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圭眼神愈冷，不耐煩地催促道：“速去，不得有誤。”

    楚懷和怔怔點頭。轉(zhuǎn)過身便忍不住一陣顫抖，他爹果然心狠手辣，自己親生的兒女都是說殺就殺。

    楚懷和平日里行事雖佻達荒謬，但也不忍心真的去殺自己的meimei。他私底下知會了楚明玥與楚明淑，讓她們倆趕緊尋個地方躲起來。

    眼下這個時候，還有哪里肯收留她們呢？楚明玥與楚明淑合計一番，決定先佯做答應(yīng)南下，等臨了再跑走。

    楚明玥問起楚明淑為何不肯走，楚明淑笑了笑，道：“這個……不便相告?！?/br>
    楚明玥輕嗤一聲。心道你要是指望著楚明昭救你，那你可真是瞎了眼。

    楚明嵐很想離開，但她走不了，國公府將她軟禁了起來。她一想到自己說不得要掉腦袋，就終日哭哭啼啼。幸而她父親似乎并沒有將她遺忘，在撤離京城之前將她硬生生接了出來。

    她隨同眾人坐上馬車出了城，這才感覺撿回一條命，激動得險些痛哭失聲。然而她想想自己到了南方也是無依無靠，便跟著又發(fā)愁起來。

    楚圭并未與眾人一道離開，這回走的多是他的家眷與近臣，是以主事權(quán)便落在楚懷和與蔣氏手里。

    蔣氏再三勸說楚明玥就此離京，但楚明玥始終不肯依，蔣氏無法，只好在中途歇息時，悄悄將楚明玥放走。她自心里也知曉，逃往南方終歸是權(quán)宜之計，實質(zhì)上還是不得安穩(wěn)。但她也擔(dān)心女兒留京后的安危。

    楚明玥見母親滿眼不舍，嘆息一聲，上前附耳道：“母后放心，女兒不會有事的。母后想一想六年前的那件事，當(dāng)年母親不也不太信么？如今怎樣？事情不都在朝著那方向發(fā)展？好些事都是冥冥中自有天定的。”

    蔣氏嘆道：“可這畢竟是性命攸關(guān)的事……”

    楚明玥道：“郡王心里是有我的，若非如此，他當(dāng)初又為何主動求娶呢？我又不是什么欽命要犯，不過一個女眷而已，郡王要保我也容易得很。”

    蔣氏踟躕再三，最終想到毫無人性的丈夫，終是道：“那好，姐兒千萬保重?！彼秊榕畠簩ず昧艘蛔f子，讓女兒暫且住在那里避一避。

    楚明淑也拉了生母安氏與楚明玥一道折返。她心中十分清楚，她去了南方并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沒準(zhǔn)兒她父親會再把她塞給什么人，她唯一的出路是留京。她沒有做過什么對不住襄世子夫婦的事，相反，她還幫過忙，襄世子是明理之人，大約不會翻臉無情。

    楚明淑此刻無比慶幸自己當(dāng)初沒有摻和到那些姊妹紛爭之中，對楚明昭也算是和善，并且還幫襄世子做過事，否則她如今也是前路茫然。

    楚圭在籌備著護送楚懷和等人離京事宜時就一直在找尋魏文倫。他以為這個耿介的臣子縱然要離開也會先行上疏請求致仕，誰知等他忙完手頭的事轉(zhuǎn)過頭打算將魏文倫一道送往南方時，卻發(fā)現(xiàn)魏家已經(jīng)人去屋空。

    魏文倫一早便料到楚圭不會放過他，早在襄王攻下山海關(guān)時便開始打點行裝，隨后趁著楚圭不備，與寧氏一道悄然離京，去往香河。

    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戰(zhàn)事即刻就要蔓延到這邊來，紛紛逃難而去，一時四處蕭條動亂。

    魏文倫一路看去，不禁嘆道：“華屋丘墟，興亡繼絶，生民皆苦。望戰(zhàn)事早偃，黎庶得安。”

    寧氏坐在一旁長吁短嘆：“襄王一朝入京，還不曉得是如何光景。哥兒也不知能否復(fù)職?！?/br>
    “復(fù)職……”魏文倫苦笑，“兒子只希望襄王能讓兒子回六部，至于東宮講官……實不愿再當(dāng)了?！?/br>
    回頭太子就換裴璣做了，他簡直無法想象他給裴璣授課會是怎樣的場景。

    希望襄王在給裴璣挑講官時不要想起他來。

    楚明昭與裴璣一道回王府時，遇見了羅妙惜。羅妙惜請來的大夫確實著手成春，裴湛的傷如今已經(jīng)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并沒對羅妙惜表露出什么特殊的意思。但這姑娘似乎也不急，依舊照常三不五時地來王府找她與裴語。

    楚明昭與羅妙惜寒暄幾句，便分開了。裴璣見她盯著羅妙惜的背影看，問她發(fā)什么呆。

    楚明昭疑惑道：“這姑娘之前與我說她對小叔傾心許久云云，但我怎么覺著，她不是那么喜歡小叔啊?！?/br>
    裴璣挑眉：“管那么些作甚，橫豎不是來搶我的就好?！?/br>
    楚明昭撇嘴：“你嘴太毒，除了我沒人愿意嫁你。”

    裴璣哼了聲：“誰說的，多的是姑娘想嫁我，日后有你吃醋的。”他說話間見楚明昭面色陰了下來，又笑著摟住她狠狠親了一口，“不過她們再想，我也不要?！?/br>
    四月十五，襄王見撫寧衛(wèi)久攻不下，想起次子臨行交代，遂任命楚懷定為游擊將軍，令其包抄敵軍后方圍剿。隔日，襄軍克撫寧衛(wèi)。二十日，楚懷定獻策，與裴琰率先鋒大破永平府。隨后一月，襄軍勢如破竹，連下灤州、豐潤、玉田、三河，于五月中旬抵達通州。

    裴琰實在是激動，順天府，他們已經(jīng)到順天府了，京師在望！不過他瞧著一旁的楚懷定便覺郁悶，這廝簡直比他還拼，一路上跟打了雞血似的，沖鋒陷陣都是搶在最前面，他都忍不住想，裴璣是不是走之前許給了他什么好處。

    裴弈卻是另一番心思。阿璣運籌決策簡直如有神助，哪里好打哪里不好打都分析得一清二楚，他們這一路的行軍路線甚至布陣打法都是阿璣走前大略定好的，他有時急于求成，私自改易路線抄近道，結(jié)果往往會吃癟，照著阿璣定的路線打就會輕松很多。

    不信邪不成。

    裴弈要的只是結(jié)果，只要有用便成，不管聽誰的都是一樣。只是他覺得自己這個兒子大約是跟著瞿素日子久了，也快成精了?？上О^不肯跟來，否則他們必然能打得更順。

    五月二十六，襄王率軍兵臨北京城下。

    楚圭立在萬歲山上俯視京城全景，冷笑森然。

    希望襄王能喜歡他送的這份大禮。

    ☆、第八十章

    裴琰覺得這種時候應(yīng)該搶頭功，是以領(lǐng)了三千兵士便要沖去攻城，但剛要揮鞭打馬，便被父親阻住了。

    裴弈指了指城樓，冷著臉道：“你沒瞧見那上頭只有幾個哨兵么？我覺著有些不對勁?！?/br>
    裴琰順著父親所指望去，攢著眉道：“會不會是楚圭那廝故布疑陣？”

    裴弈忽然不知說什么好，須臾，嘆了口氣，道：“都這個時候了，他還布什么疑陣，恐怕是有詐。”

    “那父王說要如何？”

    裴弈如今確實是深刻體會到了兩個兒子之間的分別，若是阿璣在旁，會直接出主意，而不是等著他想法子。

    裴弈預(yù)備攻的是東邊的安定門。他這邊的人馬距城門約有百丈遠(yuǎn)，要領(lǐng)兵沖過去是十分容易的，但他隱隱覺得楚圭就是在等著他貿(mào)貿(mào)然地沖鋒。

    眾人見王爺面色沉肅，原本的興奮熱血也都壓了下去，四下里一時闃寂，唯聞北風(fēng)呼嘯，馬匹嘶鳴。

    二三十萬人在場卻靜默至此，實在萬分詭異。

    裴弈思量片時，命人將一匹戰(zhàn)馬放過去。一名兵士依言而行。戰(zhàn)馬揚蹄長嘶一聲便疾沖向城門，緊接著出現(xiàn)的一幕，令所有人瞠目結(jié)舌。

    馬匹剛跑出去沒多遠(yuǎn)，只聽嘭的一聲巨響，煙幕驟起，等塵埃落地之后，戰(zhàn)馬已經(jīng)被炸得粉身碎骨。

    地下埋了雷。

    裴琰驚出一身冷汗，他若是方才徑直沖過去，此刻怕是已經(jīng)被炸成灰了！

    裴弈冷笑一聲：“這逆賊果然歹毒?！?/br>
    廣寧衛(wèi)，存心殿。

    楚明昭聽裴璣說襄王已經(jīng)攻到了北京城下，不禁感喟道：“王爺這一路想來都打得十分順當(dāng)，這進度也太快了些，我還以為起碼要到七月份才能打到京師?！?/br>
    裴璣嘆道：“興許也是沾了那份行軍路線的光?！彼姵髡淹秮碓尞惖哪抗猓嗣哪X袋，微笑道，“我頭先離開山海關(guān)之時，交給父王一張行軍路線圖，上頭大致勾出了自山海關(guān)到京城的最佳進攻路線，我還將在攻打何處時宜用何陣與父王說道了一番?！?/br>
    楚明昭驚道：“你怎么這么厲害？”

    裴璣擺手道：“那張圖其實不是我做的，那是老爺子的手筆。老爺子從多年前便開始鉆研各處的山川地形、城防工事甚至朝中各個武將的布陣喜好，我入京前他將這張圖交于我，說將來要我千萬交到我父王手上，只是不能說是他的手筆。”

    楚明昭困惑道：“為什么？”

    “大抵是因為，說是他做的，父王便會毫不懷疑地照辦，而他想看看若是父王自作主張會如何。其實我一直都覺得，”裴璣思量著道，“老爺子這些年來做的所有事都是在證明他自己，證明他即便是遠(yuǎn)離廟堂，也能掌控天下時局。”頓了頓，又道，“不過戰(zhàn)局瞬息萬變，那張圖其實不能完全作準(zhǔn)，也可能會出現(xiàn)失誤?！?/br>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心道那你不是專門坑爹么？

    京師，萬歲山。

    萬歲山是整個北京城的制高處，嵯峨峻拔，佳木繁蔭，風(fēng)光壯美，登高遠(yuǎn)眺，可俯瞰全城。楚圭最后俯視了自己腳下的這座金碧輝煌的皇宮，面上無波無瀾。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殉國這種事他他是不會做的，但他要讓反叛他的人付出代價。

    楚圭閑庭信步一般從山上的磴道上下來，乘了大輅往皇極殿而去。一個時辰后，他下了大輅，步入皇極門。

    這座宮殿原本叫奉天殿，也即民間所謂“金鑾殿”，但他將之更名為皇極殿，連奉天門也更名為皇極門。皇極者，大中至正之道也；皇極者，帝位也！他就是要向全天下昭示，他是當(dāng)之無愧的帝王，蒼生都要對他頂禮膜拜！

    憑什么就要一輩子當(dāng)那俯首于人的臣子呢，他若是安守故常，連個爵位都拿不到！楚慎生下來就注定要襲爵，他就什么都不是，憑什么？就因為他是次嫡？他做了皇帝，他大哥也要對他跪拜！

    楚圭坐在大殿上首，眼前浮現(xiàn)出素日臨朝時萬眾朝拜的壯觀場景。一片死寂中，他倏地笑了。

    他忽然想起來，他今日的落魄，有一半都要拜他那個好侄女兒所賜！楚明昭當(dāng)初必定是知曉裴璣不少秘密的，但卻始終都在耍他！若他一早知道，必定殺了裴璣，如此一來，說不得很多事都能改寫。果真利欲熏心啊，楚明昭怕是想當(dāng)皇后想瘋了。但她也不看看她自己是什么身份！

    仲夏時節(jié)，萬物勃興，他卻要黯然離開。

    不過，這一切都還只是開始，他要讓所有對他不住的人付出慘痛的代價！

    楚圭眼中寒光迸射，笑得陰騭。

    城外的裴弈真正意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楚圭這個瘋子在城門外埋了為數(shù)眾多的單發(fā)雷、子母雷和群發(fā)雷，并且不知具體數(shù)目有幾何，他已經(jīng)試死了十匹戰(zhàn)馬，但始終無法估計地雷的具體排布。

    裴弈面若重棗，又疏忽一笑。

    這樣就想攔住他么？

    楚明昭雖然惦念長姐，但并不盼著入京。她知道入京意味著楚家將要直面各方風(fēng)雨了。

    晚夕間，她一面想著心事，一面拿福仁油往身上涂抹。

    因福建盛產(chǎn)橄欖，故而管橄欖叫福仁，也圖個吉利的意思。橄欖油能預(yù)防妊娠紋，她如今每晚都要涂抹一番。

    裴璣進來時瞧見她又在認(rèn)真地抹油，禁不住笑了笑，走上前要幫她涂，楚明昭卻怕他不懂手法，堅決拒絕。

    裴璣好笑道：“我覺得你這樣子好像是在給烤鴨刷油。”又湊到她耳畔笑吟吟道，“原來昭昭這么愛美啊?！?/br>
    楚明昭動作一頓，低頭道：“我怕我生產(chǎn)之后會變丑。將來肯定會有很多小妖精來跟我爭，我不能變難看?！?/br>
    裴璣面上的笑斂了斂，沉默少頃，驀地伸手?jǐn)堖^她，低頭壓上她嘴唇，輾轉(zhuǎn)廝磨片時，又探舌入內(nèi)不住索吻。待兩人喘息著分開時，面上都帶了潮紅。裴璣又在她額上親了親，語聲低緩道：“昭昭不要總想這些，我眼里心里都只你一個。或者……昭昭不信帝王家也能一世一雙人？”

    楚明昭抬眸覷他，笑道：“我信，我不過是愛美而已，你不要想多才是。”

    裴璣微微一笑，在她兩邊臉頰上各親了一口。

    楚明昭靠在他懷里，低聲問：“你說王爺是不是這兩日就會捎信來讓咱們?nèi)刖?？?/br>
    “大約還要再等等，京師不是那么好破的?！?/br>
    楚明昭目露不解，楚圭已是強弩之末，襄王率軍碾壓都能碾進去啊。

    事實確如裴璣所料，襄王六月初二才入城。他料定以楚圭的性子斷然不會殉國，一早便派人去城門四周圍堵，但楚圭最終還是不知所蹤。裴弈一面繼續(xù)派人搜捕，一面去信廣寧，命裴璣攜家眷來京。

    楚明昭知道要離開廣寧衛(wèi)時，有些感傷。她在一個地方住一陣子之后便會生出留戀，雖然這地方有她厭惡的人。

    她打點行裝時，買了好些廣寧的土產(chǎn)。裴璣笑她說路上肯定吃不完，讓她少拿些，但是楚明昭不肯依。她不知還能不能回廣寧，覺得這些帶著也是個念想。

    楚慎眼下的心境十分復(fù)雜。他弟弟干出這等倒行逆施的事，如今不知是伏誅了還是被俘了。他覺得如今他帶著家小回去不是去過什么安榮日子，而是去受審的。雖說他女婿一再與他說會保楚家，但楚慎太明白楚家的處境了。

    楚圭登基之后大肆血洗朝堂，先朝的許多舊臣被楚圭或貶斥充軍或連坐屠戮，兼且他在位這三年內(nèi)，所施新政過于迂闊，引得民怨沸騰，南方的叛亂便多是農(nóng)民起義。是以，楚圭上開罪于朝臣下獲咎于百姓，三年的敢怒不敢言之后陡然爆發(fā)，楚家只會成為天下人聲討的靶子。

    不死便已是萬幸了。

    楚明昭清點物件時，遽然想起了核桃。她要提醒裴璣這回萬不能把核桃落下，當(dāng)下跑出去尋他，然而卻在殿外撞見了薛含玉。

    薛含玉冷冷淡淡地看她一眼，忽然冷笑道：“世子妃如今有孕在身，可千萬要保重?！?/br>
    楚明昭知道她話里有話，微微笑道：“承蒙薛次妃掛心，次妃也要多多珍重?！?/br>
    薛含玉聽她喊次妃便覺得格外刺耳，當(dāng)下剜她一眼，掣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