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瑯準(zhǔn)。

    春和宮里。

    明諳看著面目蒼白，毫無生氣的女兒，在門口站了許久許久之后，才聲音有些微啞的問道：“阿媛，你還好嗎？”

    明氏諷刺的看著他，笑了一聲：“由齊王妃變?yōu)槊鲗毩?，日日與佛相伴，你說我過得好嗎？”

    明諳沒有說話，女兒如今所受的一切苦難，皆是她一手造成的。

    明氏回轉(zhuǎn)身，點(diǎn)了一炷香，插在觀音前面的香爐上，背對著明諳，然后才道：“聽說父親要領(lǐng)兵平叛了，祝父親旗開得勝?！?/br>
    明諳沒有說話，過了許久許久之后，跨著門檻走進(jìn)來，看著女兒的背影。

    他走過去，握住女兒的肩膀，想要將她扳過來，再多看一看女兒的臉。

    明氏卻站著并沒有動。

    明諳嘆了一口氣，也沒有再勉強(qiáng)，放下手，然后頓了下，才沉著聲音道：“這一次，或許是我與你最后一次見面了?！?/br>
    他知道皇帝的性子，他背叛過殷后，背叛過殷家，他不會放過他。

    這次領(lǐng)兵平叛，他回不來了，或許還會遺臭萬年。不僅是他，或許整個(gè)明家也不會長久了。

    殷家當(dāng)年是怎么族滅的，現(xiàn)在他也要嘗一遍了。

    明家將會面臨的命運(yùn)，明氏不會不知道。哪怕她再心涼，也忍不住流下兩行清淚來。

    明諳再道：“你的母親當(dāng)年與殷后姑嫂和諧，你與皇上少時(shí)也有情分，皇上因會留你一命。但是明家，終是走到頭了……你我父女緣薄，父親欠你的，下輩子再還你。你以后，好好照顧自己?！?/br>
    他說完這些話，轉(zhuǎn)身欲走。

    明氏這時(shí)候卻叫住他道：“等等。”

    明諳頓下腳步，回身看著她。而明氏也轉(zhuǎn)過身來，臉上落郁的看著他。

    “既然是最后一次見面，有些事，我也想問一問父親。”她看著他，眼睛不眨的看著他，問道：“父親當(dāng)年為什么要背叛殷家，為什么要背叛殷后？”

    他是孤兒，是殷家將他撫養(yǎng)長大，教他武藝謀略，給他前程。他和殷后一起長大，殷后當(dāng)年一直將他當(dāng)成親弟弟一樣。當(dāng)年殷家被逼謀反，也是因?yàn)橄嘈潘?，才會讓他參與到計(jì)劃中。

    殷家對他有大恩，但是最后卻是他將殷家陷入了萬劫不復(fù)之地，遭致族滅。

    明諳說不出話來，臉上只有愧疚。

    那個(gè)明艷張揚(yáng)，性格似火的女子，那個(gè)教會他騎馬射箭，真心將他當(dāng)成親人的女子。

    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想起她了，不是已經(jīng)忘記了，而是不敢想。

    每一次想起來，都是她聲聲泣血般的質(zhì)問，問他為什么要背叛她，為何要背叛殷家。

    他永遠(yuǎn)都忘不了，她用一把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自戕于太和殿前的眼神，帶著輕嘲和諷刺，帶著失望，然后那樣決然毅然的閉上了眼睛。

    她一定恨他呢，他知道。

    不過很快了，很快他就可以下去給她請罪了，給殷大哥和殷二哥請罪，給大將軍請罪，給整個(gè)殷家請罪。

    明氏見他不說話，卻仍是看著他，一字一字責(zé)問道：“酈后真的有這么好嗎？值得你背叛從小對你有大恩的人？”

    明諳驚慌的抬起頭來，不可置信的看著女兒，道：“你……”

    明氏道：“父親是不是想問我怎么知道的，知道你這么多年來一直心里藏了酈后，知道你為了酈后背叛了殷后和殷家，知道我的……母親永和長公主也是因?yàn)獒B后死的？”

    明諳整個(gè)人都頹喪起來，仿佛瞬間老了十幾歲。

    “原來你知道，原來你一直都知道……”難怪這十幾年來，她對他這個(gè)父親的態(tài)度一直冷淡。

    他一直以為自己瞞得這樣好，他一直以為自己瞞得很好，原來到最后他瞞住的，只有自己而已。

    其實(shí)當(dāng)年永和長公主也知道了，所以才會絕望而亡，最后死的時(shí)候，連見他一面都不肯。

    ☆、第40章

    第四十章

    酈后有多好，明諳不知道。

    殷老太爺原本是前朝的大將軍，殷家手握重兵。

    前朝末年，哀帝沉溺酒色，放縱享樂，朝中朝綱敗壞，各地豪強(qiáng)揭竿而起，意圖推翻舊朝建立新朝。

    那時(shí)候的殷后率性恣意，策馬揚(yáng)鞭，是京都里有名的貴女。而他在殷家長大，比殷后小了兩歲，自小就跟在殷后身后跑。

    而殷后偷跑出去“胡作非為”時(shí)，也喜歡帶著他。

    那時(shí)候他和殷后意氣風(fēng)發(fā)，縱酒行樂，真是非常美好的一段時(shí)光。

    殷后從十四歲開始便有許多人上門提親，但她皆看不上。她跟他說，她倘若要嫁人，便要嫁這天下最偉岸英勇的男子。

    后來待到十八歲，殷家老太爺終于拗不過她，于屏中選婿。

    他和殷后躲在屏風(fēng)里，看著先帝揚(yáng)弓三箭齊發(fā)，直中屏風(fēng)上孔雀的眼睛。

    一向性子火熱的殷后看愣了神，然后先帝便成了殷家的女婿。

    不管先帝后來成就了多大的霸業(yè)，但不得不承認(rèn)的是，他手上最初的兵權(quán)是從殷家手里得來的。

    殷后和先帝成親之后，琴瑟和諧。先帝想奪天下，殷后便幫他。殷后說過，娶她的人要對她一心一意，先帝身邊便無一妾。

    可是直到殷后和先帝成親三四載后，殷后才知道，原來先帝是有妻子的。

    他的那位妻子是他的表妹，他們曾經(jīng)山盟海誓，先帝曾向她許諾，要把天下打下來送到她的面前。

    而那個(gè)人便是酈后。

    可是為了娶殷后，他將酈后藏了起來，謊稱自己并無妻兒，然后娶了殷后。

    殷后和先帝為此發(fā)生第一次爭吵，甚至動武，差點(diǎn)兵刃相見。

    可是那時(shí)候殷后已經(jīng)有了大公子，而她也是對先帝動了真心的，所以她最終還是原諒了先帝。

    那時(shí)殷后沒有對酈后動殺心，她只是讓人將送往襄城老家，讓人將她看管起來。

    而送酈后去襄城的人，就是他，因?yàn)橐蠛笞钚湃嗡?，最信任他這個(gè)被她視為弟弟的人。

    他那時(shí)也以為他會一輩子向著殷后的。

    送酈后去襄城的路上，她不吃不喝，只是總是一個(gè)人發(fā)呆。侍衛(wèi)告到他這里來，他去勸她吃喝。

    終于在有一次他再去勸她之時(shí)，她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問他：“我有什么錯，被奪走丈夫的人是我，我為何會遭致這樣的對待？”

    兩行清淚從她眼睛里流下來，她的痛苦、她的悲傷，她的絕望，她的怨憤，全都沖擊在了他的心上，讓他在那一瞬間為她動容。

    是啊，她有什么錯。她被傷，被棄，全是先帝的錯，為何她要被關(guān)押起來。

    她憐惜她的悲傷與痛苦，最后愛上了她這個(gè)人。

    他甚至打算過帶她私奔，可是她說她不愛他，所以不能連累他。

    他不忍她這樣痛苦而無望的活著，所以后來先帝出征路過襄城去見她時(shí)，他瞞了下來，她偷生下先帝的孩子時(shí)，他也瞞了下來。因?yàn)樗f，她只想要有個(gè)孩子相伴。

    先帝最終爭奪得了天下，當(dāng)初助他爭得天下的殷家將，缺被他視為了壓在他皇權(quán)之上的石頭。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他想要除掉殷家。

    所以他把酈后和酈后所生的三皇子接進(jìn)了宮里來，提拔重用酈后的兄長，讓酈家兄弟來對付殷家。

    酈后于宮外生的三皇子最終還是在接進(jìn)宮的第二年夭折了，酈后說是殷后所為。他并不相信，他知道殷后不是這么狠毒的人，要不然在知道酈后這個(gè)人存在的時(shí)候，她就會殺了酈后。她只覺得是酈后傷心過度，所以才會這樣誤以為。

    他那時(shí)是希望殷后和酈后好好相處的，這樣酈后不會傷心，殷后也不用愧對酈后。

    酈后為妃，對殷后事事恭敬謙遜，可殷后對她卻多次為難，然后他的天平便也漸漸的偏向了酈后——不管怎么說，酈后才是先帝的元妻，是殷后后來橫刀奪愛。如今酈后為妃，對殷后畢恭畢恭，殷后應(yīng)該感激。

    后來，酈后再接連生下慶都公主和六皇子，而殷后與先帝徹底決裂。

    先帝不喜太子過于親近殷家，意欲廢太子，除殷家。

    殷后還是愛先帝的，哪怕他做出這么多對不起她的事。但她再愛他，也不可能將自己孩子和家族的性命全部奉上。

    殷后徹底寒心，然后聯(lián)合殷家準(zhǔn)備逼宮謀反。

    他并不是希望殷后和殷家亡，殷家養(yǎng)大了他，教會了他武藝謀略，給了他前程，對他有大恩，殷后將他看成弟弟，對他這般信任。

    但他想到，如果殷后和殷家事成，酈后和慶都公主、六皇子就會死，他無法看著酈后死，所以將殷家謀反之事告訴了先帝。但他卻忘記了，倘若殷后和殷家事敗，殷后和殷家一族上下就得死。

    所以他最后親眼看著殷后、太子、二皇子、五皇子和殷家人的血液流滿了皇宮的石階。

    先帝其實(shí)是愛殷后的，那個(gè)恣意率性的女子。

    若不然，他也不會將殷后最小的女兒延平公主捧在手心，他晚年寵愛的那些女子，無論孟貴妃還是其他人，都有幾分與殷后相似，哪怕殷后逼宮謀反，他也不曾想要?dú)⒘怂皇窍胍蠹彝隽酥?，她依舊是他的皇后，哪怕她恨他，但她依舊是他的。

    但殷后的性子那樣的烈性，殷家族亡，她又怎么愿意茍活。她嘲諷的看著先帝，然后一劍刺死了自己，然后他親眼看著他。

    先帝愛殷后，但重不過他的皇位天下。殷后愛先帝，也重不過殷氏一族。

    一晃二十年了，殷后也死了二十年了，而他也在愧疚里度過了二十年。

    明氏聽完這些話，早已是淚流滿面。

    她不知道殷后和酈后誰更錯，但是最錯的卻是先帝。

    明氏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嘶啞著聲音問道：“那我娘呢？究竟真的是病死的，還是因?yàn)榘l(fā)現(xiàn)你對酈后的心思，被你和酈后……”

    “不是，我怎么會害你娘?！泵髦O打斷她：“不管怎么樣，在我心里她都是我的妻子。”

    他和永和長公主的親事是殷后做主的，永和長公主很喜歡殷后這個(gè)嫂子，而殷后也很喜歡永和公主這個(gè)小姑子。

    先帝登基之后，殷后見他年過三十還是獨(dú)身一人，又見永和長公主喜歡他，所以替他做主定下了這門親事。

    他永遠(yuǎn)都記得那個(gè)明媚有些害羞的女子，躲在城墻外嬌俏的喊他：“大將軍，你這是要去哪里呀？”

    盡管他不愛她，但娶了她后，他是真心想要一心一意和她過日子的。

    明諳沉下聲音緩緩道：“她聽到殷后和殷家被皇上誅殺，傷心過度，后又發(fā)現(xiàn)我心里藏了酈后，最終絕望病倒。她不愿意再見我，自己搬到了別院，至死沒有再見我一面。”

    他對不起殷后，也對不起她。

    他這一生對不起很多人，唯一沒有對不起的只有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