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牧居然又笑起來，柔聲說道：“若是愿意，就答聲愿意?！?/br>
    韓覃咬了咬唇才道：“我愿意，卻也有個條件?！?/br>
    唐牧走了幾番不能走，索性坐下來問道：“什么條件？”

    韓覃伸指出來掰著：“首先，既您都睡過了，想必人是看上的，既然高瞻的事你不能答應(yīng)，那一百兩銀子的相看費我必得要。再者，您既如今已經(jīng)出仕又做了大官兒，我想收拾幾個人，還得您替我想辦法弄到這府里來?！?/br>
    唐牧以指彈著桌面，盯著韓覃微挑的眉，忽而一笑道：“好！”

    *

    他出小院過夾巷再往前，一直轉(zhuǎn)到前院才進門上書著飲冰二字的小院中，進院就抱拳叫道：“雄濤兄！”

    高正本負手在看墻上字畫，回頭亦是笑著抱拳：“清臣兄客氣！”

    兩人攜手入內(nèi)在太師椅上坐下，高正伸指撇嘴：“清臣兄害我。你當初叫我提那王祎起來的時候，只說他與咱們同年，可沒說他是那么個倔性子。自他上任僉都督御史，一河南竟沒有好官了，從上到下叫他擼了個串。清臣兄你也知道，雖是地方卻也牽著朝庭，頭頂上多少尊神都要問責于我……”

    唐牧邊聽邊笑邊點頭：“你繼續(xù)說。”

    聽高正訴完苦端起茶杯挑眉，唐牧才問他：“是，雄濤兄這一系列的苦楚皆因我而起，我得給雄濤你賠個不是。但是，雄濤你可有想過，為何圣上會朱批親點我去開封做河道總督？”

    高正搖頭：“清臣你有話直說，我不懂得繞彎子。”

    唐牧呵呵笑起來，亦端茶杯抿了一口：“常德死的正當時，恰就是在我上任赴開封的時候，時機也太恰當了些。”

    高正端身塑坐：“他掌著御馬監(jiān)監(jiān)官一職，又是司禮監(jiān)掌印馮田的干兒子，聽聞回府睡了一覺就沒醒來。大理寺也曾去過他家，聽聞沒查出什么異樣來，此事也就了了?！?/br>
    唐牧道搖頭：“還不曾了！”

    非但不曾了，借著常德的死，他要撕開網(wǎng)著整個朝政的那道網(wǎng)，著力于改變歷史的齒輪，讓它不要重新滑入，他身后那二百年的軌道。

    *

    小西院中喬惜存終于還是忍不住又溜到了韓覃院中，她進門見韓覃坐在桌前插花，插一枝站遠了看看，又拿小剪刀去剪那枯葉。她不請自坐到韓覃對面，甜聲道：“方才二爺去我院里看我了。”

    韓覃嗯了一聲，剪刀一捏又剪一枝新開的綠菊下來修著葉子。喬惜存見她眉毛也不抬，又補了一句：“他知我昨夜身上不好，叫我將養(yǎng)著?！?/br>
    說完似笑非笑望著韓覃。韓覃丟下剪刀，以手支額隔桌子湊近喬惜存問道：“喬娘子，你那亡夫身邊有幾位夫人？可有妾沒有？”

    喬惜存撇嘴搖頭：“只有我一個，他愛我都來不及，那里敢討妾？”

    韓覃仍是笑嘻嘻的望著喬惜存：“可我瞧你這爭寵的樣子，像是從宮里三千佳麗中爭過寵一樣的順溜?！?/br>
    她抬頭又去轉(zhuǎn)那瓶花兒，喬惜存盯著韓覃的下巴，忽而指著自己下巴說道：“你那痣怎么越來越淡了？”

    韓覃自伸指摩梭了片刻道：“許是洗掉了唄。”

    那是粒守宮砂，遇男子精而崩，今日一早起來，漸漸黯淡，最后全數(shù)散去。

    她欲要引開話題，又問喬惜存：“你先夫死時多大年級？”

    提起先夫喬惜存又紅了眼圈兒：“也不過二十七八歲，正是好的年級，容樣兒也好性子也好，待我更是好的沒話說。但凡能出宮，去那里都帶著我?！?/br>
    “出宮？”韓覃一怔：“他是什么人？”

    喬惜存道：“宮里御馬監(jiān)的太監(jiān)。”

    韓覃噗嗤一笑：“放馬的太監(jiān)？你這樣好的容樣身段兒，竟找了個太監(jiān)，還是放馬的？”

    喬惜存白了韓覃一眼：“這你就不懂了吧。皇宮里除了司禮監(jiān)的權(quán)勢大，下來就數(shù)御馬監(jiān)，那是掌管皇帝兵符調(diào)令的地方，統(tǒng)領(lǐng)著一國將軍大都督們的軍權(quán)調(diào)令了。這滿朝的文武大臣們誰見了他不得拱手叫一聲常公公？”

    這韓覃果真不懂，仍是手肘了下額望著喬惜存點頭：“這樣說來，你先夫倒還是個人物?！?/br>
    喬惜存又嘆：“可不是嗎，又有容樣又好性子又會體貼人，可惜死的太早。”

    韓覃其實挺喜歡面前這沒心沒肺的小婦人，勸慰她說：“我聽聞太監(jiān)們都是去了勢的，與女人作不得夫妻，既作不得夫妻，好性子和體貼人又有什么值當，不如早些丟開的好。”

    喬惜存左右四顧后才輕聲說道：“你懂什么，他們雖去了勢，玩的手段可多著了。床上那點事兒，便是葷的沒有，素的也能做成葷的。”

    這本是兩個寡婦，彼此間都經(jīng)歷過人事，說起私話來也沒個正經(jīng)。韓覃果真好奇，湊上前低聲問道：“怎么個素的做成葷的？”

    喬惜存見韓覃眼晴晶晶亮的盯著自己，滿臉都是好奇，推了她一把道：“去，那有什么好說的?！?/br>
    實際上太監(jiān)雖不能人事，卻有的是邪癖玩意兒能叫婦人們□□。但這種事情，即便言傳也不能意會，親身嘗試過才知其中滋味，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是體會不來的。

    韓覃回頭重又去剪自己的花瓣兒，許久就聽喬惜存嘆道：“所以我嫁人這些年還沒開過葷，雖經(jīng)了人事，卻不知道真男人究竟是個什么滋味兒。”

    韓覃竟叫人小婦人逗的不可遏制的笑起來。若她知道那滋味兒不過是疼的要死，也不知道臉上還會不會有如此神往的表情。

    飲冰院中，才送走了高正，唐牧見陳啟宇自袖中抽出只匣子來，皺著眉頭接過來問道：“什么東西？”

    陳啟宇道：“這是昨日先生喝醉了落在學(xué)生家里的，學(xué)生今日帶它回來還給先生?！?/br>
    唐牧當著他的面打開，一匣子的小東西金珠碧玉閃著光輝。他揭下蓋頂上那塊小硬板，自里頭抽出張銀票遞給陳啟宇：“我無端擾你夫妻一回，這是我的賀禮，回去托我轉(zhuǎn)交你家夫人?！?/br>
    陳啟宇見票額赫赫然寫著一千兩，垂了雙手道：“這太多了，學(xué)生不敢收?！?/br>
    他一年的俸祿折銀也不過六十兩，一千兩當是他十幾年的俸銀。

    唐牧強遞到陳啟宇手上：“叫你拿著你就拿著，你這幾年跟著我東奔西跑，我給你份禮金是應(yīng)該的?！?/br>
    陳啟宇遲疑著接過來揣到了懷中，躬身道：“謝謝先生！”

    唐牧點頭，盒上匣子交給鞏兆和：“去，放到我書房里去。”

    憑著那兩枚纏絲鎖扣的形象，陳啟宇敢斷定唐牧肯定是認識韓覃的，那年在香山上，唐牧曾問過他可曾見過一個小姑娘，繼而便追下了山。

    那一次他見的小姑娘就是韓覃。以此推斷，韓覃與唐牧肯定有舊緣，只不知那是什么樣的緣份。

    陳啟宇辭過唐牧出怡園，才走到甜水巷口就碰見陳卿，他本名卿，又如今任著大理寺卿，人人見之都要稱期為陳理卿，是以陳啟宇抱拳叫道：“陳理卿！”

    陳卿如今已到而立之年，頜下須著輕須仍是俊朗容顏，穿一襲深藍色素面錦袍，腰間扇形玉佩掛著深青的穗，頭上亦是一枝墨玉簪固冠。他仍是當年行步生風的敏捷性子，見到陳啟宇后止步還禮：“陳主事！”

    陳啟宇問道：“前番多謝陳大人替下官調(diào)取八年前韓興一案的公文，另就是前些日子下官曾勞煩陳大人替下官打訪的那人，如今可有了眉目？”

    兩人正在巷中，日光明照，近三十歲的長者與二十出頭的年青人，俱是清瘦俊朗的面色，陳卿仍是當年的凌厲英姿，卻也多了些世故圓滑。而陳啟宇的老成持重恰似唐牧。

    陳卿道：“只知是被拐賣了，那一干人拐子我已著順天府下了大獄，但韓覃人究竟去了那里，如今順天府的捕快們還在一力追查中。”

    陳啟宇默默點頭，又聽陳卿說道：“即便陳主事不托情，本官亦會一力找到她，這個請還陳主事放心！”

    言罷匆匆轉(zhuǎn)身往唐牧家而去。陳啟宇亦不回家，穿城而過直到西城，到唐府西角門上打過招呼直接入內(nèi)往籍樓而去。他到籍樓外敲門，許久就聽里面有人問道：“誰？”

    陳啟宇道：“阿難，是我，銳毅?！?/br>
    接著有腳步響動，一個少年公子同時拉開兩扇門笑道：“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

    這清秀俊逸的少年公子明目朗星，面細如玉，身著一襲白麻交衽長袍子，細瘦的腰間松束一帶，赤足迎陳啟宇入內(nèi)，隨說道：“我本來今天也要去怡園，誰知那府來人通知，說今日園中小爺爺見重客無暇顧我，還叫我往后也不必再去怡園，倒說得我一頭霧水?！?/br>
    兩人隔案坐下，唐逸斟了杯茶雙手奉給陳啟宇，才問道：“銳毅此來，所為何事？我知道你整天不離身的跟著我小爺爺，必沒有閑情來此與一個備春闈的閑人聊天。”

    陳啟宇道：“我兩月前隨先生出差往開封府，在路上遇一積年相識的婦人，因她新喪夫，而我亦喪妻不久，遂欲與她結(jié)成夫妻。帶她回京后因家母阻撓并未能結(jié)成親事，她出我家門去住客棧，不過一夜一日而已便不知所蹤。

    前番我曾托大理寺卿陳卿為我細查，才知她是叫人拐賣了。”

    唐逸見陳啟宇面露苦色，安慰道：“既然大理寺出面，想必定能找到，銳毅盡可寬心?！?/br>
    陳啟宇搖頭：“我如今來此詢你，不為被拐一事，而是因為我隱隱猜度，覺得她或者和你們府上有些關(guān)系。”

    唐逸怔住，拎茶壺過來要給陳啟宇添茶：“什么樣的婦人，為何會與我們唐府有掛葛？”

    “她名叫韓覃！”陳啟宇話音才落，便見唐逸手中的茶壺啪啦摔砸在桌子上發(fā)出一聲悶響，茶水灑出來濺到了他的袍子上。

    “你說她叫什么？”唐逸追問道。

    陳啟宇道：“韓覃，她叫韓覃?！?/br>
    ☆、第31章

    唐逸起身，轉(zhuǎn)身蹬蹬蹬上了樓梯，不多久抱著一幅卷軸下來徐徐攤開在另一條案上，問湊過來的陳啟宇：“可是她？”

    畫上一個眼兒圓圓下巴尖尖的小姑娘手持卷軸坐在窗前，膝下條案上繁花盛開，身上穿的恰就是他曾見韓覃穿過的那套衣服，衣領(lǐng)上綴著累金絲包紅翡的玉鎖扣。陳啟宇點頭：“就是她?！?/br>
    唐逸慢慢卷起畫軸，一字一句極其艱難的出口問道：“你說她叫人拐賣了？”

    陳啟宇亦是黯然：“是我的錯，我以為不過巷口的小客棧便未加在意。誰知次日下午去才知道她叫人拐走了?！?/br>
    唐逸緩緩坐下，低頭抱著那卷軸問陳啟宇：“你可知她這些年在外做什么？嫁的何方人氏，為何又會喪夫？”

    陳啟宇將自己相逢韓覃之事一一細述給唐逸聽，講完后見唐逸不發(fā)一言，遂問道：“但不知她與你們府上，又是什么樣的緣份。”

    他等了許久，才聽唐逸開口說道：“她曾在這府中做過幾天我的小姑母?！?/br>
    這沒頭沒腦的話倒叫陳啟宇呆住，竟不知從何問起。唐逸起身收了卷軸上樓，下樓見陳啟宇仍在樓下站著，拍拍他肩膀道：“既然人拐子在順天府關(guān)著，咱們?nèi)麄??！?/br>
    *

    怡園飲冰院中，陳卿與唐牧亦在聊韓覃。陳卿苦笑：“一個朝庭四品僉都御史府上的小姑娘，最后淪落到她那樣的境地，著實悲慘?！?/br>
    唐牧道：“官場傾軋而已，有多少朝中大員但凡有罪都要滿門皆誅，她能活下來已經(jīng)很不錯了。至于尋她一事，我看陳大人你就此止手吧?！?/br>
    陳卿一怔：“為何？”

    唐牧一笑：“她此刻就在我家內(nèi)院?！?/br>
    陳卿騰地站起來：“竟是你唐清臣拐的？”

    唐牧搖頭：“我還沒有不堪到那種地步，不過湊巧而已。既在我這里，此事你也就不必再管了。我想你此來也不單為這么點小事，何事，說吧。”

    六年前抓捕白蓮教教首無生老母，并借以無聲老母最后在朝扳倒查恒，是太子一系對于虎視眈眈的景王一系最沉重的一擊。而后先皇大行，太子順利即位，宋國公陳疏加封太子太傅，五軍都督府左都督，陳卿亦水漲船高如今獨掌大理寺。

    但無論宋國公還是陳卿都深知他一府如日中天的氣勢，事實上皆來自于默默無聞替他抓捕過無聲老母的唐牧。所以陳卿對于唐牧有頗多容忍，在他面前也再不敢耍自己孤高自詡的脾氣，雖他年長，反而似小輩一般總要懷著些謙恭。

    陳卿暖昧一笑：“清臣，聽聞人言你最近很愛好些小寡婦，但既是男情女愿便也算不得什么罪過?？赡阋蔡^大膽，御馬監(jiān)監(jiān)正常德才死幾天你就敢把他家的小娘子弄到自家內(nèi)院里去？”

    唐牧亦笑起來：“我一沒上青樓二沒上楚館，又不進娼門去嫖風，不過買了個婦人回來睡幾天，至于她原先是做什么的卻不大管，只要身世清白身上沒病，都使得?！?/br>
    陳卿見他站起來在堂中踱著步子，自己也跟著站起來。這屋子里整套黑酸枝的家具有了年頭，浸潤過歲月所景的東西，明亮到能倒映出他的影子來。陳卿說道：“御馬監(jiān)除了與督撫、兵部共執(zhí)兵柄外，還監(jiān)理著皇家的草場，皇店，在咱們大歷，御馬監(jiān)與戶部分理財政，是內(nèi)廷的管家。

    常德死后，御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陳保委下任來，說常德盜走了御馬監(jiān)三年內(nèi)的帳本，叫我務(wù)必要將帳本找回來，否則他無法給皇上與皇太后交差。我如今為職所逼要查此事，查到他娘子頭上，還請清臣兄請那小寡婦出來我見上一見。”

    唐牧回頭，在那各色石片鑲成繁花的屏風前站定：“若只為查帳本，內(nèi)廷的事情我不沾?！?/br>
    他招手叫鞏兆和進來：“去請喬娘子出來，叫陳大人在此問話?！?/br>
    說罷轉(zhuǎn)身出門一直進到內(nèi)院，過穿堂又到后面夾巷，遠遠就聽得韓覃那院子里鬼哭狼嚎。唐牧行到院門口，見韓覃也不知從那里搬來只太師椅坐在屋檐下，仍是方才那酒紅色的高領(lǐng)褙子并淺灰綠的比甲。

    陽光灑在衣服上顏色深沉而又艷惑，襯著她一巴掌的小臉兒瑩潤嬌艷帶著微酡的紅，仿如吃過微酒一般的艷麗。她身上并存著小姑娘的純真與少婦才熟透的風姿，他身體還記憶著昨夜那場歡事給自己兩生的酣暢淋漓，可她萌圓兩只眼睛里那屬于小姑娘的純真之態(tài)，又叫他懷著深深負罪感。

    唐牧負手站在門外看著，就見韓覃問那滿身滾刀rou的老媽子：“柳mama您再說一遍，我叫什么名字？”

    柳mama嚎道：“韓覃，娘子您叫韓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