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舉子宴已經(jīng)接近尾聲，然而攝政王依舊沒有出來，至于那些原本略微喧鬧，大談風(fēng)月的舉子們也沉寂了不少。

    黎熙剛剛一席話雖當(dāng)眾打了一票江南舉子的臉，但也同樣給其他圍觀者敲響了警鐘。

    尚未進(jìn)入朝堂，便已經(jīng)危機四伏，若是僥幸殿試脫穎而出，等待他們的，便是真正的修羅場閻王殿，一步走錯，便是死亡。

    看似顯淺的道理，卻并非朝夕之間可以參透。若不是黎熙開口點撥，恐怕他們當(dāng)中的大半未來都會命喪在名利場上。

    周遭的舉子們不禁紛紛將目光聚集在黎熙身上，不約而同的對這個突然聲名鵲起的雙兒解元生出了好奇。甚至那些原本并不看好他的也開始重新審視，考慮是否要提前和黎熙搞好關(guān)系，變成未來互相扶持的籌碼。

    然而，他們這些心思在黎熙看來，皆十分稚嫩幼稚，甚至低級到無聊。

    官場沒有真正的朋友亦不存在絕對的敵人，所圖所取，不過權(quán)勢利益四字。

    放下手中的酒杯，黎熙起身離席，打算去后面散散。

    黎熙剛離開不久，席上便生出了變化，之前那個相府嫡子的小廝突然匆忙走到席間，湊到他主子耳邊說了句話。

    而后，那個相府嫡子便一掃方才的萎靡不振，滿是幸災(zāi)樂禍的看了黎熙空了的座位一眼，帶著那小廝走到幾位閣老那桌，躬身施禮回稟道：“幾位大人有禮，剛剛我這小廝在門外聽說陸解元家中似有大事，連著派了兩個下人來叫陸解元回家。只是這事兒有些蹊蹺，這兩個下人陣仗差的太多，一個是陸候派來，帶著家丁說解元犯了重罪要綁人，送去官府。另一個卻是陸解元心腹，面色焦急，話里話外皆表示有人要暗害陸解元。現(xiàn)下這兩人都被我的小廝安排在門房等待，只等幾位閣老發(fā)落?！?/br>
    這相府嫡子語氣古怪，暗藏深意，脫口而出的每一個字幾乎都在諷刺黎熙身上有些蹊蹺，偏偏語焉不詳，引得眾人越發(fā)心癢難耐。

    幾位閣老聽聞皆互相對視了一眼，有些拿不準(zhǔn)要如何處理。這陸云晞是攝政王看中之人，能夠親筆寫下拜帖用以已是昭然。

    可這個相府出來的蠢貨當(dāng)眾說出，倘若不聞不問，恐會留下口舌。

    罷了，不如四兩撥千斤，哄弄過去了事。

    當(dāng)下有了心思，其中一個閣老擺擺手開口說道：“即是家中有事，那便趕緊隨人回去，免得延誤。”

    “……”沒有料到他們的反應(yīng)，相府嫡子微微愣了一下，然后便迅速反應(yīng)過來，對著自己身后的小廝吩咐：“既然幾位大人如此吩咐， 那就趕緊讓侯府的人進(jìn)來，千萬別耽誤了陸候的正事?！?/br>
    “是?！毙P聽完之后，立刻明白自家主子要他帶進(jìn)來的是誰，立刻下去準(zhǔn)備。

    真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相府嫡子的下作手段，在場諸人都看得十分清楚。無外乎是想讓陸候派來抓人的侍從直接帶著家丁進(jìn)來將黎熙綁走，讓他當(dāng)眾丟人，以報方才之仇。

    如此心胸狹窄，以后難成大器！

    幾位閣老的心里也紛紛為他下了定義，眼底也多了一份輕蔑和厭棄，同時命人將離席的黎熙尋回。

    說來也巧，黎熙人就在廳外不遠(yuǎn)處的亭子里醒酒。陸云晞這具身體到底年紀(jì)小了些，淺酌尚可，略貪杯些便會醉了。

    緣著四下無人，他干脆半躺在亭中的小榻上，倦怠的合上眼。

    微涼的風(fēng)拂過，將些許碎發(fā)滑落耳畔。墨色的發(fā)絲覆在被酒色染得發(fā)粉的眼角，削弱了傲氣添了些慵懶，襯著瓷白的肌膚和俊美的五官，更別樣的活色生香。只消一眼，便能勾了三魂，引了七魄。

    亭外不遠(yuǎn)處，攝政王就站在那安靜的看著黎熙的背影，微微皺起了眉。

    相似的場景，相似的姿態(tài)，相似的距離。好像在很久以前，他便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

    那時候的黎熙比現(xiàn)在要小很多，明明是個嬌憨可人的瓷娃娃，卻偏偏板著臉故作大人模樣。而自己是一國太子，貴為儲君，手握重權(quán)，卻偏偏把心都放在了他身上。

    只可惜，那一世，黎熙似乎很早就離開，唯獨留下他一人徒增遺憾。

    “怎的不過來？”清越的聲音混雜著醉意的暗啞將攝政王的思緒打亂，沿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黎熙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靠在塌上看著他。

    “你……”攝政王剛要開口說話，就被不遠(yuǎn)處傳來的嘈雜聲打斷。隨后便有王府小廝跑帶黎熙面前，態(tài)度恭敬的給他們行禮，并請黎熙到前廳一趟，說是侯府出了問題。

    黎熙點頭應(yīng)下讓他先走，而后回過頭伸手輕輕撫平了攝政王眉宇見的褶皺。見他面色不虞，又湊到他耳邊語帶安撫的說了句話：“別擔(dān)心，讓我自己處理。來日方長，等料理了那幫蠢貨，我剩下的時間全都給你?！?/br>
    說完，他便跟在那小廝身后往前廳走去。

    此刻的前廳一片混亂，黎熙剛一進(jìn)去，就被陸候派來的人拿住，說要押解回府。

    “嘖，看來陸解元家中變故嚴(yán)重，侯爺竟半刻都等不了讓人來宴上請人。這般著急，解元還是早些回去為妙?！毕喔兆拥恼Z氣充滿了幸災(zāi)樂禍，惡劣的調(diào)子輕而易舉的便能讓人聽出他話中的不屑一顧。

    而黎熙卻絲毫不受影響，反唇相譏：“早聽聞左相為人古道熱心腸，家中也甚為熱鬧。如今見了公子，可見后面半句不實。還沒當(dāng)官，就想斷家務(wù)事，果真是無聊至極。若真家中事多，也不會閑得把手伸到別家?！?/br>
    這便是當(dāng)面諷刺了，相府嫡子被氣得不行，一時間想不出話來反駁，唯有冷哼一聲作罷。雖然心里怒意依舊，但一想到黎熙的處境，又平息了不少。

    眼下只要不是傻子，便能看出黎熙情勢危機。陸候連半分顏面都不顧，私闖舉子宴將人當(dāng)眾拘走，寧愿毀掉黎熙名聲前程也要將他拿回侯府，可見是恨到了極點。

    經(jīng)此一事，陸云晞難逃忤逆之實。大周重孝，不管陸候發(fā)怒的緣由為何，在他人眼中，錯的都一定是陸云晞。

    因此，在家丁將黎熙帶走的瞬間，正廳當(dāng)中的所有人都認(rèn)定了一個事實，那便是黎熙這次徹底完了。

    然而事情卻遠(yuǎn)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嚴(yán)重，就在那帶頭侍從將黎熙綁走之時，正廳門口又沖進(jìn)來一人，正裝在那個侍從身上。

    “呯！”木盒從侍從袖中滑出掉落在地上摔散，一個制作粗糙的人形偶人從中滾出，正落在眾人面前……

    第80章 侯門世家打臉?biāo)缴幽泻螅?5）

    嚴(yán)格來說，這似乎都不能被稱之為人偶，縱使那些寒門貧戶自家做給孩童把玩的也要比這個更加精細(xì)。

    然而即便是這么幾根爛木頭拼湊成的物件，也足以讓人意識到他的用處，并因此不寒而栗。

    因為在那人偶外面被數(shù)根繡花針固定的白色錦緞上，墨跡清晰的寫著一行小字，正是陸候名諱和他的生辰八字。

    巫蠱之術(shù)，真正的邪術(shù)。

    周遭之人看著黎熙的眼神皆充滿了震驚和惶恐。難怪陸候?qū)幵笟У舻兆忧俺桃惨獙⑷俗ゲ稓w案，這可不是什么心長偏了的故意陷害，而是怒極之下的不得已而為之。

    原本對黎熙有些欣賞之意的閣老們也皆沉下了臉色。

    同那些青澀的舉子們不同，他們想的要更多。

    作為活躍朝堂許久的老人，他們對黎熙的身世心知肚明。

    這個雙兒嫡子在侯府地位可以說是十分尷尬，并且陸候也并不像對外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對他喜愛非常，而是格外忌憚，甚至可以說是厭惡的。

    畢竟當(dāng)年相士的批文猶在耳側(cè)，這種克親的孩子總歸會讓他心里存些疙瘩，若不是黎熙連奪兩元，一舉揚名，恐怕陸候會將他流放在江南住宅冷落一生。

    如此緣由在前，黎熙對陸候心生怨恨也并不奇怪。可偏偏這孩子回到京都之后，一直表現(xiàn)得十分孝順，行事舉止也條理清晰，不成想，私下竟還有這種陰私。

    為父者不慈，自然無法期待為子者純孝。

    可畢竟是身生父親，一言不合就要把人害死，也著實令人細(xì)思極恐。

    更何況，大周對巫蠱之術(shù)有明文例律，只要涉及，便是死罪。連父親都能面不改色的下咒，焉知不會禍及尊上？

    大廳內(nèi)一片死寂，周遭的氣氛也變得肅殺。剛剛撞了小廝的人已經(jīng)被侍衛(wèi)拿下，卻是黎熙貼身伺候的雙兒侍從。

    “大人明察，這東西全是陸云晞一手所為，侯府上下無人知曉。侯爺已經(jīng)被氣得吐血暈倒，夫人更是小產(chǎn)失血生命垂危。府內(nèi)唯有大少爺勉強主持大局。原本是家族丑聞，又涉及大周禁忌，大少爺?shù)囊馑际窍劝讶藥Щ厝?，等到查清一切在請各位大人做主?？刹怀上?，府?nèi)太亂，竟讓這個賤仆逃走報信，這才驚擾了舉子宴?！蹦顷懞蛐母挂娛虑閿÷?，連忙開口訴苦，將一切罪名都推到黎熙主仆身上。

    他袖中這個人偶是在找到繼侯夫人的偶人之后被從陸候院子中挖出。在陸候暈倒后，他才看到這個，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唯有暫時帶在身上，卻不想在這里掉了出來。

    不過也合該是天意。

    陸候心腹偷眼看了看黎熙，心中暗道，終究是陸云晞的錯，所以也不要怪他在這種時候推他們出去頂罪。

    小廝的一番辯白讓廳內(nèi)的氣氛變得更加冷凝。

    陸候昏迷，繼侯夫人小產(chǎn)，府內(nèi)無人主持大局，這三個訊息足以讓眾人腦補出一場侯府后庭大戲。

    陸云晞是陸候唯一嫡子，有入仕之意，而陸候又沒有兒子妾室。若繼侯夫人沒有這胎，未來侯府十有八九便是他陸云晞的。可偏偏繼侯夫人老蚌生珠，竟意外懷孕，甚至太醫(yī)院的太醫(yī)還表示定然是個兒子。

    陸云晞隱忍多年，又不受寵愛。好不容易守得云開，又怎會眼睜睜的看著一切付諸流水，因此下了狠手，打算將陸候一家咒死，然后奪得大權(quán)。

    “好狠的手段，竟連親生父親也不放過?！敝翱礋狒[的那個相府公子訥訥開口，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的開口感嘆。

    雖然他的聲音不大，但在眼下這個安靜的環(huán)境中卻異常清晰。至于聽到他這句話的其他人，也皆用一種恐懼的眼神看著黎熙。

    幾位閣老小聲商議了一會，然后便打算開口命人去找負(fù)責(zé)案件的京兆尹過來當(dāng)眾審訊?？烧l料不等他們開口，遠(yuǎn)處便有喪鐘聲音傳來，正是侯府方向。

    而后，攝政王府的門人帶著一個滿臉是淚的小廝進(jìn)來，哽聲說道：“陸候……沒了……”

    “這咒術(shù)竟是真的！”廳內(nèi)瞬間一片嘩然，他們看著黎熙以及地上人偶的眼神更是驚懼非常。有些膽子小的，恨不得離開舉子宴，就算是膽大的也難免臉色青白。

    幾位閣老也暫時失去了語言能力，縱經(jīng)歷過諸多風(fēng)浪，可這種鬼神相關(guān)的事宜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此刻除了將人拿下審訊，似乎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然而這些人卻沒有發(fā)覺，從事發(fā)開始就一直沉默的黎熙，神色淡然，并無畏懼。而那些看似捉拿看管他的攝政王府的侍衛(wèi)，其實是在保護(hù)他的安全。

    沉默代表的并不是靜謐而是預(yù)言著更激烈的爆發(fā)，此刻的王府大廳便是如此。冰冷的肅殺之氣猶如實質(zhì)，那些人對黎熙的厭惡和鄙夷也聚集到了頂點，甚至不需要什么導(dǎo)火索，便能立刻爆發(fā)。

    “什么千年難得一遇的文豪大儒，不過是個狼心狗肺不孝不悌的卑鄙人渣！”一個人忍不住開口罵道，很快，更多的謾罵也隨之而來。

    “殺了他！千刀萬剮！”

    “沒錯，這般惡毒之人留著也是大周禍害，多活一秒都會人人自危！”

    廳內(nèi)的罵聲越來越大，就連這些閣老的內(nèi)心也十分猶豫。

    “呵?！币宦曒p笑在這樣的氣氛中顯得格外清晰，眾人順著聲音找去，竟發(fā)現(xiàn)笑的人居然是黎熙。

    “做下這等喪盡天良的事情你竟還有臉笑出聲來，就不怕舉頭三尺有神明，會被天打雷劈？”

    “怎么會？”黎熙挑眉看了那名正義舉子一眼，伸手指了指他反問道：“你們這種沒有證據(jù)便人云亦云的墻頭草都不怕多嘴被拔了舌頭，我無愧于心緣何擔(dān)心什么老天降罪？”

    清越的嗓音不疾不徐，但蘊藏在其中的嘲諷之意卻格外明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將一眾人全都暗罵了進(jìn)去，將他們比作市井長舌之流。

    不過一個犯了重罪，眼看就要伏法的階下囚，竟也敢如此囂張，一眾舉子紛紛怒目而視，更有脾氣爆裂的按捺不住情緒，張口便想罵。然而還沒等他們罵出聲來，便被王府侍衛(wèi)攔?。骸巴醺氐?，不得放肆！”

    “！”那舉子雖心有不服，但也不敢多加反抗，唯有怒目而視。

    黎熙對此不以為杵，好似那些憤怒并不是針對自己一般揚聲對幾位閣老說道：“諸位大人明示，云晞有話要說。巫蠱之事，我從未做過，這小廝之言，亦不過是猜測，并無真憑實據(jù)，何以用來蓋棺定罪？別的且先不論，他這話里便有很大的貓膩兒。釘針木偶是至邪之物，旁人都避之不及，為何他會貼身攜帶毫不避忌？即便用衷心來解釋也著實太多牽強，此是其一。其二，我那侍從是個尚未成年的雙兒，身量不足，又是身邊伺候筆墨，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即便守衛(wèi)不嚴(yán)，他也很難渾水摸魚。就算他能成功躲開院內(nèi)的家丁，那又如何避開大門處的門房？侯府即便是個角門都有數(shù)人看守，我這侍從難不成長了翅膀能飛出來？至于其三，這奴才口口聲聲說陸維耀在支撐家中大小適宜，這便更是胡說八道！侯府前些日子修整祠堂，請了陸家長輩幫忙相看，京中人盡皆知。即便父親出事，依照規(guī)矩，家里依舊有長輩撐著。那陸維耀不過是一個外人，又在禁足之中，誰給他的膽子敢替我陸家做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黎熙一席話合情合理，雖不能說服眾人卻也減弱了一些懷疑。

    “這本是家丑，不宜外揚?？婶[成現(xiàn)在這般，又涉及巫蠱邪術(shù)，陸家總要給各位閣老，給當(dāng)今圣上攝政王一個交代。既然如此，不如請了京兆尹，把人聚齊了開堂問訊。孰是孰非，自當(dāng)定斷！”見他們不再言語，黎熙說罷，不待他人反應(yīng)，率先走到一旁的桌子旁邊，拿起紙筆，散散洋洋便是一片言辭懇切的訴狀。

    黎熙此舉，端的是一副風(fēng)清月明，毫不畏懼。一時間眾人也無法辨別他是情急之下用這種方式為自己辯白，還是真的清白不懼審訊調(diào)查。

    然而就在眾人疑慮之時，又有人進(jìn)來通報。

    這次來的不是什么無名小卒，卻是京兆尹帶著衙役親自造訪。

    大步走進(jìn)前廳，京兆尹面色嚴(yán)肅，先和各位大人施禮，而后又拜托侍從進(jìn)去向攝政王請安。最后才轉(zhuǎn)頭對黎熙說道：“陸解元，您的兄長陸維耀剛剛擊鼓鳴冤，狀告你殺母弒父。證據(jù)確鑿，還請你跟我去府衙走一趟！”

    第81章 侯門世家打臉?biāo)缴幽泻螅?6）

    京兆尹的話再次將剛剛緩和的局面打破。

    侯府巫蠱一案不過短短半個時辰之內(nèi)，竟數(shù)次轉(zhuǎn)折，其撲朔迷離完全令人無法分清事情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