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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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璣望著握住他的手垂淚不止的楚老太太,緘默許久,搖頭道:“不妥,父皇會追究到二位身上的。父皇對楚圭恨之入骨,判他凌遲也是要解氣的。父皇如今正想抓楚家的小辮子,所以不可在這個當口出差錯?!?/br> 楚老太太面現(xiàn)倦色,迂久,長長嘆息一聲,頹然道:“那便罷了,我回去給他念經(jīng),幫他超度?!?/br> 楚圭深深望了母親一眼,嘴巴張了張,卻終究沒發(fā)出一個音。 “我給哥兒帶了些吃的,都是哥兒平素愛吃的,”楚慎將一個紅木食盒擱在楚圭身邊,“哥兒不方便動手,我喂哥兒吧?!?/br> 楚圭正要冷聲推拒,但瞥眼間瞧見母親佝僂的背影,又看看滿面風(fēng)霜的兄長,拒絕的話忽然就說不出口了。 他都快死了,難道真的要落得個徹底的眾叛親離么? 楚圭沉默片晌,終于點了點頭。 楚慎一面拿袖子揩淚,一面給楚圭喂飯。他心中悲戚難抑,握箸的手有點抖。楚圭安靜地由兄長喂飯,不發(fā)一言。食盒里的飯菜確實都是他素日愛吃的,他兄長原來一直都記得他的喜好。 兄弟兩個僵持了幾十年,這還是頭一次摒棄前嫌,心平氣和地相對而處。 裴璣見狀,搖了搖頭?;蛟S楚圭心中的積怨,并沒有他自己認為得那么深。 楚慎與楚老太太走之前,俱是目光慟切地望著楚圭,遲遲不肯離去。 這一別,就真的是永訣了。 楚圭歪靠在墻上,閉目不語。 探監(jiān)的時辰已滿,楚慎攙著楚老太太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 就在兩人即將走出牢門時,楚圭忽然道:“母親,大哥?!彼钗豢跉?,閉目道,“行刑那日,你們不要去?!?/br> 楚慎步子一頓,倏然之間淚水決堤,扶著母親一起折回去,抱著弟弟慟哭不已。 楚圭慢慢闔上眼,兩行清淚滾落而出。 九月十六這日,范循特地告了假,趕來西市看行刑。 自從太宗遷都北京之后,便將西市定為專門處決犯人的地方,每年秋后集中行刑都是在這里。 看熱鬧是優(yōu)良傳統(tǒng),百姓們對于砍頭這種事是十分樂于圍觀的,因而西市雖已算是京郊了,但卻是個熱鬧的地方。這里平素沒有砍頭可看時也是商賈云集,如今要上演凌遲大戲,還是好幾個人一起被凌遲,這實在是不可錯過的,錯過就要再等一年。因而不需要官府召集,百姓們便自動自發(fā)地蜂擁而至。 范循自認來得算是早的,然而等他趕到時,發(fā)現(xiàn)法場這邊已經(jīng)是人山人海了。 法場邊臨時搭設(shè)了一個小棚子,作監(jiān)斬官監(jiān)斬之用。法場中央豎著一根高高的木樁,用來懸掛犯人的人頭,震懾臣民,以儆效尤。 時近午正,日當正空。 西市這邊已是摩肩接踵,擠得水泄不通。楚圭等人的囚車過來時,人潮中掀起一陣sao動。他們是頭一次看見楚圭這位在位三年的短命皇帝,也是第一次看到那個傳說中有特殊嗜好的好內(nèi)太子楚懷和,更是第一回看到蔣氏、楚明玥與楚明嵐這些曾經(jīng)的皇后公主。 真是怎么看怎么覺得稀罕。 楚明玥原本也是個美人,但在牢里待了一年,已經(jīng)被折磨得不成樣子。蔣氏與楚明嵐被關(guān)得時日淺,在牢里的資歷不如楚明玥,倒還留著些往昔光鮮的影子。只是楚明嵐哭得雙眼腫如桃子,臉上脂粉灰塵糊成一團,還沒受刑便已經(jīng)像個女鬼了。 范循掃了囚車里的三個女眷一眼,微微搖頭。 蔣氏等人并非楚圭造反的共謀者,又是女眷,按例是不必死的,至多被充入教坊司做官妓,但楚圭那一番話激起了皇帝的雷霆之怒,這才一并將蔣氏等人處死。 楚圭等人被綁縛在刑架上時,監(jiān)斬官開始宣讀《大周律》刑律里的謀反大逆條:“凡謀反,謂謀危社稷;大逆,謂謀毀宗廟、山陵及宮闕……皆凌遲處死?!?/br> 接著,監(jiān)斬官又宣讀了皇帝親擬的圣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逆首楚圭,領(lǐng)春澤而不知恩,受蔭庇而枉顧義,亡所忌憚,毒殺先帝,顓作威福廟堂之上,不降價序而運天下。詐謀既成,遂據(jù)南面之尊,禍亂內(nèi)外……今依律處死,凌遲三日,銼尸梟首,示眾盡法。其子楚懷和并家眷論與同法,欽此?!?/br> 眾皆嘩然。 凌遲三日! 凌遲即民間所謂的千刀萬剮,最殘酷的凌遲例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一歇一吆喝。頭一日例該先剮三百五十七刀,每一刀剮下的rou如大指甲片大小,從胸膛左右起刀。這種凌遲法會盡可能讓犯人活得久一些,讓犯人最大限度地承受痛苦。一日剮下來,即使已經(jīng)開了膛,犯人也尚可進食。吃飽了,等著第二日、第三日接著被剮,直至徹底被肢解,氣絕身亡。 所以這是個技術(shù)活,也是個體力活。 不過凌遲的痛苦除卻*上的,還有精神上的。被當眾扒光,并且看著自己身上的血rou一點點被剮去,看著自己慢慢變成一堆森森白骨,這樣的折磨絕對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因而凌遲可推死刑之首,是處置謀反者的不二選擇。 楚明嵐聽到還要被凌遲三日,嚇得驚叫一聲,直接失禁。她哭喊著大叫:“我又沒罪,為什么要殺我!” 楚明玥皺眉道:“閉嘴!吵死了。” 蔣氏斜了楚明嵐一眼,罵了句“夯貨”。 楚懷和嚇得面無人色,沖著監(jiān)斬官大吼道:“當今太子妃是我堂妹,皇太子是我妹夫,你們快放了我!我要去找我妹夫!我沒有參與謀反,楚圭不是我爹!我沒罪!” 范循嘆氣連連,楚懷和怕是被嚇傻了,這種話也說得出來。又忍不住鄙夷地瞥了楚懷和一眼,冷笑一聲。楚懷和當初享受太子的尊榮的時候,怎么不說楚圭不是他爹呢。 范循思量間便不免同情地看向楚圭。楚圭反倒是最鎮(zhèn)定的,從頭至尾都沉默不語,甚至面上還帶著一抹掩不去的傲然。 范循略一挑眉。他其實很欣賞楚圭,欣賞楚圭的膽魄與那股狠勁兒。如今看來,楚圭除此之外,還有非凡的定力與一身傲骨,面對千刀萬剮也能面不改色,雖渾身浴血而屹立不倒。 不過范循總覺得,楚圭不會這樣乖乖就范的,否則他就不是楚圭了。其實他原本以為,楚圭會在牢里想法子自盡,畢竟依著楚圭的性子,是不會讓裴弈稱心如意的。 果不其然。等待行刑時辰到來的間隙,楚圭忽然拼盡渾身氣力朝著周圍成千上萬的百姓高聲疾呼道:“我不是亂臣賊子,我只是順應(yīng)天意取而代之罷了!周室原先那個小皇帝根本不是君王的料!我想做個好皇帝的,我心里是裝著天下黎庶的,我頒行的新政雖多有弊端,但我一直在籌謀出路!裴弈討伐我不過是假公濟私,他一早就想反了,只是一直沒尋著一個名正言順的機會而已。裴弈根本就是個卑鄙小人,沒有太子裴璣的輔弼,他怎么可能走到今日這一步!” 范循聽見這番話幾乎笑出聲來,很好,很好!楚圭死前還給裴弈埋下一顆雷,順道離間了一下裴弈父子,給裴璣添了一樁不大不小的麻煩。 楚圭的一席話宛如滴水入油鍋,圍觀百姓驚呼不止,低聲竊議。 監(jiān)斬官都嚇呆了,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等回神后見楚圭歇了口氣還要再說,忙命人將他的嘴用麻核桃堵住。 現(xiàn)在的犯人真是越發(fā)了不得了,被剮前還敢聲討皇帝。 楚明嵐已經(jīng)嚇得暈了過去。她被一旁持刀以待的劊子手一盆涼水潑醒后,睜眼間忽然瞧見了人群中的范循。 范循顏好氣度佳,縱然是立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也能讓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楚明嵐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朝著范旭啞聲哭道:“表哥!表哥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好歹看在我對你癡心一片的份上……我真的不想死!我沒有害過六meimei啊,我也為我從前對你做的那些事致歉,求表哥救我!表哥我錯了……表哥讓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啊……表哥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楚明嵐哭喊得聲嘶力竭,說到后來漸漸語無倫次。 圍觀眾人聞言登時紛紛向著范循看過來,都是一臉興味的模樣。原本楚明嵐不說他們還不知道,如今這么一喊,才曉得原來范家三公子今日也來了。 那么,楚明嵐到底對范循做過什么? 范循正琢磨著裴琰今日到底出手不出手,忽然被揭破身份,又被眾人反過來圍觀,一時臉色鐵青。 實在是……實在是太丟人了! 楚明嵐見范循偏過頭去裝作不認識她,撕心裂肺地喊道:“表哥怎可如此,我們好歹也曾經(jīng)成過親!表哥怎么能這般無情!” 范循嘴角一抽,這行貨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他真恨不能現(xiàn)在先上去掐死她! 楚明嵐卻對范循內(nèi)心的崩潰渾然不覺,兀自悲愴道:“我與表哥也算是青梅竹馬,表哥是不是好歹看在表兄妹的情分上,幫幫我?我是對表哥做過錯事,但我后來就安生了,表哥不會一直記著仇吧?” 楚明嵐口中的“錯事”,顯然指的是她給范循下□□想與他圓房的事。不過她非但沒有成事,還被范循折騰了一番。 范循默默抬手以袖掩面,心道你就不要再強調(diào)這件事了,再說下去我怕我真的沖上去提前結(jié)果了你! 午時三刻。 監(jiān)斬官看了一眼時辰,又拿著畫像仔仔細細地一一比照,確認那五個人犯都是本人不是頂包的之后,下令開始行刑。 楚明玥一直鎮(zhèn)定自若,但眼下卻開始慌了。裴琰那廝不會是打了退堂鼓吧,為什么還沒來?再不來,他們就要被剮了! 蔣氏也開始驚慌失措,她女婿難道變卦了?這種事可不能開玩笑??! 范循也有些拿不準裴琰的心思了,畢竟這位王爺做事總是前怕狼后怕虎。 就在劊子手們正預(yù)備剝了楚明玥幾人的衣裳開始動刀時,人叢中忽然竄出幾百號蒙面人,沖上來就搶人。由于楚明玥等人都是被銬在刑架上的,蒙面人們直接舉刀哐哐哐砍了木頭,直接連人帶鐐銬帶木頭樁子都扛在肩上,預(yù)備突圍。 眾人拾柴火焰高,有人引開官兵有人剁木頭,蒙面人們配合默契,局面一時失控。官兵們措手不及,法場這邊護衛(wèi)不多,顧不過來,連聲恫嚇警告也不管用,竟被他們得手。等鬧哄哄的一陣過去之后,法場上只剩下了楚圭與楚懷和兩個。 人群中的瞿素見狀囅然一笑,道:“好戲要開始了。” 范循望著空了一半的法場,挑了挑眉。 裴琰怎么把楚明嵐也搶走了? 人潮被那群蒙面人幾次沖散,等再度聚攏在一起時,眾人的位置多有變化。范循思想間目光四處掃時,猛然瞧見了兩個熟悉的人影。 他臉色一黑,楚明嵐方才朝他喊那些話時,這倆人不會就在場吧? ☆、第一百零六章 范循眼下覺得丟人不是最難堪的,在熟人面前丟人也不是最難堪的,在有仇的熟人面前丟人才是最難堪的。 他正要轉(zhuǎn)身躲遠點,但魏文倫已經(jīng)看到了他,并且正分開人潮往他這邊來。范循長嘆一息,他要是不打照面就走,未免太過狼狽,看來他是躲不過一頓奚落了。不過他打算先發(fā)制人。 “魏大人今日也告了假么,”范循佯佯一笑,“是來送楚圭最后一程的么?楚圭當年破了那么大的例提拔魏大人,魏大人想來也是感念在心的吧?” “比不了范大人,”魏文倫冷冷淡淡地看著范循,“范大人可是曾為楚圭嬌客,不才怎可與范大人相提并論。不過,在下不免好奇,楚明嵐究竟對范大人做過什么,引得她這般撕心裂肺地向范大人認錯?” 范循心道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面上呵呵笑道:“魏大人管得未免寬了些。我還有事,不陪魏大人閑扯了?!闭f著話轉(zhuǎn)身便走。 魏文倫冷眼看著范循挪到另一側(cè)繼續(xù)觀看行刑,面沉如水。他總覺得,范循這個人透著一股子古怪,膽子也大得很,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將明昭抱走。 楚懷和望了望空掉的刑架,迷惘片刻,又激動嘶喊道:“這是誰出的手?為什么不把我也救走?!” 楚圭淡淡掃了地上的木頭樁子一眼,面上一絲波瀾都沒有。 劫得這么容易,必然有詐,只是不知道誰是螳螂誰是黃雀了。 不過,這些事已經(jīng)跟他沒有干系了。 監(jiān)斬官太陽xue突突直跳,對一旁的張冕道:“我在此繼續(xù)監(jiān)斬,張大人快去奏報陛下,速速調(diào)派人手將人犯抓回來?!?/br> 張冕神色有些古怪,掃了法場上的楚圭父子一眼,最終還是點頭應(yīng)下。 監(jiān)斬官轉(zhuǎn)回頭來,吩咐劊子手行刑。 劊子手應(yīng)是,扭頭便動手給楚圭解衣。就在他即將把楚圭那身囚衣扯掉時,忽見楚圭嘴角咧出一個詭譎的弧度。劊子手愣了愣,跟著就覺臉上一股溫熱,抬手一摸,全是血。 楚圭一直在暗暗用舌頭往外頂嘴里的麻核桃,眼下喉頭腥甜,拼盡全力往外一吐,不僅將麻核桃吐了出來,還噴了一大口血。 劊子手一下子惱了,一把拽開楚圭胸前的衣裳,抬手便剮下了第一刀。 登時皮開rou綻,鮮血淌出。 楚圭卻恍若不知疼痛一樣,反倒大笑道:“裴弈,裴璣,若我化作厲鬼,必定日日糾纏你們!若我入阿鼻地獄,也要詛咒你們永世不得超生!”他本要把誆騙他的楚明昭也帶上,但想到前幾日兄長與母親來探監(jiān)那一幕,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瞿素眉峰一挑,敢咒我的阿璣? 楚圭再度被塞上麻核桃時,臉色漸漸灰敗,嘴唇發(fā)烏。劊子手覺得不對勁,急忙去報于監(jiān)斬官知道。監(jiān)斬官急匆匆跑去一看,就瞧見楚圭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這顯然是中毒了。 人犯剛開始受刑就毒發(fā),這可如何向皇帝交代呢。監(jiān)斬官一個頭兩個大,想不做理會繼續(xù)行刑,但想到這么些人看著,不好隱瞞,若是回頭被皇帝知道了,他興許也要吃不了兜著走。 他思前想后,差人去跟皇帝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