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望去，那巨大的光球已漸漸下落，即將回到井口。

    顏惜月覺得有些蹊蹺，連忙道：“不要離它太近，小心……”

    話音剛落，自井口忽然伸出無數(shù)黑色觸手，竟將那光球死死纏住，頃刻間就拽下井去。而隨著那光球消失于井口，原先涌動(dòng)不已的哭聲亦忽然消失，緊接著，又傳來女子的悲聲，渺然絕望。

    “你留在這里，我很快回來?！辟頊Y迅疾說罷，已踏上井欄。她一把拽著他的手：“要干什么？不能下去！”

    “為何？”他揚(yáng)起眉梢，似有意外。

    顏惜月一愣，急切道：“這井下不知有什么怪物，幽霞當(dāng)初就勾結(jié)外敵盜取珠母，現(xiàn)在你還不顧一切要去見她？”

    “……并非你想的那樣?！辟頊Y的眼里浮現(xiàn)一絲悵然，“只是想要問清過去的事情而已，我尋找至今，難道就此放棄？”

    她心頭酸澀，忽道：“那我跟你一起下去。”

    “不用，井下險(xiǎn)惡，你留在此地等我?！彼f話間，揚(yáng)手便想施法將顏惜月護(hù)在其內(nèi)，卻被她一下子擋住。

    月光下，顏惜月眼神堅(jiān)硬，又帶著幾分憤懣?！澳阋窃俨蛔屛腋院缶鸵矂e找我。”

    夙淵愕然。

    隨后，握住她的手，一同躍下了沉仙井。

    *

    井水寒冷刺骨，他給顏惜月服下了避水沙棠，與她一起慢慢下潛。

    濕滑的井壁越來越窄，先前那些黑色觸手倒是蹤跡全無，不知去了哪里。就連巨大的光球也不見蹤影，看到的只是無盡的黑暗。

    四周水流撞擊，他想看看顏惜月，卻望不到她的模樣，只能憑著感覺緊握著她的左手，帶著她再度下潛。

    身在水中也無法交流，夙淵能夠感覺到數(shù)次深深下潛之后，似乎已經(jīng)接近了井底，但水流卻越來越猛，竟像是另有源頭一般。他探手觸摸井壁，竟發(fā)覺原來最底層的井壁只有一半，另一半則是這井水的出口。

    他帶著顏惜月朝那邊游去，才一出那半圓的空缺之處，前方水勢(shì)奔涌，如江潮般朝兩人沖卷而來。

    顏惜月畢竟未曾到過這樣黑暗的水底，下意識(shí)地緊抓住夙淵的手掌。他奮力往前游了一程，才發(fā)現(xiàn)這沉仙井底原是一條暗河，也不知源頭究竟在何方。

    兩人暫時(shí)浮出水面，七盞蓮華亦悄悄升起，它先是靜靜懸浮于水上散發(fā)幽光，隨后漸漸展現(xiàn)成蓮花盛放的模樣，自蓮心處攢射出無數(shù)光焰，照亮了眼前這片幽暗之境。

    在七盞蓮華的光耀之下，幽深的水中竟有零落黑光幽幽浮動(dòng)，猶如水生的孑孓。這些黑色光點(diǎn)與原先他們?cè)谂R川城外墳地看到的幾乎一樣，只是稀少寥落，更為縹緲。它們起先只是在水中輕微顫抖，繼而好似畏懼蓮華射出的藍(lán)光一般，竟匯集如蝶，皆朝著暗河另一端飛去。

    “這井水之中，竟也有被魔氣侵染的魂魄……”顏惜月輕聲說著，抹了抹臉上冰冷的水珠。

    “只怕現(xiàn)在所見的只是飄散的一部分而已?！?/br>
    他說了一聲，便繼續(xù)往前游去。顏惜月跟在身后，看著那身影朦朧不清，心里還是有些忐忑。

    “夙淵?！彼÷暯兄?。

    他回身望來。

    幽暗藍(lán)影下水波搖動(dòng)，映著他眉目清晰，印在顏惜月眼里心頭。

    “如果……如果你在這里找到了幽霞，而她其實(shí)當(dāng)初并沒有欺騙你，那又會(huì)怎樣？”她小心翼翼地問著，語聲也顯不安。

    夙淵一愣，“那不是很好？我原本就不愿相信她與外敵串通騙了我。”

    她看著他，又問：“那，你也會(huì)帶她一起回北溟嗎？”

    他想也不想就答：“北溟也是她的故鄉(xiāng)，如果她愿意回去，為何不可？”

    顏惜月眼里有些發(fā)澀，鼓起勇氣最后問道：“那我呢？”

    夙淵似乎不明白她為何會(huì)問那么多，神情間已有些困惑：“之前不是答應(yīng)過你，也會(huì)帶你去北溟嗎？為什么還反復(fù)問起？我又不會(huì)反悔?！?/br>
    顏惜月悵惘地點(diǎn)點(diǎn)頭，道：“你不要忘記啊，夙淵?！?/br>
    “怎會(huì)忘記？我連數(shù)百年前的事都能記得?！彼軠\淡地笑了笑，又朝前而去。

    *

    在幽暗的水中潛行了許久，水面開始變得開闊，水流也更加湍急。顏惜月畢竟不適應(yīng)這冰冷的潛游，奮力跟著夙淵游了一程，卻覺身下旋流四起，有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將她往下扯去。

    “夙淵！”她驚慌中急喊。夙淵才一回身，水下竟鉆出無數(shù)黑色觸手，猛地朝他翻卷而來。

    夙淵背后光劍陡然飛出，在水面橫掠出數(shù)道波痕。金光明滅，觸手紛落，水下卻激流奔涌，一時(shí)間波浪狂卷，將他生生沖退出一丈開外。他隱約間聽得顏惜月最后一聲悲呼，七盞蓮華的光亮也瞬間熄滅，四周頓時(shí)陷入黑暗。

    水浪還在不斷翻卷，他急忙施法使得光劍化為蟠龍，在水面盤旋飛翔，這才映照出幽深的水中竟有無數(shù)黑影上下起伏。那些觸手剛才雖縮回水下，卻還并未消失。

    但顏惜月卻已不見蹤影。

    他震怒之下，金色蟠龍猛然沖入水中。潛伏著的黑色觸手再度出擊，像群生的妖魔般纏向蟠龍。蟠龍怒而擺尾。清吟之中扣住其中一條最為瘋狂的觸手，剎那間就將其撕裂粉碎。其余觸手就此倏然收回，竟在轉(zhuǎn)眼間便縮進(jìn)了水底，只留波浪涌動(dòng)。

    夙淵在水中四處尋找顏惜月的身影，忽見前方一縷紫色緩緩飄過，伸手抓住，正是她平日束發(fā)的緞帶。

    他開始驚慌，可四周除了翻涌的水聲之外，別無其他動(dòng)靜。

    他深吸氣之后潛入冰涼的水底，在那里尋覓許久，也沒有任何蹤跡?？删驮谒麥?zhǔn)備再游向前方尋找的時(shí)候，卻有一只手自身后抓住了他的衣衫。

    夙淵驚覺回身，黑暗中只能察覺到水波浮沉，那人緊緊拽著他的衣衫不松手，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惜月？！”他試探著問了一下。

    “是我……”她聲含驚惶，朝著他靠近了一些。

    夙淵連忙抓住了她的手臂，“你剛才被抓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她聲音很小，微微顫抖，似乎還未恢復(fù)平靜。夙淵略松了一口氣，將她帶在身邊，握了握她的手心，道：“就這樣跟住我，不能再遠(yuǎn)離。”

    “好……”她扣住了他的手指，跟著他慢慢游向前方。

    *

    數(shù)點(diǎn)金芒在水上引路，夙淵帶著顏惜月穿過陰暗的河道，最終來到了極為寬闊的水域。

    奮力浮出水面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此時(shí)竟身處于一片深邈沉碧的湖泊之中。兩側(cè)群峰聳立，這湖泊就如天墜佩玉般靜靜躺在盆地之間，四周草木茂密，寂靜無聲。

    月光灑落湖面，伴著水上寒氣，漾起薄薄銀霧，彌散幽遠(yuǎn)。

    靜謐的湖心上空則懸浮著那顆巨大的純白光球，與先前在沉仙井畔看到的相比，此時(shí)的光球已越加明亮，而縈繞在其四周的水霧竟好似觸手一般，彎彎曲曲地探入了湖水深處。

    隨著水波上下起伏，那光球亦微微顫動(dòng)。夜風(fēng)中飄來了渺遠(yuǎn)的簫聲，似有悵惘，又似有哀傷。

    夙淵蹙眉尋找，卻只見群山寂靜，古樹森然，全無人影蹤跡。

    “此處似是魔物巢xue……”他回過頭，想叮囑顏惜月小心一些，可在這朗月光照之下，才驚覺她臉色發(fā)白，神情也與平時(shí)完全不同。

    “怎么了？”他握了握顏惜月的手，她卻癡癡望著那巨大的光球，道：“我們過去看看。”

    夙淵明顯察覺到她的異樣，此時(shí)顏惜月卻已不等他回話，徑直牽住他的手就往那光球處游去。光球底下的透明觸手開始不停簌動(dòng)，水面蕩漾出變幻莫測(cè)的波紋。

    夙淵忽一把按住她的手臂，厲聲道：“你究竟是誰？顏惜月去了何處？”

    她訝然回頭，看著他許久，忽而顰著秀眉湊到他近前，纖手一伸便攬住了他的腰。

    “夙淵，你怎么連我都不認(rèn)識(shí)了？”她摟住他，語含嬌嗔，眼波如煙。

    他身子一僵，猛然將她推開，叱道：“魔物！”

    話音未落，手中光劍已現(xiàn)，直抵住她眉心小梅。

    她飛速后退，掠過水面升上半空，卷起數(shù)道水波纏繞于身，繼而水花散落，顯出了一張豐腴美麗的臉容。

    光潔如玉的臉頰上還緩緩滴著水珠，她踏著水面再度朝夙淵緩緩而來，嫣紅長(zhǎng)裙在碧波間飄舞似盛放的牡丹。

    “夙淵，是我?！彼Z聲縹緲空靈，身子慢慢下沉，與夙淵面對(duì)著浮在水間。他驚愕地愣在那里，她卻抬起手，撩過他的下頷，輕聲道：“我是幽霞，你難道已經(jīng)忘記？”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他深深呼吸著：“你……怎會(huì)在此地？為何要變成她的模樣？”

    她低眉，嘆道：“我也是被囚禁在這兒，想盡方法才與你相見?！?/br>
    “那顏惜月呢？”夙淵盯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臉容，心情無法平靜。

    “她？”幽霞嗤笑一聲，“你對(duì)她真是掛念，才分開一會(huì)兒就如此著急?！?/br>
    “是你設(shè)計(jì)將她抓走？”夙淵扣住她的手，追問道，“為何這樣做？她現(xiàn)在究竟在哪里？”

    她有所畏懼地往后退了退，眼眸轉(zhuǎn)動(dòng)，示意他向那光球看去?！安唬抑皇欠蠲惺隆阋宜?，就得進(jìn)入那里。”

    夙淵一怔，幽霞卻趁勢(shì)掙脫了他，朝著那懸浮在半空的純白光球而去。渺渺簫聲又起，月色下，無數(shù)黑色光點(diǎn)從湖中升起，皆圍著那光球飛舞聚攏。

    “幽霞！”夙淵在水中叫著她的名字。

    她已到了那光球之下，緩緩回頭看他，說道：“過來啊，夙淵?！?/br>
    說話間，那純白光球下的透明水霧已環(huán)繞其身，那一抹嫣紅身影轉(zhuǎn)瞬即逝，似是進(jìn)入了光球之中。

    夙淵眼見幽霞亦就此消失，徑直涉水飛掠，背著光劍朝前闖去。那光球綻放刺目亮色，水霧翻涌如波浪，頃刻間便將夙淵吞噬。

    *

    眾多綿長(zhǎng)的觸手穿過幽深湖水，一直探入陰寒湖底。與澄碧寧靜的湖面截然不同，這湖底地勢(shì)起伏，暗流涌動(dòng)，其間更散落了諸多白骨，橫斜交錯(cuò)著躺在碎石水草之中。

    而在這些白骨上方，竟有一顆同樣巨大的光球在水中不斷起伏，只不過通體墨黑，隱隱生寒。連接著它與湖上那白色光球的，正是絲絲縷縷的觸手。

    陰暗的湖心有簫聲穿透了水波，引得湖中的無數(shù)黑色光影緩緩下沉，如黑蝶自風(fēng)中墜落。

    一只干枯焦黃的手從光球中間慢慢伸出，指甲卻是鮮艷的朱紅。

    有人吹著碧簫，從湖心暗處走來，衣袂舞動(dòng)，眉目清雋。

    在水中飛舞的黑蝶隨著簫聲起伏旋轉(zhuǎn)，漸漸匯集至光球四周，最后都落在了那干枯如鬼爪的手臂上，將之完全覆蓋。

    吹簫人低眉入神，曼妙曲聲自碧光流轉(zhuǎn)的洞簫中縈散而飛，那些黑蝶撲閃著翅膀，忽而閃現(xiàn)環(huán)繞的光影，最后粉碎成灰。

    而那原本枯黃無力的手臂卻已變得細(xì)滑白嫩，宛如二八少女的玉臂。

    光球中有女子在痛苦嘆息。吹簫人停了下來，垂手站立一側(cè)，低聲道：“再忍耐一陣，夙淵已被攝入日光界，他的靈氣足夠你用來療治舊傷?！?/br>
    “你怎會(huì)知道我的痛楚……”蜷縮在光球中的女子聲音低沉，又有難以言喻的怨恨，“這身子日漸衰老殘破……我恨不能快些換掉……”

    “不是已經(jīng)找到替身了嗎？等到陰日陰時(shí)我吹起引魂簫，臨川城中那些已被魔氣附體之人的魂魄皆會(huì)聚集至此，到那時(shí)，你借助那強(qiáng)大靈力將她的魂魄吞噬，就不必再受苦?！贝岛嵢祟D了頓，有所猶豫地問道，“只是，你若是用了她的身體，豈非很容易就被識(shí)破？”

    “你怕夙淵？”她沙啞著嗓子笑了笑。

    “不，我說的是她的師尊?！彼鹧?，卻不敢放任自己的目光在她那玉臂間停留太久，“或者，你本就要寄居在她的身子里，回到玉京宮去？”

    女子低笑數(shù)聲，手指微微展開，放飛出最后一只黑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