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靈慧,慕瑛呢?”赫連鋮環(huán)視四顧,沒用見到慕瑛,有些奇怪:“她人去哪里了?” “慕瑛甚是思家,哀家準她回府住一個晚上?!备咛笪⑽@了一口氣:“慕大小姐不過七歲人,正是承歡膝下的年紀,想家也是難免的?!?/br> “她……回府了?”赫連鋮咬牙切齒,自己千般算計,不想讓她與大司馬府親近,怎么反而事與愿違? “是?!别ぴ诤者B鋮身邊的赫連毓點了點頭:“是我跟阿姐送她回去的,她母親前不久剛剛給她生了個meimei,長得跟雪花團子一般,見人就笑,真是可愛?!?/br> “她對毓弟笑得最多。”靈慧公主嘴巴鼓鼓:“我逗弄她,她不肯笑,毓弟才一搖手,她就笑得嘴巴都咧開了,一顆牙齒都沒有,真難看?!?/br> “才不,她很好看?!焙者B毓急急忙忙與靈慧公主爭辯。 “江六,去,派人去大司馬府傳旨,明日辰正時分,慕大小姐必須回宮?!焙者B鋮面沉如水,雙眉緊皺,一層隱隱的黑氣在他眉梢浮現。 “皇上,哀家已經叮囑她上午回宮了,沒有必要規(guī)定到什么時辰罷?”高太后端在手里的茶盞晃了晃,皇上為何一定要這般苛待慕大小姐,即便她的父親再有什么不對,可她卻是無辜的,不該將這分氣撒在她頭上。 “母后,不必多說,她進宮就是替她父親受過的,朕怎么能讓她過得如此逍遙自在?”赫連鋮轉身就走,心中帶著微微的惆悵——過慈寧宮這邊來便是想看她在做什么,結果竟然撲了一個空。 江六趕緊跟上了赫連鋮,一步也不敢落下,皇上這心思可真難猜,瞧著他對慕大小姐的所作所為,仿佛是討厭她的,可他怎么就覺得皇上去慈寧宮就是想見慕大小姐呢? 以往,皇上去慈寧宮可沒這般勤密,隔兩三日不去也是尋常的事情,可自從慕大小姐進宮,皇上幾乎每日都要去慈寧宮一轉,有時甚至還要去兩次。 “阿啟,”高太后看了看站在殿中的高啟,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聽靈慧說,上官太傅對你夸獎有加?” “那是太傅大人謬贊了。”高啟恭恭敬敬道:“學海無涯,啟不能停手中舟楫?!?/br> “好好好?!备咛笮Φ煤喜粩n嘴,娘家這個侄子可真是人中龍鳳,年紀雖小,可那天生的氣質卻在,站在那里英姿挺拔,就如一棵青松:“阿啟,我記得你是正月滿十歲?再過一個月,你可是添了一根軸了呢?!?/br> “母后,啟哥哥肯定能有十根軸!”靈慧公主歡顏笑語,望著高啟,臉上猶如有春花綻放,盈盈爛漫。 “十根軸……”高啟搖了搖頭:“我想那時候我的子子孫孫們都會喊我老烏龜了?!?/br> “噗嗤”一聲,侍立一側的沉櫻忍不住笑了起來:“高大公子實在有趣,你的后輩如何敢稱呼你為老烏龜?” “只是啟妄自推測而已。”高啟說得極為認真。大虞習俗,以軸來指十年,胡族長壽者不多,能到七根已被稱為高壽,靈慧公主說十根軸,那便是一百歲,若按照胡族不少人十二三歲便生了孩子,只怕是曾孫都已經做了爺爺。 高太后聽著這孩子氣的話,忍俊不禁,將茶盞放回到桌子上邊:“阿啟,我愿以為你是個穩(wěn)重的,可沒想到你也還是會冒出幾句小孩子的話來。皇上已經走遠了,阿啟,你還不快些去追?你可要記得你的身份?!?/br> 高啟現在的身份,是赫連鋮的伴讀。 “是?!备邌②s緊低頭行禮,飛快的退了出去。 “母后,啟哥哥以后肯定會有出息,是不是?”靈慧公主貪饞的看著高啟的背影,一臉贊賞:“上官太傅總是夸啟哥哥,說他聰敏勤奮,還贊他的字寫得好看,說他以后會是咱們大虞難得的俊才呢?!?/br> 高太后瞥了靈慧公主一眼,女兒是個直性子,什么話都藏不住。 殿外北風呼嘯,樹木被刮得不住得搖晃著身子,不斷有枯枝簌簌的掉落到地上,青石小徑上細細的枯枝縱橫交錯,幾個宮女正在低頭打掃。 “請問jiejie,墨玉姑姑押著那個人去了哪里?”高啟攔住了一個宮女,輕聲軟語。 宮女抬起頭來,見著是高國公府的長公子,莞爾一笑,伸手指了指后院那個方向:“你是說那個守門的王公公?墨玉姑姑拖著他去后院了,做錯了事的奴婢,都是在那里受罰的、” “多謝多謝?!备邌⒘闷鹪棋\袍子的下擺,飛快的朝后院跑了過去。 ☆、第 19 章 枝枝相交纏(三) 一夜北風緊,耳畔仿佛有什么人在哭泣,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從未停歇。樹枝被風吹得東搖西晃,掃著琉璃瓦,一點點擦刮作響,不斷的將人從夢中驚醒。 赫連鋮猛的掀開被子坐了起來,用力的喘了兩口粗氣,睡在龍床踏板上的小內侍睡得很機警,聽到床上的響動,已經翻身站起:“皇上,可是要喝水?” “不,朕不渴?!焙者B鋮一只手撐著額頭,重重的又喘了兩口氣。 方才他做了一個夢,噩夢。 慕瑛拿了一把刀子朝他沖了過來:“就是你,就是你把我母親送過來的東西都拿走了!我記恨上了我的母親,她也不再喜歡我!” 他驚慌失措,想退后,可卻沒有挪動步子,眼睜睜的看著那把刀子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流血了,真的很痛,可讓他更覺得痛的,是慕瑛那憤怒的眼神。 是他將她與慕家的聯系斬斷的,他不希望看著她與慕華寅親近,她要完完全全脫離慕家,成為這皇宮里的一個人,能一直生活在他的身邊。 可現在,慕瑛的眼神比那刀子還冷,就像無形的刀子扎進了他的心,一刀又一刀,他似乎聽到了什么東西在碎裂,嘩嘩作響,身子感到一陣陣的疼痛,最后他痛醒過來。 “皇上?皇上?”見著赫連鋮沒有開口說話,只是捂著胸口喘氣,小內侍有些惶恐:“奴才這就去喊江公公?!?/br> “不用?!焙者B鋮擺了擺手:“朕沒事,去給朕沏壺熱茶?!?/br> “是?!毙仁梯p手輕腳,弓著身子走了出去。 赫連鋮看了看他的背影,伸出手在枕頭下摸索了一陣,抽出了一件衣裳。 上好的流光錦,在高高立著的宮燈照映下,不斷變幻著色彩,衣裳的領口點綴著一串精心繡制的木樨花,淡淡的黃色,似乎芬芳依舊,每一朵木樨花里,竟然還綴著米粒大的黃晶石,閃閃的耀著人的眼。 這肯定又是慕夫人親手做的,一針一線,就如他的母親那時候給自己做衣裳帕子一樣。 赫連鋮緊緊的抓住了這件衣裳,仿佛間摸到了母親溫熱的手心,他吸了吸鼻子,將那淚意忍了下去。 母親亡故了,他不能再享受到母親的愛,慕瑛也不能。 她必須陪同他一起受苦,一起受折磨,她不能講自己拋到一旁!赫連鋮抓緊了手中那團衣裳,用力撕扯了兩下,流光錦織得很結實,慕夫人的手工精細,衣裳沒有半分損壞,依舊完整無缺。 “皇上!” 那個小內侍還是將江六喊醒了,赫連鋮趕緊將那一團揉得發(fā)皺的衣裳塞到了被子里頭:“江六,你來作甚?” “老奴聽說皇上做了惡夢,過來瞧瞧?!苯E著背走到了赫連鋮身邊,仔細打量了下他的臉:“皇上,你做了什么惡夢?滿頭都是汗?!?/br> “也沒什么,朕看到了一只老虎,正在朝朕撲過來?!焙者B鋮一把握住了江六的手:“江六,帕子給朕,朕自己來擦。” 從今年夏天開始,赫連鋮便不喜歡內侍們貼身伺候,就連從小開始便伺候他的江六,他也不大喜歡他近身,總覺得那閹人的手摸到自己身上時,心里就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黏糊糊的,就像一塊爛泥,甩也甩不掉。 “皇上,老奴又忘了?!苯鶎⑴磷咏唤o赫連鋮,垂手立在床榻前:“皇上,你這是心結,你過于畏懼慕大司馬了,老奴覺得慕大司馬……” “你覺得他怎么樣?”赫連鋮的手停住,帕子貼在額角,半天沒有動彈。 江六暗暗嘆了一口氣,太皇太后與高太后都懼怕慕大司馬,她們總是跟皇上說,一定要提防慕華寅,不能讓他再擴張勢力,可自己瞧著,慕大司馬好像也沒什么野心——講真,大虞皇朝已經不如文帝武帝時期強盛,這五十年里已經交替換了七八任皇上,若是慕氏一族真有異心,憑借他們的實力,要謀逆篡位,并非是一件難事。 當年慕家先祖慕熙輔佐幼帝登基,宮中混亂,全憑他一力維持皇室安寧,彼時幼帝有心禪讓,慕熙堅決推辭:“慕氏世世代代效忠皇室,匡扶皇上登基治國乃是慕某之己任,怎會有那狼子野心?皇上還是莫要再提。” 皇上感念慕氏忠心,后來授了慕熙三道免死金牌,且可傳慕家家主,世襲罔替:見天不死,見地不死,見兵不死。 慕華寅雖說權傾朝野,可江六覺得除了他為人狂妄了些,可不見得就如太皇太后與太后娘娘所憂慮的,有取而代之的野心。這深宮婦人,畢竟親歷過宮中的傾軋,自然還是會小心謹慎些。 “老奴覺得慕大司馬雖然厲害,可也未必是那不認皇上的狂徒?!苯⌒囊硪淼牟炜春者B鋮的臉色,準備見著有什么不好的苗頭就馬上住口:“只不過,太皇太后說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皇上多多留心也是應該的。” 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赫連鋮很不滿意的看了江六一眼,江六一直都是這樣,或許正是因為這般謹慎,故此他在宮中才能穩(wěn)穩(wěn)當當的過了這么多年。 “江六,你說……”赫連鋮低頭看了看大紅綾羅的被面,伸出手指撓了撓上邊繡著的那條飛龍:“慕瑛明日會不會準在辰正時分進宮?” “皇上已經下了旨,慕大小姐定然會是那根時候進宮來的?!苯闹幸豢┼?,偷眼看了看赫連鋮,見他臉上有一種迷茫的神色,一雙眼睛里透著焦急不安——難道皇上小小年紀,就已經意動? 慕大小姐真是個美人坯子,可皇上這心思也動得太早了些。 “哦?!焙者B鋮應了一聲,接過小內侍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清香甘甜,一種說不出的舒服順著那茶湯一直流了下去:“江六,你下去罷,朕這里沒事了?!?/br> 赫連鋮睡下,拉了拉被子,心里頭熱烘烘的一片。 明日他一定要去宮門口守著,若是她遲到了片刻,自己可就會對她不客氣。赫連鋮翻了個身,眼前一張芙蓉粉面,黑幽幽的眸子晶瑩透亮如黑色葡萄。 “慕瑛,你可千萬別遲到?!焙者B鋮喃喃說了一聲:“你不能晚過朕要你回宮的時辰?!?/br> 清晨的陽光將慕府染成了一片微微的金色,慕瑛睜開眼睛,就見著淺碧色的窗紗上有著紛紛的金黃。她歡歡喜喜的一翻身,伸手推了推旁邊的慕夫人:“母親,外邊日頭出來了?!?/br> 慕夫人緩緩睜開了眼睛,消瘦的臉上有鮮紅的兩片,就如艷麗的胭脂,夾出了一管筆挺的鼻子:“瑛兒,怎么就醒了?” 昨晚上慕瑛與慕夫人睡在一處,將慕華寅擠去了外院,母女倆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個晚上的話,直至子時才停。慕瑛年紀小嗜睡,腦袋才挨到枕頭邊上就閉了眼睛睡得香甜,慕夫人此時卻無法入睡,看著女兒可愛的臉,感概萬千。 “嬌紅,取了那件沒做完的斗篷過來,我要熬夜趕出來。”明日慕瑛就要回宮,自己得在天明前將那件斗篷給趕出來。 “夫人,你還有病在身,如何能這般cao勞?”嬌紅站在那里,有些猶豫,看了看床上睡得沉沉的慕瑛,細聲勸慰:“夫人,等著過些日子你身子好了再做罷?!?/br> “再過些日子便該下雪了?!蹦椒蛉藫u了搖頭,神色堅決:“我得要抓緊時間將這斗篷趕出來,焉知以后讓人去送,這斗篷究竟能不能到瑛兒手中?” 嬌紅無奈,轉身去了隔壁房間,將那件小斗篷拿了過來。 石青色的蜀錦,顏色顯得有些不合慕瑛的年紀,只不過衣領口一圈純白的狐貍毛讓顏色顯得又淺了些,斗篷下邊繡著的纏枝木樨花,淡淡的嬌黃更顯得柔嫩。 慕夫人用繡繃將下端那沒完成的一塊繃好,戴上頂針,吩咐軟綠給繡花針穿上一根鵝黃色的細線,開始繼續(xù)繡起那木樨花來。她神色專注,心中似乎不能再容下第二件事情,只是一心一意的繡著花,直到星星點點的木樨在她針下朵朵綻放。 嬌紅默默蹲下身子,給炭火盆子添上幾塊銀霜炭,火苗大了些,屋子里邊也比原先要暖和,軟綠從旁邊屋子拿來兩盞燭臺,將燈點亮,內室里瞬間明亮了許多。 “拿走?!蹦椒蛉送O箩樉€,擺了擺手:“莫要太亮,瑛兒睡著了,別刺著她眼睛?!?/br> 軟綠躡手躡腳走到碧紗櫥那邊看了看,回到慕夫人身邊低聲道:“大小姐睡得很好。” “拿走一盞罷,屋子里不能太亮?!蹦椒蛉它c了點頭:“你們也去歇息,別管我?!?/br> “不,夫人,奴婢們自然是要伺候著你的。” 這一伺候,便到了寅時,慕夫人忙了差不多三個時辰,才將慕瑛的斗篷完工。抖了抖那石青色的一幅衣料,她臉上露出了笑容:“可算是趕出來了?!?/br> “夫人,快些歇息去吧?!眿杉t軟綠心疼得眼圈子都紅了,夫人實在太不愛惜自己得身子。 “好?!蹦椒蛉它c了點頭,站起身來,忽然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天旋地轉。她趕忙挨著椅子坐了下來,用手壓著胸口,輕輕的呼了一口氣咳嗽了幾聲。 “夫人?!眿杉t的眼淚落了下來。 慕夫人嘴角有一點殷紅的血漬。 ☆、第 20 章 枝枝相交纏(四) 慕瑛伸出手去,摸了摸慕夫人的臉,吃了一驚:“母親,你的臉怎么這般發(fā)燙!”她從被窩里鉆出小小的身子,朝外邊喊了兩句:“嬌紅,軟綠!” 慕夫人吃力的捉住慕瑛的手將她拖了回來:“天氣冷,仔細凍壞了身子?!?/br> “母親!”慕瑛抱住了慕夫人,將臉貼在她額頭,有些依依不舍:“瑛兒不想離開母親。” “母親也不想讓瑛兒走。”慕夫人睜大了眼睛,貪饞的看著慕瑛,她的女兒,從一個尺把長的嬰兒長到現在這模樣,粉雕玉琢一般,她又怎么舍得放手!可是……想到皇上昨兒追著來的圣旨,慕夫人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君命難違。 嬌紅與軟綠進來的時候,母女兩人正相擁在一處,一副難舍難分的模樣。 “大小姐,快到辰時了。” 離辰正時分只有半個多時辰,大小姐已經不能再窩在夫人懷里撒嬌,嬌紅手中抱著一堆衣裳,看著慕瑛那可憐巴巴的眼神,實在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