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馮玄暢抬頭,輕笑一聲,“尚儀署里還有這樣有膽色的?叫她去小室等我吧,我隨后過去?!?/br> 帶刀衛(wèi)唱諾,提刀出去了。 允淑趕緊收回目光,繼續(xù)理折子,馮玄暢擱下手里的奏折,起身走過來,拿起她挑出來的折子看了兩眼,指指上邊的小字給她看,溫聲道:“這知縣丁憂,頭三個月剛?cè)チ烁赣H,這月又去了母親,準他丁憂半年,讓衙門的師爺代為理案。” 她哦一聲,按馮玄暢說的批注,寫好了拿給馮玄暢過目。 馮玄暢看過后很是滿意,點點頭遞還給她,“你且先批著,我去處理下瑣事,有事你喚廷牧,他就在外頭守著。” 她說好,低頭繼續(xù)理折子。 馮玄暢出來內(nèi)書堂,往小室去,進來門看到等他的人,愣了下,他瞧著是允淑在尚儀署的朋友,攢了些和顏悅色,在椅子上坐下來,問道:“你是尚儀署的青寰?” 青寰捏著帕子給他揖禮,“大監(jiān)大人壽安,小女是荊州牧青轍嫡長女,現(xiàn)在尚儀署任職,不成想大監(jiān)大人竟識得,小女惶恐?!?/br> 馮玄暢指指她旁邊的凳子,語氣不咸不淡,“坐吧,你找我要商議什么事?” 青寰瞟了一眼板凳,沒坐,緩緩開口道:“昨兒說來也是巧,我同母親在朱雀街買首飾,聽到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我想,大監(jiān)大人一定也很感興趣?!?/br> 馮玄暢在桌子上叩叩手指,“哦?說來聽聽。” 青寰再揖禮,“西廠言督主正在緝拿潛逃的李節(jié)度使家次女?!?/br> 馮玄暢臉色沉了沉,“你知道那女子的下落?” “不,節(jié)度使家的次女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她抬眼,望著馮玄暢,“他家幺女在何處。” 馮玄暢坐在那里,冷笑一聲,“那幺女是誰?又在何處?” “這件事大監(jiān)大人不會不知道吧?您可是高伴伴的義子,高伴伴沒同您說起過允淑就是節(jié)度使家三姑娘?” 青寰略有些詫異,她本以為這事馮玄暢不可能不知情,盤算好了要拿這事來挾一挾他。 馮玄暢心里不痛快,被這樣一個小角色拿捏住,那他以后就是個笑話,白白爬到這樣的位置上了。 他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定定的看著青寰,半晌嗤笑一聲,“你是如何斷定我知道這件事的?你又如何證明允淑就是節(jié)度使家的幺女?” 青寰攥緊了手怕,毫不怯弱,“她親口承認的,難不成還能有假?倘若大監(jiān)不信,大可傳了允淑來,咱們到官家跟前分辨分辨。” 馮玄暢幽幽道:“你沒有直接去官家跟前告發(fā),而是來找了我,怕不是想去官家面前分辨的,你想從我這里討個好處?以小博大這種事除了我,還沒有第二個人做成功過。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青寰輕笑,“大監(jiān)大人,小女身為官女,若死在宮里,您這位司禮監(jiān)掌印怕是會被半數(shù)朝臣彈劾,小女這條命倒沒什么,大監(jiān)大人一片光明坦途沒了,不是得不償失么?” 馮玄暢握握拳,字從牙縫里蹦出來,“你在要挾我?” “不敢?!鼻噱灸竽笈磷?,“只要大人安排我去皇后殿里伺候,這樁秘密青寰就把它爛在肚子里,永不提起。大人覺得如何?” 他冷冷,“你如此精于算計,叫我如何相信你呢?” “作為交易,大監(jiān)大人想知道什么我都會說。” “很不用,這禁廷我想知道的事情沒一樣瞞得住。”馮玄暢負手,臉上又是平常的模樣,“你母親尚還在官驛小住,我會讓她和你的弟弟meimei在長安多待些日子的?!?/br> 青寰臉色一瞬煞白,咬唇絞著手里的帕子,想,馮掌印這是拿她母親和弟弟meimei的安危來堵她的嘴了。 她志在必得的來,沒成想偷雞不成反倒蝕把米,叫別人把她全然拿捏住了。 馮玄暢瞧她的臉色,在心底冷笑,這樣隨時都可能把事情捅出來的人,對他來說是威脅,威脅留著總有一天會出事,與其以后可能為此身處險境,不如除之后快。 “崔姑姑那邊,我會過去知會一聲,去了皇后殿,你仔細你的舌頭,若是舌頭不聽話兒,可是三副棺材?!?/br> 馮玄暢頭也沒回的走了,好半晌青寰才從怔愣里回過神,腿腳發(fā)軟的癱在地上,她拍著心口安慰自己,“沒事的,所求如愿以償,所求如愿……”她忽而一震,方才大監(jiān)大人說三副棺材? 她扶著東西起來,手都顫著,天曉得她是鼓了多大勇氣才敢來的。她想,怎么會有人如此猖狂,連官婦都不放在眼里。 再想了想,開解自己,這也沒有什么,只要大監(jiān)還想前程似錦,她就是安全的,這不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讓她去皇后殿了?以后平步青云,全看她的本事了。 馮玄暢出來,一路上鐵著臉,這事不能拖,得盡快處理。到了內(nèi)書堂,他喚廷牧。 廷牧瞧他臉色差,立時就知道事情不簡單,打個千兒問他,“掌印碰上事兒了?” 他點頭,“你著人去查查荊州牧的家事,再替我查查尚儀署的女司青寰,去太醫(yī)院詔沈念來見我?!?/br> 廷牧動作利索,悄無聲息的退出去,誰都沒注意著。 馮玄暢推門進屋,允淑還在低頭理折子,撐著頭咬筆尖,皺眉思索的樣子十分認真。 聽著他進來,往這邊看了看,又低了頭。 他拽拽曳撒,提步走過去,壓低身子挨著允淑,和她一起看折子,他說,“允淑,這個折子你很為難么?” 允淑點頭,“嗯,這順天府上月才得了賞銀七千兩,這月又跟朝廷要銀子,貪心不足蛇吞象,若是批了,下月獅子大開口,上萬銀兩也是敢要的,可若是不批,免不得會有人說朝廷苛待功臣?!?/br> 他干脆坐下來,指點她,“順天府官至正三品,是整個長安城最高的官位,官家的身家性命,偌大的禁廷安危,都系在順天府了,他們是要為官家拼命的,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別說他現(xiàn)在要九千兩,就是要九萬兩,也是要批準的?!?/br> 允淑聽完,明白了什么似的,認認真真的批個準字,恭順的把折子摞起來,她說,“奴懂了,這是拿命在使銀子哩,應(yīng)得的?!?/br> 馮玄暢摸摸她的頭,溫和道:“你說的對?!?/br> 他多想擁她在懷里,只是不能,她坐在咫尺,他只能摸她的頭來安撫她。 嘆口氣,他起來,問她,“你可曾同身邊要好的朋友說起過你的身世么?” 允淑搖頭,“沒呢,六爺吩咐過,要把這件事爛在肚子里,我很惜命的,從未同人提過?!?/br> 他躊躇著,“你昨日可在朱雀街遇見熟人了么?” 她低頭想了想,道:“沒有,昨日里不曾在街上遇到熟人過。怎么了么?” 第16章 常思,你不要學李修葺那…… 他說沒事,又囑咐道:“尚儀署那個素來同你交好的青寰,往后你離她遠些,不可再交心了?!?/br> 她以為大監(jiān)大人知道了她被排擠的事情,憂心她想不開來開解她呢,就笑了笑,回:“雙喜說過了的,以后我不理她便是,我不傷心,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曉得她名利心重的?!?/br> 他想,何止名利心重?想法還惡毒呢,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覺得自己很聰明,聽了個連證據(jù)都沒有的話兒,就妄想來拿捏他了,不自量力。 他夸她,“真是個聽話的好姑娘?!北闫鹕砘刈腊溉ダ^續(xù)批奏折,等手里二十幾道折子批完,他才起身,喚了人進來燃上香,囑咐允淑午時等他一起用飯,就揣著折子出了內(nèi)書堂,往乾和殿去。 乾和殿守門的小黃門跟他打個千兒,稟他說官家正在后/庭小憩。 他嗯一聲,輕手輕腳的去了后/庭,瞧見官家躺在長椅上,便隨手扯了云絲毯替官家蓋上。 官家聽到動靜,睜了眼,瞧著是他,便坐了起來,懨懨道:“廠臣,孤近日覺得身子骨越來越差了,時不時總是瞌睡,太醫(yī)也診不出個毛病,奏折都得交給你處理,孤這是不是大限將至了?” 他把奏折放在小案上,給官家行叩拜大禮,“官家別這么說,您正當壯年呢,只是暑氣重,老百姓常說春困秋乏夏打盹兒,現(xiàn)在瞌睡都是正常的,等立了秋,還要再困些時候,天轉(zhuǎn)涼了就好了?!?/br> 官家樂呵呵的,“就你說話最貼心,孤年紀大了才即位,有你伺候在身邊真好,省了不少心。” 他說都是官家栽培的好,能為官家分攤憂慮是他的福氣,順口提了句言青和查高金剛買賣官職的事。 “西廠那邊說干爹賣官位,臣是萬萬不信的,他那么大年紀了,也不缺那幾兩銀子,何故會去做那黑心的買賣?干爹一手提拔我到今天,我還是信他的?!?/br> 官家咳嗽兩聲,他忙去給官家拍背順氣兒。 “高金剛他是辜負了孤對他的信任了,你進宮時間短,不知道他手底下有多少爛賬,若不是西廠查江南的水利查到了他身上,孤還不知道要被他蒙騙多久!”官家指指長椅案頭的柜子,“你看看,都是言青和送過來的,一樁樁一件件,他高金剛就是死十回,都不夠?!?/br> 馮玄暢過去拉開柜子,從里邊捧出一摞的賬本和冊子,翻開來看。 他抑不住的顫抖,高金剛果然是倒賣二品官職給了一個世家子,這世家子就是現(xiàn)任州牧,頂替了他父親的位置,安享馮家百十口人命換來的滔天富貴。 官家看著他,只是有些憐憫,貴為天子他不能有錯,即便是錯了,也不是錯,他不能跟一個臣子認錯,只是嘆道:“馮州牧一門忠烈,孤自會為你家修建宗祠?!?/br> 馮玄暢手一抖,俯身叩拜,“官家圣恩,臣感激涕零。” 他不須多說什么,剩下的事情官家自然會秉公辦理。 只要把這些事兒挑開,擱在官家眼皮子底下,甭管把事情挑到面皮上的人是誰,他要的不過是官家一個態(tài)度。 退出乾和殿,他肅了臉,回內(nèi)書堂,廷牧已經(jīng)早早侯在那里,見他回來,上前回話。 “掌印,都已經(jīng)查清楚了,那荊州牧是個酒釀飯袋,吃著父輩上傳下來的祖業(yè),日子過得丁點兒也不安生,納了不少的妾室在家養(yǎng)著,他夫人何氏是商戶之女,在家中并無地位,那叫青寰的女司是何氏長女,卻不得荊州牧的喜歡,荊州牧最寵的是小妾沈氏,那沈氏才懷了孩子,何氏在府上礙了她的眼,正好逢上女司大考就被攆來長安探親了?!?/br> 馮玄暢嗯聲,“還有其他的么?” 廷牧說是,“這青寰出生的時候有小疾,倒不是什么大病,也沒病根?!?/br> “沈念可過來了?”他問。 “沈御醫(yī)在隔間侯著吃茶,正等您呢?!?/br> 馮玄暢沒再說話,理理衣裳去見沈念。 沈念正吃著茶水,瞧著他一副沉淀淀的樣子進來,就嘆氣。心道這是有人又要倒霉了,他明明是個大夫,自從認識了馮玄暢后,已經(jīng)越來越違背行醫(yī)救人的初衷,快變成這宮中殺人于無形的頂尖劊子手了。 他調(diào)侃道:“我這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做派,倒是很得你中意?!?/br> 馮玄暢揶揄,“大俠風范有什么不好?”他肅了臉,板板正正的:“回頭你借著去給尚儀署小女司們診平安脈的由頭,送那個叫青寰的女司上路吧?!?/br> 沈念驚詫:“一個小小的女司,竟然值得你讓我出手?” 他垂著眼喝茶,輕描淡寫的,“她提了她擔不起的條件,活著便是禍害,你送她上路,全是我給她的體面,廷牧說,這女司出生時有小疾,沒有病根?!?/br> 沈念想,這人真正會為難人,沒有病根還要他讓人家病逝。 同馮玄暢說話,不能說的太明白,有些事一點就透,說多了就是錯。他把茶盅里的茶喝盡了,說至多兩年,宮里實在不想待下去了。 馮玄暢拿眼乜他,“那不成,你走了我怎么辦?你舍得留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內(nèi)廷里無依無靠?” 沈念扶額,略一漾攢個會心的微笑來,“我說不過你,你這個人心腸最壞,若不是為了你,我舍了自由身留在宮里?我圖做個清閑人不夠自在么?” 馮玄暢笑笑,“圖你心里有我,常思,你不要學李修葺那沒良心的離我而去,這禁廷,我一個人難挨。” 唉,他同他說話,越來越是沒正形,兩個爺們說這這種話不是叫旁人難為情么? 沈念起身,一彈袖,“你司禮監(jiān)的茶水我都快喝不起了,得,走人?!?/br> 馮玄暢送走沈念后,吩咐廷牧去尚膳間取食盒,特別交代廷牧,多要一碗紅燒rou。他說允淑正在長身體,得好好補補。 允淑此時正在內(nèi)書堂坐著發(fā)呆,她手里的折子已經(jīng)整理完了,藍批小字寫的頗有風骨,個個像刀子刻在紙上似的。 馮玄暢拎著食盒回來的時候,她剛好無聊唱完一曲春江花月夜,余音還未散去,聽到有人拍掌,她回頭,含羞帶怯,“你領(lǐng)食盒來了?” “嗯,紅燒rou,”他打開食盒,把菜擺出來,“還有你愛吃的水煮魚片。” 允淑兩眼放光湊到桌邊,主動搬椅子坐下,“大監(jiān)大人怎么知道我愛吃這些?” 馮玄暢沉聲,“李府上了年紀的管家說的,吃吧。” 她實在是餓了,回宮的時候沒用早飯,笠韻只顧著給她收拾首飾和衣物,臨走才塞給她兩塊甜酥拿來填肚子,那點心一口便沒,根本就不打餓,她饑腸轆轆的做了一上午的工,前心貼著后背的滋味實在不太好受,也就沒跟馮玄暢客氣,拿了筷子去夾菜。 兩人吃完,允淑把殘羹剩飯重又裝進食盒,過了晌她就要去掌執(zhí)文書殿那里當值,便攬了送食盒回尚膳間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