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女司們開始竊竊私語。 “這次竟然有兩個同名次,以往從來沒有過這種事。” “你們說是誰呀?好厲害?!?/br> “能得到上殿的認(rèn)可,不簡單呢,咱們這些人里頭,屬青寰是拔尖兒的,你們說會不會是青寰?。俊?/br> 青寰聽著女司們的議論,臉上好不得意。 她對這次的殿試勝券在握。 自進宮來,連著幾個月,她白天晚上的用功,等的就是放榜這天得個好彩頭。 如同普天下的菁菁學(xué)子,寒窗苦讀十八載,為的也不過就是金榜題名天下知的一刻,這次女司殿試她若能奪個頭籌,在上殿那邊得臉,以后就可以去皇后殿伺候,也算沒有辜負(fù)家里想盡辦法將她送進宮來的一番苦心。 允淑心里卻只盼著能入個三甲。昨兒夜里,大監(jiān)大人說入了三甲就可回宮外宅子里住兩日,她只有出了宮,才好打聽二jiejie的下落。 握握袖中掖著的錦囊,她正正色,聽崔姑姑說話。 崔姑姑拿起驚堂木往幾案上一敲,厲聲道一句安靜些,轉(zhuǎn)身從小黃門手里接過檀木盒子,打開來,捧出張明黃色牒紙,繼續(xù)道,“這是皇后的懿旨?!?/br> 眾人再起來,行叩拜大禮,跪在地上聆聽皇后懿旨。 “月考合宜,三甲丹畫,二甲青寰,頭甲允淑?!?/br> 允淑沒成想自己居然得了個頭甲,跟著人再拜,起身,入座,腦子里迷迷瞪瞪的,其實也不只她迷瞪,旁人也迷瞪。 若不是因大監(jiān)大人坐在上首鎮(zhèn)著,大殿里早就已經(jīng)唏噓一片了。 青寰心中很不是滋味兒,她若真是學(xué)問不濟,輸了也就輸了,偏偏上殿說同等優(yōu)秀挑字寫的好看的,她小字也是寫的娟秀,怎么會在字上偏偏就被比下去了? 這個結(jié)果,她十分地不甘心,握緊了手,咬唇看著允淑,憤憤不平,心道她憑什么?為了在宮里爬上高位,小小年紀(jì),不惜給太監(jiān)做對食的下賤胚子,虧她起初還以為允淑是個孩子,初來宮里被人欺負(fù)可憐,實心實意的想幫她。 沒成想著,竟是為了進宮撈好處,把身子都賣給太監(jiān)的人。 想到這兒,青寰的手攥的更緊了。 允淑發(fā)著呆,并沒注意周圍的人對她是什么眼光,她心里只想著一件事,出宮以后,該怎么打聽二jiejie的消息。 馮玄暢坐在那里看的清楚,他扯著唇笑了笑,想著這姑娘缺根弦似的,都成了眾矢之的了,心卻大的像是能裝下整個長安城,沒事人一般,一點都不知道人的嫉妒心到底有多可怕,尤其是這爭權(quán)奪勢的內(nèi)廷,你太出挑了,太拔尖了,那就不是什么好事兒。 他忽而記起她昨晚上一本正經(jīng)拒絕他的模樣,月色里明明抖著手,臉上卻很堅定,這世上怕再沒哪個人敢那樣害怕又堅持的同他講話了。 馮玄暢在心里笑了笑自己,如同月前節(jié)度使府上,那個桃花樹下的小姑娘,兩人簡直生得一模一樣。 他抬眼,瞧瞧天色,抬手示意小黃門扶他起來,小黃門眼疾手快,過來搭手。他起身,淡淡地同崔姑姑道:“上殿的意思只這些,其余的事兒,尚儀署瞧著辦,時候不早了,咱家這就去回上殿的話了?!?/br> 崔姑姑揖禮,目送他出了門,折回目光來,對頭三甲的允淑她們吩咐著,“出宮的日子是今日,后日卯時你們回宮到我處所來稟報一聲,領(lǐng)新的差事?!?/br> 允淑她們起身行禮,道聲諾。 其后,崔姑姑又對殿試不及格的女司們做了處置,原本參加考試的有二十三人,未及格的被驅(qū)逐出宮后,只撇下了十三個人。 好不容易下了早課,雙喜和文儀幫允淑收拾了小包袱,包袱里邊塞了幾本大考要背誦的書籍,一只紫云小狼毫,和一本便于隨手記錄的小手札。 允淑辭了她們,又去跟崔姑姑簡單道聲謝,便背著小包袱往宮外走。 她人邁著輕快的步子,輕哼著不知名兒的小曲兒,還未到宮門口,就遠遠瞅見入宮那天送她的小廝,正蹲在馬車上,嘴里叼著根狗尾巴草在等她。 她加快步伐跑了過去,捂著肚子直喘粗氣,“你幾時來的?等我許久了么?” 小廝把狗尾巴草吐到地上,從車上跳下來給她揖禮,回道:“才到,老爺讓我掐著時辰來,省的來的早了叫人瞧見,給夫人你惹不必要的麻煩?!?/br> 她低頭,嗯一聲,抬腳上了馬車。 小廝替她放下簾子,在外頭坐下來,揚揚鞭子打在馬背上,馬兒嘶鳴一聲,車子開始搖搖晃晃的走著。 她窩在車?yán)铮瑥男渥又刑统鲂∑呷o她的錦囊打開,內(nèi)里塞著艾草葉,香味淡淡的。 從艾草葉里扒拉一陣子,扯出張小紙卷,抖開來,上邊寫著密密麻麻的兩行小字。 城外西郊良田九畝半,挨著小村莊,村里有富戶名喚李葺,是我故友,可助你在宮外走動。 她開口同小廝打聽,“城外西郊有幾個村子?” 小廝回她,“夫人,城外西郊只一個村子,是皇莊,管轄莊子的人以前在內(nèi)務(wù)府當(dāng)值,是個四品侍郎,姓李,是大監(jiān)大人提攜的人?!?/br> 允淑撐頭,仔仔細細琢磨著,連宅子里趕車的小廝都很熟的人,那內(nèi)官老爺定然也是知道的,尋jiejie這件事,不能大張旗鼓的,得偷偷的去尋,若叫旁人知道了,就什么指望都沒了。 一路上她把能堪用的人排了個遍,卻發(fā)現(xiàn)沒有人堪用,她頗有些頹喪。 馬車停在府宅外,小廝扶她下車,趕著馬車去了馬廄。 她進了宅子,勉強自己攢出些笑意,準(zhǔn)備去見內(nèi)官老爺。 笠韻瞅見她,高興的飛奔過來,欣喜道:“小夫人,你可算回來了,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都快悶死了?!?/br> 允淑自進宮習(xí)了禮法,知道尊卑有別,雖然她也算不得是個金貴的人,但同笠韻還是要保持距離,左右權(quán)衡了下,終是端出了主人家的樣子來,捏著帕子,抬抬臉,立在那里正色問他:“老爺可在院中?” 笠韻瞧著她不冷不熱的模樣,多少有些失落,回一句:“在院里歇著的,叫了六爺來說話?!?/br> 允淑聽說孫六在,心里有些激動,也顧不得什么禮儀,邁著細碎的步子快速進了院子,她踮著腳站在內(nèi)官老爺屋外,左顧右盼的等著傳她進去說話。 第10章 她心里感嘆,這人真…… 管家出來添茶,瞧見她一副著急的模樣,訝了訝,“小夫人何時回來的?怎么也沒人通報一聲兒?”他一跺腳,“這些下人都是沒長眼睛的,是死了不成?回頭叫他們一人領(lǐng)十板子才是。” 允淑憨憨的笑,“我瞧著大家伙兒都忙,你不要責(zé)罰他們,聽說老爺和六爺在說話,我急急趕過來,想見見六爺,又怕擾了老爺清凈?!?/br> 管家賠笑,“小夫人說的什么話?您是這個宅子里的當(dāng)家主母,這宅子您哪都去得,什么人都見得,怎么會擾了老爺清凈?快進屋吧,老爺正等您呢?!?/br> 允淑嗯一聲,挑簾進來,屋里燃著龍涎香,香味濃厚熏的她有些頭暈,煙霧繚繞里,內(nèi)官老爺穿著常服同孫六坐著正說話,言辭間提及這次女司殿試。 內(nèi)官老爺呷口茶,“我眼光歷來夠毒,這女娃娃我第一眼見著,就知道是個能叫我花大力氣培養(yǎng)的主?!?/br> 孫六嗓音一如既往殺雞一樣的尖細,“老爺,您哪次看人不準(zhǔn)呢?遠的不說就說近的,您那干兒子馮玄暢這才幾天功夫?就已經(jīng)是官家跟前當(dāng)寵的了。” 允淑心中大大的一震,她也不是沒有猜過會不會那么巧,大監(jiān)大人就是她那命苦的二jiejie的未婚夫君。 這念頭冒出來的時候,她自己都覺得太過荒唐否定了,不成想,他爺爺?shù)木谷贿€真是。 她心里感嘆,這人真正命苦,本是刺史獨子,剿匪成功該是番不得了的光明路途,誰知道老子勾結(jié)土匪頭子,前程斷送也就罷了,偏偏又被生生折磨成殘疾,這輩子怕也抬不起頭做個堂堂正正的男兒郎了。 孫六瞧見她進來,起來給她行禮,“小夫人妝安,這幾日在宮里可還習(xí)慣么?” 她答應(yīng)著,“宮里有崔姑姑和雙喜照顧,很是習(xí)慣。”她同孫六說完話,就走到內(nèi)官老爺跟前拜了拜,感激道:“允淑見過老爺,老爺?shù)膫浦枚嗔?,可還會疼嗎?” 內(nèi)官老爺扶她起來,拍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幾日功夫,比我剛見你的時候更穩(wěn)重些了。六子聽說你今日回府,特地從別處趕回來見你,說是你家中親戚有個出嫁了的堂姐今日回門,想見你了叫他來接你回家過一日?!?/br> 允淑扭頭看著孫六,有些疑惑。 孫六給她眨眨眼,“你堂姐說家里的石榴開了許多花,叫你回去瞅瞅。” 她一頭霧水,瞧著孫六那張擠眉弄眼滑稽的臉,只得配合的點個頭,“那事不宜遲,咱們現(xiàn)在就走可以么?” 孫六嗯一聲,總算是結(jié)束了眉毛在臉上跳舞的表情,低了頭。 內(nèi)官老爺也沒說什么,叫管家送孫六和允淑出門,特意叮囑給允淑備了許多吃食和回門帶的禮品。 孫六趕著馬車出了城,才同允淑說起話。 “丫丫,咱們現(xiàn)在去城外的皇莊尋李侍郎,并不是我想幫你,只是差我的這人對我有大恩,我這輩子都是還不完的,你切切要守著這個秘密,千萬不能叫旁人知道了,若是被旁人知道,我孫六,再加上家里上下十幾口人命,可就都沒了?!?/br> 他氣色灰敗,眼角耷拉著,整個人看著瘦的像個骷髏,他嘆氣,說,人不能忘恩,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 他說這話,允淑聽在耳朵里,眼眶瞬間就濕了。 拿帕子拭拭眼角,她嗡噥,“六爺?shù)亩?,允淑都記著呢,至死不忘,若是六爺不嫌棄,以后允淑給您養(yǎng)老送終,披麻戴孝。” 孫六唉一聲,“你是個好丫丫,大人他今日遣人找我,我就把實話都說了。大人他是好人,不會害你,你往后依著大人,會有榮華富貴的?!?/br> “六爺,大人是誰?”她問。 “我不好多嘴,大人想說,自然會同你說的。” 孫六抬頭趕車,日頭漸高,曬得人皮rou疼,他揚揚馬韁繩,加快些速度。 城外九畝半的皇莊田地,四周環(huán)繞著綠樹林子,成片的田隴里莊稼長勢喜人,現(xiàn)下不是農(nóng)忙的時候,他們直到進了村子也沒見著半個人影。 村頭立著塊一人高的木牌,上邊歪歪扭扭寫倆大金字,皇莊。 再順著阡陌小路繼續(xù)往前行,車轱轆攆在李侍郎府門前墊路的磨碾子上,落地時狠狠震了一下子,允淑差點從馬車?yán)锼こ鰜怼?/br> 孫六勒馬停車,利落的把允淑扶下來,領(lǐng)著她往寒磣的宅子里走,農(nóng)戶人家墻頭上掛著一片編好的包谷,土灰墻上掛著幾串鮮紅的辣子和曬炸皮的蒜頭。小院子里擺張八仙桌子,摞著幾本書,有個穿著灰藍布衣的青年男人坐在桌邊寫著什么。 孫六走過去先給人行禮,恭聲兒道:“侍郎員外,大人吩咐我來同您知會兒一聲,宮里新來的女司在宮外尋親,員外在宮外幫忙支應(yīng)著點兒。” 他扯著允淑過來給李侍郎拘禮,允淑垂著頭,緩了半天才憋出三個字,“大人好?!?/br> 李葺從太師椅上站起來,他挽著褲腿,整張臉都隱在斗笠里,穿著農(nóng)忙時的布衣,完全是莊戶漢模樣,擱下筆他抬抬頭瞧著烈烈的日頭,擦把汗,道:“咱還是進屋說話吧?!?/br> 進來屋,李葺撿了兩年的茉莉陳茶來,用熱水泡了兩茬,給孫六和允淑各倒上一杯,推將過去,“這是我在村前頭隴上種的茉莉茶,自收自曬的,味道濃郁比街上賣的好喝,你們嘗嘗?!?/br> 允淑托起琉璃盞子,盞子被滾熱的茶水填滿,捧在手里燙的緊,她吹吹茶沫子,輕抿口茶水,入口甘甜味香,品著茶,腦子里已經(jīng)輪番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她調(diào)過視線偷偷打量李葺,夷然道:“大人按品階應(yīng)是堂上五品官,怎地會在皇莊做起了管事的?” 李葺一愣,思索著抬抬下巴,將斗笠摘下來,一副眉清目秀的俊俏模樣,“員外散騎侍郎是個散官,上朝堂去做什么?陶公有語,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我這個人真正風(fēng)流,隱匿在青山綠水間,豈不是快哉?” 允淑躑躅了下,“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guān)么?” 李葺驚愕瞪大眼睛瞧她,“姑娘知音,姑娘姓甚名誰?是哪家千金?實不相瞞,我是個寫小說的,蹲在這荒涼之地實在寂寞,尚缺個聽我說書講故事的人來的,不知姑娘,”他臉驀地紅到耳根,“可否愿意留在這皇莊里陪我?” 允淑:“……” 這人興許是腦子有些問題,她想,也難怪,瞧著這莊子不是農(nóng)忙的時候,只有這位侍郎守著,一個人待得久了,總是有些寂寞的。 孫六瞥了李葺一眼,“侍郎大人,您收收心,這位小主人您打不得主意,她是高伴伴的小婦人。你是個閑散人,又是大人交心的,實話不瞞您說,這丫丫是節(jié)度使李大人的遺孤,她尚還有個jiejie在世上,下落不明?!?/br> 旁人信不得,孫六這個人,允淑是信的,孫六說不會害她,就是一定不會害她了。雖然這個李葺看著不太靠譜,但是既然六爺信他,六爺口中那位大人信他,那她也信。 她在旁邊應(yīng)著,“侍郎大人,因著這次殿試我得了前三甲,才能出宮兩日,我二jiejie名喚李允善,李府抄家那天,被黑衣人擄走了,那黑衣人蒙著臉我不認(rèn)得容貌,只是當(dāng)時拉扯中,我撕破了那黑衣人的半只袖子,瞧著那人手臂上有天生的紅色胎記,”她伸出胳膊比量著,指指手腕和手肘的位置,“有這么一大片,從這里到這里?!?/br> 李葺拍了下大腿,“我的天爺唻,你們,你們倒是好意思來找我?guī)兔?,既然你們這樣坦誠相待,我也不好意思瞞你們,這忙我是萬萬不能幫的,你們李家是官家治罪,犯得案子你不知道有多大么?”他站起來,指著允淑,“你老子是個厲害的主兒,私藏八百斛胡椒啊,折合銀兩三百萬,三百萬銀兩什么概念?比國庫還要多出一百五十萬兩,按律例,合該滅九族,你能活下來已經(jīng)是上天好生之德,你若聽我的勸,便老老實實藏起來茍活下去,若是不聽勸,就是自尋死路。漏網(wǎng)之魚,被東廠的人盯上會是什么下場?抽筋扒皮都算是輕的?!?/br> 孫六遞給李葺盞茶,“侍郎大人莫激動,先喝口茶潤潤嗓子,大人找上我的時候,我的反應(yīng)比您還大,可到底還是帶著人來找您了不是?” 李葺斜眼瞧著他,接過茶水猛灌一口,“你給我說說,他是瘋了不成?” 孫六窩在馬扎上,垂著手,“到底是有過牽扯,怕是怎么也放不下,允淑是我從寧苦花十五兩銀子買回來,原是送去高伴伴那里做個暖床的,本想著這趟差事跑完了,我就告老還鄉(xiāng),帶著家眷安生過下半輩子?!?/br> “人算不如天算,你活該呀。”李葺坐下來,沒好氣的看著孫六,“你自己活該就算了,還拖我下水是跟我有多大仇?” 允淑有些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