹青的未婚妻——劉琪。

    聽說他們在一起將近4年，新房剛裝修完，原本打算過陣子詹青生日的時候去領結婚證。

    康喬特意瞄了眼，詹青生日是12月30日，只差3天了。

    喜事變喪事，情緒必然會經(jīng)歷大起大落，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都是很難經(jīng)受的考驗，然而，劉琪表現(xiàn)出得并不是悲傷，反而是恨。

    她對詹青有著難以理解的恨意，甚至在得知他的死訊時冷笑著說活該。

    據(jù)了解，他們之前也并沒有出現(xiàn)過爭吵，一直很恩愛，這種恨意仿佛就只是在瞬間產生的，毫無緣由。

    康喬正皺眉思忖著，辦公室的門推開，一抹倩影走了進來，他抬眸看了過去。

    劉琪長得很清秀，身材修長，穿著紅色的毛呢大衣，跟即將到來的新年氣氛倒是蠻契合的，她整個人看起來神采飛揚，與其說殉職的那個人是她未婚夫，倒不如說更像是她的仇人。

    “需要喝些什么嗎？”康喬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用?！彼擦似泊?，眉宇間有一絲不耐，“我沒什么需要治療的，來這里也只是為了告訴你，麻煩讓衛(wèi)計委的那些人別再來煩我了?！?/br>
    康喬并未搭理她，兀自起身走到了一旁的沙發(fā)邊，用眼神比了比他對面的單人沙發(fā)，“坐吧，來都來了，就隨便聊聊好了?！?/br>
    聞言，劉琪猶豫了下，看向他的眼神很警覺。

    見她依舊站在門邊，康喬笑著道：“我也只是跟衛(wèi)計委交個差而已，不想聊也沒關系，當是幫我個忙在這坐半個小時吧。”

    說著，康喬掏出手機，自顧自地打起了游戲。

    劉琪明顯放松了些，邊在他對面入座，邊看了眼手表，“我最多留十分鐘了?！?/br>
    “趕時間嗎？”康喬頭也不抬地問。

    “嗯，之前訂的油煙機和煤氣灶今天要送貨，約了兩點?！?/br>
    “是送去你和詹青的新房嗎？”

    明明是句往傷口上撒鹽的話，康喬卻說得云淡風輕，以至于劉琪不由自主地愣了下，片刻后，她笑出了聲，“你還真是在交差啊?！?/br>
    “可不是嘛。”他聳了聳肩，“衛(wèi)計委那幫人閑得慌，就喜歡多管閑事，我也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劉琪目不轉睛地看了他會，訕訕地問：“做你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

    “嗯？”他愣了下，“為什么這么說？因為我長得帥？”

    “那倒不是，只是覺得……”劉琪好笑地哼了聲，語氣里帶著諷意，“男朋友這么不務正業(yè)，就不需要考慮犧牲自己來成全對方這類的問題了?！?/br>
    康喬不動聲色地問：“你為詹青犧牲過嗎？”

    她忽然警惕了起來，別過頭，低聲回了句，“沒有。”

    耳機里傳來了苗筱的嚷嚷聲，“她避開視線了！肯定是在撒謊！美劇里面說這種微表情就是在撒謊！”

    ……美劇？

    這是實戰(zhàn)，不是電視??！

    微表情那一套作為輔助參考還可以，當做唯一判定依據(jù)未免有些不負責任了，更何況，他用余光都能瞄到劉琪的回避姿態(tài)，動作幅度如此之大算什么微表情？！

    康喬暗暗瞥了眼墻上的單面鏡，沒有繼續(xù)深究這個問題，反而突然扯開了話題，漫不經(jīng)心地道：“說起來，我女朋友的位置還空著，你有興趣嗎？”

    “抱歉……”劉琪斜睨著他，“我對不務正業(yè)的人沒興趣?！?/br>
    “是嗎？”康喬暗暗松了口氣，她還不算病得太嚴重。

    耳機那頭的苗筱又一次喊開了，“康醫(yī)生，你趕緊告訴她，不務正業(yè)只是表象，你內在其實很摳門的。”

    “……”閉嘴吧！這種內在和表象有什么本質區(qū)別？都是貶義好嗎！

    “更何況……”劉琪好笑地靠在沙發(fā)上，“我剛克死了一個，你不怕嗎？”

    “那我們還挺合拍啊，我連我父母都克死了?！?/br>
    “……”

    這一局，康喬贏了，贏得有點心酸。

    他低頭瞄了眼手機上的時間，說：“你差不多該去驗收油煙機了，等你忙完了我們再約吧。”

    “沒必要再約了，我說了，我沒病，不需要意思?！彼陨杂行┘?。

    “只是想以一個普通男人的身份約你，不行嗎？”

    劉琪直直地看著他，良久后，粉唇輕啟，吐出了厭惡，“真惡心?！?/br>
    “嗯？”他微微挑眉。

    “有你這種同行真是讓人覺得惡心透了！”說著，她站起身，嫌惡地瞥了他一眼后，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康喬并沒有阻攔，而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苗筱。

    類似的話，苗筱曾經(jīng)也說過——“一想到我其實是在為這些人服務，我就感到由衷的惡心?！?/br>
    他認為，這是對自己職業(yè)有著堅持的人才會說出來的話。

    苗筱無法繼續(xù)做下去的原因他很清楚，至于劉琪……指望她自己主動打開心扉是不太可能的了，他恐怕只能通過其他渠道去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