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寧瑟沒空看那陣法,握著手中的驅(qū)魔笛,略微思索了片刻。 她很早就下定決心,要隨清岑前往北漠,蠻荒北漠是個什么地方,她大抵還是知道一點的。 遍地是魔城,四處有妖獸,樹底藏怨靈,地下埋亡魂。 因此在臨行之前,寧瑟從鳳凰宮寶庫里刨了不少東西,分門別類裝進乾坤袋中,算是傍身的法器。 而今,被她握在手中的驅(qū)魔笛,正是鳳凰宮流傳千年的寶物之一,和世間所有怨靈生來相克。 寧瑟方才身中幻術(shù)時,不大能想起來自己還有這等寶物,但是現(xiàn)在她靈臺清明,便覺得這個寶物實在是不用白不用的好東西。 唯一讓她感到棘手的是,她并不會吹笛子。 越來越多的魔怪襲向芷娟,九環(huán)刀流影如練,然而城墻上瘴氣彌散,便是連芷娟都要招架不住。 當(dāng)下形勢緊急,解開幻術(shù)已是刻不容緩,寧瑟把心一橫,手中驅(qū)魔笛也湊到了唇邊,眼角余光瞥到城下混戰(zhàn),耳畔猶有嘶吼怒號,她叼著那根短笛,像是小時候叼著梧桐樹枝一般,唯一的區(qū)別在于,她憋足了一口氣。 隨著一聲脆然長鳴,整個城墻上都回蕩著響亮的笛音。 一霎清明。 芷娟回頭一望,眼見不少天兵猛然一震,臉上表情都是如夢初醒。 寧瑟心想,對在場這些天兵而言,上一刻還是鴛鴦錦被紅羅帳,嫩柳艷月玉骨香,這一瞬卻變成了夜闌冷風(fēng),刀劍擊撞,他們大概需要回一下神,平定自己亂成一團的心境。 有一位天兵就站在寧瑟的跟前,他的位置離那笛音最近,也因此醒得最早,寧瑟見他恍然回神,卻沒有別的舉動,不禁反省道:“難道是笛子吹得不對?” 那天兵聽到她的自言自語,轉(zhuǎn)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停頓片刻以后,還是如實開口道:“我、我是第一次……” 寧瑟聞言愣了一愣,方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打著哈哈道:“你看到的美人是怨靈,其實可以不用當(dāng)真。” 遠(yuǎn)處有不少天兵早已恢復(fù)如初,眼下正拔劍與魔怪對戰(zhàn),神情舉止和先前沒有區(qū)別,一心想盡快攻下魔城。 也有一兩位天兵尚且神思混沌,身上穿著戎裝鎧甲,手中握著銀鉤長劍,卻沒有表現(xiàn)出半分戰(zhàn)意。 比如寧瑟面前這一位。 魔族的玄術(shù)即將被攻破,天邊的冷月色淡如雪,墻頭的燈盞摔落在地上,撞出類似于人骨崩裂的脆響。 寧瑟在心頭嘆了一口氣,暗想這位天兵弟兄,莫不是在幻術(shù)里失了身?方才他說的那句“我是第一次”,正是說明他深陷幻境后,遭遇了曼妙婀娜的美人,即便嘴上推脫,心中抗拒,身體卻不聽使喚,于是花前月下兩廂情愿,溫言軟語耳鬢廝磨,燒起一把干柴烈火…… 剛想到這里,就聽那位天兵說了一句:“我是第一次見到白骨畫皮的姑娘,倘若她能從幻境中走出來,像普通人一樣過日子,死后也不會變成怨靈吧?!?/br> 講完這些,那天兵拔劍出鞘,復(fù)又轉(zhuǎn)身攻向魔怪所在的地方。 寧瑟快步跟上,略感幾分訝然,接著開口問道:“你說的第一次,是第一次見到的意思?” 這位天兵聞言點頭,而后又說:“怨靈姑娘剛一出現(xiàn),就對著我撕下了面皮,露出一張白骨森然的臉?!?/br> 這回答實在出人意料,寧瑟頗為詫異地“啊”了一聲,忽然記起方才聯(lián)想的那些畫面,禁不住深深地唾棄自己。 陰氣深重的地方,往往會滋生怨靈,比如蠻荒魔城,比如冥界修羅場,正如普通人一樣,不同的怨靈也會有不同的性格。 依那天兵的意思,在他所面對的幻境之中,那位怨靈姑娘顯然是不愿意配合魔城老妖怪,擺出一副流連風(fēng)月的模樣來,于是干脆撕了面皮,現(xiàn)出一具枯發(fā)白骨。 然而無論什么樣的怨靈,在聽到驅(qū)魔笛的笛音以后,都會不復(fù)存在。 寧瑟靜默片刻,將那短笛收進了乾坤袋。 天際冷月消失不見,城下眾將呼聲震天,日光從云縫中漏出,黑色的烏云也在緩慢消散。 約莫半刻鐘后,城墻上的據(jù)點完全被天兵占領(lǐng),寧瑟拎著長劍站在墻頭,有感而發(fā)道:“終于搞定城墻了,下一步就是城內(nèi)?!?/br> 說完這句話,她躍躍欲試地看向墻內(nèi)。 寧瑟清楚地記得,短短一刻鐘以前,魔城內(nèi)只有高低不平的房屋,和空無一人的街道,然而此時此刻,竟有至少三個軍營的天兵涌進城內(nèi),一路擺開了若干軍陣。 “他們是從哪里進來的?”寧瑟詫然問道。 芷娟聽見這話,應(yīng)聲提醒她:“你低頭看看,城墻已經(jīng)被打穿了?!?/br> “打穿了”這三個字,著實給了寧瑟不小的沖擊,她靠近墻邊向下張望,只見護城河宛如一灘死水,隨便怎么踩都沒了脾氣。 墻根處有個狀若拱橋的窟窿,眾多天兵天將一涌而入,還有一半依然守在城外。 她還想再看,腰上忽然多了一只手。 寧瑟猛地抬頭,深感眼下不合時宜,接著又極輕地咳嗽一聲,算是委婉的提醒。 清岑反而將她摟緊,仿佛察覺不到時機不對,寧瑟發(fā)現(xiàn)掙脫不得,干脆一頭撞進他懷里,他依然單手抱著她,冷靜自持地說了一句:“今晚要夜戰(zhàn),你若是覺得困,不妨先回去休息?!?/br> “這怎么行?”寧瑟蹙緊眉頭,接著申辯道:“倘若我真的半途而退,白天的努力也相當(dāng)于白費,除了這個原因外,如果所有士兵都跑回去睡覺,這個仗也打不下去了啊?!?/br> 清岑聽了這番話,仍然反問道:“一夜不睡,你能撐得???” 寧瑟沉思片刻,忽然捧起他的手,很珍惜地搓了搓,而后心懷坦蕩地開口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不是經(jīng)常一夜不睡嗎,我能不能撐得住,你應(yīng)該最清楚?!?/br> 清岑默然片刻,抽回了自己的手。 寧瑟以為他害羞,心想既然如此,是不是要哄一哄,于是手扶城墻踮起腳尖,仰著下巴親了親他的臉。 那易.容面具實在影響她的發(fā)揮,寧瑟環(huán)視四周,確定周圍有隱身的結(jié)界,立刻拉開臉上面具,抬手將清岑抱住。 “就在剛才,我遇到了幻術(shù)和怨靈,那些怨靈都非常神奇,好比冥界的畫皮鬼,骨頭外面套張皮?!睂幧捴幸活D,同他推心置腹道:“實不相瞞,我在幻境里遇到的怨靈姑娘,在我面前很豪爽地……脫光了?!?/br> 清岑聞言,重復(fù)了兩個字:“脫光?” ☆、第40章 朝采 寧瑟以為,清岑的重點會放在“怨靈”二字上,然而比起白骨畫皮的怨靈,他似乎更在意她話中所說的“脫光”。 為了防止清岑往別的方面想,寧瑟立刻解釋道:“怨靈姑娘并非有意為之,幻術(shù)乃是魔城中的萬年老妖布下,可見這個老妖怪,心思很不單純啊?!?/br> 言罷,她又伸手在他腰上摸了一把,手法敏捷而熟稔,一副登徒子的模樣。 清岑臉色如常,既沒出聲制止,也沒看她一眼,端的是不為所動。 她干脆雙手搭上他的肩,腳踩疊重的石磚,好讓自己變高一點,然后抬眸與他對視,意有所指道:“雖然怨靈姑娘非常熱情,讓人難以招架,但是我也特別堅貞,不該看的地方都沒細(xì)看。” 不該看的地方都沒細(xì)看。 清岑將這句話掂量幾分,心中并不是很高興,于是低聲問了一句:“沒有細(xì)看,覺得遺憾么?” “當(dāng)然不遺憾?!睂幧溃骸爱吘刮铱磻T了你,眼光就變得很高了?!?/br> 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一直凝在他身上,四下燈色微弱,風(fēng)也夾雜著寒氣,她依然興致勃勃,不太在意現(xiàn)在身處何方。 日影偏斜,天光漸暗,眼看夕陽就要落山,魔城內(nèi)竟然點起了燈盞和流火。 房屋高低錯落,街道縱橫四布,似乎沒什么章法,也不講究城中格局,涌入的天兵分成了三列,朝著不同方向進發(fā),半空中飄著赤焰火把,偶爾會有火星四濺。 清岑沒再提怨靈,他握上寧瑟的手腕,將她拽離了墻頭,“城墻要倒了?!?/br> 話音未落,城墻下已有副將軍傳令,近旁天兵紛紛撤退,給這堵即將坍塌的城墻,讓出一塊足夠的地方。 芷娟站在距離寧瑟三丈遠(yuǎn)的位置,她帶領(lǐng)一眾天兵架起扶梯,不過片刻已從墻沿躍下,在即將離開的那一瞬,她忽然動作一頓,而后出聲問道:“有誰看見阿刀了?” 某個天兵立刻應(yīng)道:“回副將軍的話,我剛才還在墻頭邊瞧見……” 那天兵伸手指向墻頭,然而此時此刻,那處地方并沒有半個人影,空余一盞昏黃燈火,在薄暮的天空中兀自飄搖著。 芷娟順勢看過去,眼見那處空無一人,心中就有了不好的猜想。 不得不說的是,清岑的隱身結(jié)界,實在設(shè)的很好,便是連芷娟這般修為的神仙,都瞧不出半點端倪。 因著眾位天兵齊刷刷地看向這里,寧瑟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任憑清岑將她打橫抱起,御風(fēng)而行跳下高有數(shù)丈的城墻。 這一跳,就進入了魔城之內(nèi)。 寧瑟甫一落地,立刻將手中面具戴好,沖出隱身結(jié)界后,朝著芷娟所在的位置喊道:“副將軍,我在這里!” 當(dāng)下暮色四合,天光暗淡如鴉染,城中燈火卻格外明亮,迎著那跳躍的火光,寧瑟將芷娟細(xì)看了一陣,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臉色,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芷娟眼見寧瑟平安無事,放心帶領(lǐng)一眾天兵離開城墻,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后,整座墻垣坍塌成灰。 磚石瓦片砸上地面,發(fā)出轟然震耳的重響,護城河濺起土色泥漿,魔怪的尸首沉入河底,地表的裂縫卻在漸漸合攏。 “那個山崩地裂的玄術(shù)已經(jīng)失效了?!辟R連握著銀杖,抬步走向站在廢墟邊的芷娟,“天兵傷亡甚少,眾人安然無恙,魔族節(jié)節(jié)敗退,毫無反擊之力,眼看就要破城了,我是不是可以拿回報酬了?” 芷娟眉峰微蹙,想起今日一早時,賀連曾同她說過,倘若他能解開玄術(shù)活著回來,她便要真心實意地夸他一句。 比起原本商議好的三百金幣,這個報酬其實可以算微不足道。 但芷娟并不經(jīng)??滟潉e人,她手下沖鋒陷陣的天兵也很少能得到什么稱譽,一般來說,她更習(xí)慣直接給予獎賞,而非虛無實際的口頭表揚。 但看賀連勞苦功高,她掃腸掛肚了一陣,而后抬頭將他看著,眉宇間英氣不減,一番稱贊也說得斬釘截鐵:“我必須承認(rèn)一點,你是我們二十一軍營里,最出眾的玄術(shù)師?!?/br> 賀連以為還有后話,于是靜候了一陣,卻發(fā)現(xiàn)芷娟轉(zhuǎn)身欲走,他趕忙追了上去,一邊裝作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笑了一聲才開口道:“副將軍請留步,說好的真心實意的稱贊,就只有這么一點?” 有一位天兵目睹這一切,忍不住插.了一句:“這位玄術(shù)師大人,您且知足,我們副將軍很少夸贊別人?!?/br> 賀連心有不甘,握著法杖答道:“副將軍夸我是二十一軍營里最出眾的玄術(shù)師,但在我們二十一軍營里,實則只有我一個玄術(shù)師……” 寧瑟聽到他們的對話,“哈哈哈哈哈”地笑了一聲,就被賀連側(cè)目盯上了。 寧瑟至今也不知道,賀連如何得知她的本來面目,因此他這么看著她,就讓她心底有點慫。 “你們還愣著做什么?”芷娟回頭相望,手中九環(huán)刀早已出鞘,“魔城內(nèi)遍布機關(guān),能否凱旋尚不能下定論,莫要掉以輕心了?!?/br> 方才急匆匆地戴上面具,眼下那面具有些不穩(wěn),冷風(fēng)一吹竟是微晃幾分,寧瑟伸手抹了一把臉,趁機將面具扶正,而后急急忙忙跑到芷娟跟前,關(guān)切道:“副將軍大人,你是不是有傷在身?” 此時天色黑透,夜幕降臨,城中點起萬盞仙燈,竟不像一座魔城。 然而幾丈外的地方就是傾塌的墻垣廢墟,亂箭殘瓦散落一地,各個軍營的天兵仍在往城內(nèi)進發(fā),無人敢斷定此戰(zhàn)必贏。 “我沒事?!避凭晏ь^望向前方,當(dāng)空燈火反襯刀光,她舉刀指向一條岔路,向近衛(wèi)兵吩咐道:“傳令本營天兵,即刻隨軍進發(fā)?!?/br> 使命下達(dá),眾多兵將蓄勢待發(fā)。 寧瑟的目光卻落在了她的左肩上,那里的軟甲被割開一個小口,棉質(zhì)的衣裳向外翻開,似有一道并不明顯的血痕。 寧瑟猛然想起,方才還在城墻之上時,芷娟有一陣獨自對敵,大概就是那時候受的傷。 奕和仙帝曾經(jīng)對寧瑟說過,魔族慣常在刀劍上淬毒,哪怕被劃出輕微細(xì)小的血口,都極有可能身中劇毒。 除此之外,奕和仙帝還說,有些天界將領(lǐng)似乎擁有一顆凜然不可侵犯的自尊,他們被魔族的刀劍弄出一個小傷痕時,多半不太在意,并且覺得自己一定能輕易扛過去,結(jié)果往往就是戰(zhàn)死沙場,且讓身邊的人扼腕嘆息。 思及此,寧瑟當(dāng)機立斷,一把握上了芷娟的雙手。 手指冰涼,骨節(jié)僵硬,筋脈隱現(xiàn)烏青,果然是身中魔毒的癥狀。 寧瑟呼吸一滯,言辭肅然道:“副將軍大人,魔族的刀劍都淬過毒,你一定知道這一點,對付這個劇毒不能靠硬撐,再過半個時辰就要無醫(yī)可治,無藥可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