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便是連三娘子在上一世的時候都覺得秦氏是世間難得的慈母,哪怕自己并非她親生,可她待自己卻依然如己出。 但是——重活一次以后三娘子卻懂了,秦氏這一招“寵子不發(fā)”實在是夠潤物細無聲的。 上一世在自己出嫁以前,遠哥兒已經(jīng)被養(yǎng)成了一個只識風月不學無術(shù)的浪蕩子,年紀小小的,屋里的丫鬟卻各個水靈動人,這事自然不是肖姨娘這個親媽所謂,既是秦氏督下來的,肖姨娘當然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而自己和五娘子,因一貫被秦氏金貴的養(yǎng)著,從小的脾氣都是刁蠻任性的,不過三娘子到底是年長一點還分得清好壞,可五娘子從小就愛學四娘子,且越大越矯揉造作。天天盼著秦氏能給自己尋個高門大戶好嫁過去繼續(xù)坐享貴太太的榮華。 但,都養(yǎng)成這樣了,能嫁進什么好人家? 三娘子心底一陣冷笑,不由的便想到了四娘子。秦氏對四娘子素來是賞罰分明恩威并重的,四娘子小的時候雖有些蠻橫,可大了以后卻時常由秦氏帶著到外頭走親訪友、廣見世面。雖不一定比得上別的貴胄家的千金小姐那般體面,但在三娘子的記憶中,上一世的四娘子出門在外皆舉止得體儀態(tài)大方,活脫脫一個官家嫡出小姐的做派,這樣的姑娘家,即便任性些,也是讓人喜歡的。 更別說打從自己嫁進沈家以后,秦氏這邊的動靜就如同石沉了大海一般,做足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姿態(tài),令人心寒無比。 想到這里,三娘子已徹底的心如止水了,再開口,她竟突然幫著秦氏說起了話,“今兒若是換成我嫁女兒,自然也不會希望庶女比嫡女嫁得還要好的,母親的心思多年來都不曾變過,好在姨娘是看明白了。既看明白,那姨娘就能未雨綢繆了。” “你……”肖姨娘有些吃驚,她以為三娘子應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的,可既明白了,為何突然又顯得很理解秦氏一樣? “姨娘,人心都是長偏的。”三娘子勾了勾嘴角,伸手指了指自己左邊的胸口,“咱們平心而論,姨娘你本就是為人母親的,試問哪個母親會對自己的孩子不好轉(zhuǎn)而去特意疼愛別人的孩子呢?”見肖姨娘又是一愣,三娘子心里也不是滋味,“這道理其實人人都懂,可若是說破了別說姨娘不甘心,我也是不甘心的。” “那三娘子方才又讓我未雨綢繆?”肖姨娘似被道破了心事一般,一臉的酸澀。 “是,未雨綢繆。理是這個理,咱們認了理,可不能認這個命。母親很聰明,寵子不發(fā)的道理她太明白了,所以不管是我或者五meimei、遠哥兒,她都是一視同仁溺寵著的。姨娘能到父親跟前去哭訴母親對五娘子和遠哥兒不好嗎?”三娘子冷笑,“冬天里的銀絲炭,夏天里的小冰山,秋天的糖蜜桔,春天的桂花糕,更別說那一年四季雷打不動的新衣裳新料子,母親手上端得出的是對咱們的好,姨娘若不是這些年都捏不住狠狠反擊的把柄,又怎會直到現(xiàn)在才來找我?” 肖姨娘怔怔的看著面前的三娘子,云容月貌秀而不媚,一雙剪水雙瞳楚楚動人宛若燦星,那日漸長開的五官讓三娘子雖不是美得顛倒眾生,可她的一顰一笑卻如春風拂波一般能輕易的撩撥人心,讓人過目不忘。 但是,肖姨娘暗驚的卻遠不是三娘子這輕云出岫般的美,而是她那小小年紀卻不輸大人的縝密心計! “三娘子又怎知我手上沒有太太的把柄?”面對年幼的三娘子,肖姨娘竟突然生出了一絲與高人過招的快意來。 “有嗎?”三娘子漫不經(jīng)心的伸手將垂落的發(fā)絲勾到了耳后,“要說有,怕也就是遠哥兒啟蒙的晚。如今連《笠翁對韻》都還沒全學完呢吧?!?/br> 肖姨娘聞言一陣臉紅,正想說話,卻被三娘子搶了白。 “可這一點若是能站得住,姨娘早就跑到父親跟前去說了,畢竟姨娘就遠哥兒這么一個兒子,姨娘耽誤了誰都不會耽誤他的!” 肖姨娘頓時如被抽了線的木偶一般軟了腰身靠在了背后的迎枕上,半晌才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也怪我早些年膽子太小,畢竟那時候老爺屋里雖通房不少,可正經(jīng)的姨娘卻只有我一個了,一雙兒女帶在身邊,你說我不怕是假的。五娘子和遠哥兒小的時候,我怕太太會把他們抱到明月居去養(yǎng),所以太太說什么我就應什么,老爺問起。我也從來都說太太寬厚不苛,對我和孩子們都好。等五娘子和遠哥兒大一點了,太太的手段就稍微露出了一些端倪,偏那時我更沒機會說什么了。畢竟老爺那時候勢頭正好,幾乎日日都在外院歇著,內(nèi)宅的事鮮少有過問的,且沒有分家的時候上頭還有老太太,老太太都不說話,我自然就沒說話的分了。當時,遠哥兒等著要啟蒙的事我并非沒有同老爺說過,老爺也是同太太提了的,但那時候嘉哥兒正要下場入試,一家人的心思全在嘉哥兒身上,遠哥兒從小就不太愛說話,太太不動,老爺也不催,日子一長,我也只有眼紅干著急的分了?!毙ひ棠镎f著說著手就緊緊的握成了拳。 是啊,她怎么可能不心生埋怨,可是她的身份擺在那兒,無奈也擺在那兒,她只是一個姨娘,也只是一個娘,比起孩子們繁花似景的前程,能否平安的待在她身邊對她來說更重要! “所以姨娘自然是不能出面的?!比镒屿o靜的聽完了肖姨娘倒的苦水,然后一陣見血。 “我不出面?”肖姨娘糊涂了,可心中卻突然燃起了一絲希望?;蛟S,三娘子真的有什么好的辦法也不一定。 “姨娘,授之于魚不如授之于漁。是,你是遠哥兒的親娘,可你能手把手帶著遠哥兒走多遠?”三娘子冷靜的說道,“更何況母親這兒是一條死路,父親這兒不太保險,走的好能皆大歡喜,走的不好卻也能滿盤皆輸,那么現(xiàn)在剩下的就只有大哥哥那兒了。既要去找大哥哥,我以為,遠哥兒自己出面肯定要比姨娘你出面來的更名正言順!” “嘉哥兒?”肖姨娘稍顯順暢的思緒被三娘子這一帶又開始打結(jié)了,“你的意思是讓遠哥兒去找嘉哥兒……做學問?”可肖姨娘剛問出口,就連連失笑道,“呵呵,這哪兒可能,旁的不說,就說那文墨樓,太太里里外外派人守得嚴嚴實實的。嘉哥兒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太太的眼睛,這若是一回兩回的走動也就罷了,可次數(shù)多了時間一長,就算太太忍著不開口,嘉哥兒也會厭煩的。到底他并非遠哥兒的先生,又沒什么責任一定要教遠哥兒。” “他不是遠哥兒的先生,卻是遠哥兒嫡親的兄長?!比镒犹ь^看著肖姨娘,目光堅定,“姨娘從前是怕和母親撕破臉,可是姨娘這般忍著也并沒有忍出一番天地來?,F(xiàn)在,是遠哥兒自己要上進要求學,先生那兒無法滿足遠哥兒的求學之問,遠哥兒親自登門求問兄長,有錯嗎?自古只聽聞為人父母的會氣子女不學無術(shù)不夠爭氣,卻不曾聽過有哪種父母會氣自己的孩子太過認真好學的。這事兒本就是要鬧到母親那邊去的,因為鬧過去了,父親才會知道和重視。如今三房分了家,和從前在邵陽的時候已經(jīng)不一樣了,邵陽老宅那里,上下左右那么多哥兒,遠哥兒只是庶出年紀又小,自然就不受人重視??涩F(xiàn)在咱們是分家的獨戶,父親膝下長成的孩子只有嘉哥兒和遠哥兒,如果這個時候還分什么嫡庶之別的話,難不成以后嘉哥兒立業(yè)為官,真的想做沒兄弟幫襯的獨行俠不成?” 有理有據(jù)的一番話,讓肖姨娘醍醐灌頂笑開了花,沾了喜色的臉龐讓她看上去瞬間仿佛都年輕了好幾歲一般,“今日能得三娘子這番交心的話,是遠哥兒的福氣?!?/br> “其實姨娘并非想不通。只是當局者迷罷了。”三娘子聞言搖了搖頭,“何況與姨娘做交易,與我而言只會有利無害,姨娘既愿意讓我上船,那我就不會讓姨娘失望的?!?/br> 三娘子太清楚了,她自己比起五娘子要更無依無靠,現(xiàn)在肖姨娘既明著來求她,與她而言本就是互惠互利的事,她沒有理由搖頭的。 想到這里,三娘子思緒一轉(zhuǎn),伸手往虛掩著的窗外指了指道,“嘉哥兒那里姨娘是不用cao心的,姨娘若沾了手,回頭反倒刻意了。不過那邊,姨娘倒不妨走動走動。畢竟比起母親的屋里,那邊同樣是做月子,可要冷清多了?!?/br> ※※※※※※※※ 隔了幾天,三娘子按著點兒去秦氏屋里看剛出生的歡哥兒,可才踏進明月居的院門,她就見著四娘子一臉沉色的走了出來。 “你一會兒要不要去我屋里……”想著自己前兩日剛順手做了絹花,三娘子就想要不要讓四娘子去她屋里挑花式,結(jié)果她話還沒說完,四娘子就已經(jīng)面無表情的從她身邊走了過去,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三娘子眼尖的發(fā)現(xiàn)四娘子的眼眶紅紅的,而四娘子則是目不斜視的連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全然當三娘子不存在。 緊接著,如畫也急匆匆的從屋里跑了出來,見了三娘子。如畫先是一愣,然后又忍不住去看已經(jīng)走出了院子的四娘子。 如此陣勢當前,三娘子自然不作細想,當下就笑著對如畫道,“突然想起之前給歡哥兒做的虎頭鞋落在屋里了,我先回去取吧,一會兒再來看母親和歡哥兒?!比镒诱f罷,也不等如畫吱聲,便徑直就折回了身…… 這日用完午膳以后,三娘子正在屋里描紅,剛寫了一張紙,子佩就進來了。 “娘子,按著你的吩咐,那雙虎頭鞋已經(jīng)交給田mama了?!?/br> “問出些什么了嗎?”三娘子不曾抬頭,問的云淡風輕的。 “太太屋里的百靈說早上的時候老爺同太太置了氣。因為之前教遠哥兒的先生太不負責了,老爺說要親自再給遠哥兒選一個先生?!?/br> “既是遠哥兒的事,那四娘子早上生什么氣?”三娘子聞言筆鋒一收,方才抬了頭。 “百靈說老爺進屋的時候正好撞著四娘子在同太太說笑,結(jié)果老爺同太太置氣,順勢就燒到了四娘子身上。”子佩回憶著之前百靈悄悄同自己八卦的話,不加半點遮掩的又道,“老爺說四娘子性子太傲,學不會恭順謙和,回頭等新的先生進了府,也要讓四娘子跟著遠哥兒一并去聽規(guī)矩學問,還說……還說四娘子素來和娘子你走的近,怎么就沒學著你的溫和可親?!?/br> 三娘子一愣,雙眸頓時怔了怔。 記憶中,這好像是父親第一次這般直言的夸自己。雖然并沒有當著自己的面。 “難怪早上她就這樣目不斜視的從我跟前走過去了呢。”三娘子暗嘆,這做法還真挺“四娘子”的。 “娘子,你不怕這事兒最后鬧到自己頭上嗎?”子佩聞言輕輕的咬了一下唇,“百靈說早上老爺走了以后太太氣得連杯子都砸了兩只,只怕……這事兒太太不會甘心的?!毙ひ棠飦淼哪翘欤T口正是子佩守的,門外是子衿看著,這里頭的來龍去脈子佩是清楚的,正因為清楚,她才隱約有些后怕。 “怎么說前面還有肖姨娘擋著呢,要輪到我,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了。”三娘子卻輕松莞爾得看了子佩一眼,一心二用的一邊重新提筆描起了紅,一邊說道,“肖姨娘既然會來找我,肯定已經(jīng)是下了決心的,她不是那種光打雷不下雨的性子,既她用了我的計策,便必然是想好了后路的。母親是什么人肖姨娘比我更清楚,這往后啊,明月居里頭的事兒肖姨娘是肯定插不進手了,但家里總共也就兩位姨娘,一夜之間都和母親隔了心,母親也是要為難的。這會兒母親還在月子里,本也就鞭長莫及,可等母親出了月子要再來管遠哥兒的事也是為時已晚了。況且……到那時候怎么才能攏住父親的心才是母親的當務之急,畢竟男女有別嫡庶有分,因為一個庶出的女兒,清漪苑那位可是憋了整整一個月子的氣呢!” “但……我不懂。”子佩終沒忍住又問道,“娘子你是怎么知道嘉哥兒一定會把遠哥兒的事鬧大的?從前我也沒瞧出嘉哥兒有多關心遠哥兒來著。住的又不近,他倆有時一個月都未必能見上幾面?!?/br> 偏頭看了看一臉不解的子佩,三娘子只笑了笑卻并沒有開口解釋。 有些事,她自己心里清楚就好,若要說破也是難易讓人信服的。畢竟她要如何解釋,她能拿捏住許世嘉的心態(tài),無非是因為在上一世,她出嫁歸寧的那一天,許家開席用團圓膳,偏偏那之前許世遠因為又開了一個通房丫鬟的臉而讓三老爺大大的發(fā)了一頓脾氣。 席間三娘子出去透氣,在屋后無意中聽見許世嘉和已嫁過門的姚初娘子的私聊。當時許世嘉喝的有些多,絮絮叨叨的說了不少話,可其中有一句是讓三娘子過耳難忘的—— 許世嘉說:若是早些年遠哥兒還不曾這般貪戀風月頑劣乖張的時候他能伸手拉弟弟一把,或許現(xiàn)在他在官場也能有個可以與之輔佐幫襯的手足了! 都道酒后吐真言,且許世嘉的酒量一直不錯。三娘子覺得那日他說的這句話應為真心而非假意。更何況,這話還是許世嘉說給妻子聽的,他不需要在嫡妻面前為了并不太親近的手足而裝出懊惱后悔的模樣。 所以,三娘子猜許世嘉其實應該比誰都希望許世遠是個爭氣能干的弟弟,而并非像秦氏希望的那樣是個酒囊飯袋一無是處的浪蕩子。 至于許世嘉為什么會把事兒鬧大,其實很好揣測。 許世遠耐著性子天天拿著功課跑文墨樓,許世嘉就算耐性再好,幾天也該磨光了。就用肖姨娘的話說,許世嘉并非遠哥兒的先生,本也沒什么理由定要教弟弟課業(yè)的,更何況許世嘉現(xiàn)在就是一心準備入翰林院的,所以他根本拿不出過多的精力來指點幼弟,那么這事兒只能捅破了。 可是把許世遠課業(yè)不經(jīng)卻想著虛心求學的事捅破給誰看,這里頭是有講究的。 誠然,三娘子本來設想的是許世嘉會直接告訴秦氏。畢竟遠哥兒的事素來都是秦氏出面管的。這樣一來,秦氏必然會喊了肖姨娘來問話,而肖姨娘早也已經(jīng)做好了和秦氏對戰(zhàn)的準備,那么這事兒也就自然而然的能呈到許三老爺跟前了。 當然,這中間是有些迂回,且秦氏本也不是柔弱的性子,三娘子和肖姨娘能拿捏住的無非就是秦氏現(xiàn)在正在坐月子,心思不全在后院的事上,趁著這個機會,肖姨娘再以慈母之態(tài)吹吹許三老爺?shù)恼磉咃L,那給遠哥兒換個先生或者換個求學的方式也就不在話下了。畢竟兒子爭氣,不管嫡庶,有面子的都是許三老爺。 可三娘子萬萬沒想到,許世嘉竟直接跳過了中間這么多的彎彎繞繞,跑到親爹跟前把親娘的狀給告了! 三娘子不知道許世嘉是怎么想的,可因著遠哥兒這件事,她卻覺得或許許世嘉也并不像她所以為的那般漠然不親,說不定他并非不關心兄弟姐妹,只是他肩上有更重的擔子和責任要扛,從前的許世嘉是找不到人幫著分擔,可他也有自己的驕傲和尊嚴,即便有苦累卻從不輕易說出口。 而遠哥兒的主動,正好就給了許世嘉一個臺階,現(xiàn)在的局面,似乎有些歪打正著的皆大歡喜。 可是遠哥兒這事后續(xù)波動之大也是三娘子始料未及的。 六月,許三老爺走動關系,竟給許世遠請來了久居麓山的華丘山華先生! 先生年近不惑,瘦得有些道骨仙風的,下顎留著一撮花白相間的山羊須,看著莫名的喜氣。 可就是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男子。卻有著名動帝都的驚人才學。只是華丘山此人不戀官場只寄情山水,雖定居在麓山可一年當中卻有大半年是漂泊在外不見蹤跡的。是以當許三老爺把他供進許家學堂的時候,別說三娘子了,便是連當天特意留在家中的許世嘉都看傻了眼。 這頭一堂課,華丘山往首案一坐,輕搖著手中的鵝毛扇,捋了捋胡須笑道,“老夫有虛名在外,也就不多介紹自己了,今日承許大人之意,臨貴府指點你們課業(yè),也是老夫的榮幸?!彼f著便伸手指了指大家的課桌道,“這頭一天咱們不背書說理,先來寫字,你們?nèi)缃窀髯詫懯裁醋诌@會兒就寫什么字。內(nèi)容不計,詩詞歌賦隨意。嘉哥兒,你就議一議‘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為何意吧?!?/br> 三娘子當時正要準備鋪紙,聞言便是一愣,下意識就微微的抬了頭用余光去打量端坐在前方的華丘山,拿不準他給許世嘉出的這道題是信手拈來的呢還是刻意為之的。 偌大的堂屋頓時安靜了下來,院子里風過新葉的“沙沙”聲和屋內(nèi)大家筆落紙面的婆娑聲交錯相連,三娘子的思緒不禁隨著漸漸散開的墨香飄遠了…… 原本她以為,許三老爺那日發(fā)怒對四娘子說的那句——“跟著遠哥兒一并去聽規(guī)矩學問”不過就是句氣話,而原本她還以為四娘子惱她頂多半日就該消氣了。 誰知許三老爺那句非但不是氣話,反而還把三娘子和五娘子都給算上了,而四娘子的氣勁直到今日都不曾徹底消干凈了。 三娘子想著想著就出了神。完全沒聽到華丘山漸漸走進的腳步聲。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王維的辛夷塢?!?/br> 華丘山的聲音猶如一陣和風般“呼”的一下吹開了三娘子的凝思,驚得她指腹一顫,筆尖重重的頓在了紙面上。 “先生……”三娘子惶恐的站了起來,卻見華丘山已經(jīng)伸手拿起了她桌上的紙。 “你習過趙體?”華丘山只掃了手中的紙面一眼,語氣中隱著微詫。 三娘子驚的連師生禮節(jié)也顧不上了,猛的抬起了頭直愣愣的就盯著華丘山細瞧——暗嘆這位麓山先生果然名不虛傳。 上一世她嫁進沈家以后為了修身養(yǎng)性,就開始臨趙孟頫的字,那之后便漸漸棄了小楷??山袢账驗樗哪镒雍臀迥镒右苍冢幌胩亓ⅹ毿兴詫懙倪€是小楷,誰知竟一眼就被華丘山給看穿了! “再寫兩個字給我看看。”見三娘子不說話,華丘山笑著指了指桌上空白的紙,像是在商量,可實則就是命令。 左右鄰座,許世嘉和四娘子他們幾人的目光已經(jīng)聚在了三娘子這兒,可當著華丘山的面她只能默默的坐下,提起筆就寫了兩個字。 “溫潤閑雅,輕盈流動,寫的不錯?!闭l知三娘子剛收了筆,華丘山的稱贊就脫口而出。 她心中一涼,一抹苦笑不自覺的就盈上了唇角??磥硭哪镒訉λ臍庖粫r半刻是真的消不了了…… ※※※※※※※※ 但說是兄弟姐妹同堂開課,其實華丘山還是以許世嘉和許世遠為重的。 是以大家寫完字以后,華丘山就給了五娘子一本《幼學瓊林》,給了四娘子一本《增廣賢文》,到了三娘子這兒,華丘山想了想,從書袋子里撿了本《蘭亭序》出來,遞上道,“這是前兩日老夫剛從別人手里搶回來的拓本,給你臨摹吧。” 見三娘子驚訝的仰著頭張著嘴,華丘山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又笑,“王羲之的字筆勢含蓄,平和自然,還是適合女孩子練的,你既習趙體,這《蘭亭序》臨摹起來應該也不費事,可是能不能滲透到骨子里,卻要看你的造化了?!?/br> 對于現(xiàn)在的三娘子來說,一本《蘭亭序》的拓本也是非常彌足珍貴的。許家并非士林,雖族中女子都是年幼啟蒙識字的,可在求學的路上,造詣鉆深的是一個都沒有的。 饒是上一世,三娘子不過就是學完了《三字經(jīng)》、《千字文》、《女則》這些,會練起趙體,還是因為她嫁進沈家以后日日郁郁寡歡想尋個慰藉才起的意。沒想到這會兒竟得了華丘山的另眼相看。三娘子不知她是應該高興呢還是應該擔心。 而吩咐完了三個小娘子的課業(yè)后,華丘山就命堂外的侍者在三娘子她們坐的前方放置了屏風,隨即就專心的去指點坐在屏風后的兩個哥兒了。 三娘子這才松了一口氣,然后趕緊低頭展開了華丘山丟在她手心中的《蘭亭序》細細看去。 這本拓本其實不新,頁邊角略見毛糙,看得出上一位所有者是經(jīng)常翻閱研習的,因為紙頁邊上的留白處還有不少的注解和心得,字跡灑脫飄逸遒美健秀,令人悅目。 三娘子不由好奇,正想細辯,卻忽聽背后傳來了重重的翻書聲。她下意識扭頭去看,只見后面的四娘子正冷著一張臉挺著背坐在那兒,手中是在翻書,可目光卻是直勾勾的盯著三娘子。 四娘子是出了名的針尖兒心眼,這前頭許三老爺夸貶不一的對待還沒讓四娘子喘過氣來呢。眼下華丘山的微贊又讓三娘子小小的出了一把風頭,這如何讓四娘子不惱。 可要說怕,三娘子也是不懼四娘子的,但她鬧心的是接下來的幾天,她可能要時時處處的賠著笑臉和小心,那才是讓三娘子覺得這無心插柳惹上身的禍端是讓人費神的。 學堂肅嚴,偶有許世遠朗朗的讀書聲和華丘山低沉的教語續(xù)續(xù)傳來,但摒除雜念專心一事的時間其實過的很快,三娘子覺得她似乎才臨了一頁多的字,一上午的課就結(jié)束了。 下午的課是許世遠一個人的小灶,其他幾人均不用再來,是以三娘子便麻利的起身收拾完了東西,恭敬認真的同華丘山行了辭禮后就打頭陣第一個疾步走出了堂屋。 外頭,子衿早已經(jīng)在門口候著了,可見著三娘子沖得這么快。她不由一愣,正想迎上去,卻見三娘子一個勁兒的在沖她擺手,“趕緊走,咱們屋里還有點心什么的不?你現(xiàn)在就去同田mama說,我有些不舒服,午膳不過去……” “許孝熙,你跑什么!” 可三娘子這邊還沒和一頭霧水的子衿交代完呢,她背后就響起了一句略帶嚴肅的喊聲。 三娘子只覺一陣頭皮發(fā)麻,卻不得不揚起嘴角轉(zhuǎn)頭看了去過??商梦蓍T口的石階上,瞪眼站著沖她喊的竟是許世嘉而非四娘子。 但不知為何,三娘子心中卻更沒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