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說了，我親自去含章閣看看。這個孽障竟要翻了天！”陸候的怒意已經(jīng)到了極點，干脆揮退了那丫鬟，自己帶人查看。

    繼侯夫人自然跟他一起，并趁著陸候不注意，用眼神暗示了身側(cè)的貼身侍女。

    侍女得令，連忙抓了個空處，沿著小路先行一步，往夜色中奔去。

    她這一去，一是報信，二是設(shè)局，設(shè)一個頃刻間便能讓黎熙名聲盡數(shù)毀了的局。

    陸侯一行人速度極快，出了主院，不過繞了幾繞，便到了含章閣外。

    現(xiàn)下已是掌燈時分，可含章閣卻漆黑一片。本就是內(nèi)外院交界的位置略顯荒涼，那烏壓壓跪了一地的奴仆更是襯得氣氛壓抑得讓人無法喘息。

    已經(jīng)入春，夜晚僅是微涼。穿著薄襖，那些丫鬟小子們跪一會子也不會怎樣，可卻偏都凍得渾身打哆嗦。

    陸候皺了皺眉，就著前面帶路侍從手中燈籠的光芒看去，竟意外發(fā)現(xiàn)園中的青石板地十分潮濕，甚至還混著細(xì)碎的冰渣，至于那些丫鬟膝蓋的處的衣物也已經(jīng)完全被冰水浸透，再加上時不時的夜風(fēng)，難免支撐不住。

    幾個體質(zhì)不好的，已經(jīng)被凍得臉色青白，搖搖欲墜。那些身體強壯些的，嘴唇也泛起了紫色。

    再看屋內(nèi)，更是宛若人間地獄一般慘烈。多寶閣的架子已經(jīng)空了，地上全是碎了一地的瓷器碎片。

    最顯眼的還是那把玉壺。雖然已經(jīng)破損，但溫潤的玉質(zhì)依舊十分惹眼。

    幾個丫鬟便跪在這片狼藉中，身上還隱約帶著血的味道。頭發(fā)散亂，面頰紅腫，好似被動了私刑。

    至于和劉嬤嬤并排的雙兒書童也同樣凄慘無比，白凈的額角紅腫了一大片，脖子上還有被燙出的水泡。身上水墨紋樣的衣衫也都是深色的茶漬，還有茶葉梗掛在臉頰邊。

    “劉嬤嬤，這是怎么了？”繼侯夫人假意上去詢問，同時和劉嬤嬤巧妙的交換了一個眼神。

    “是奴才們侍候不周，惹了二少爺生氣，所以受罰。”劉嬤嬤語氣平靜的回答。而她身后的幾個丫鬟卻不像她這般沉穩(wěn)，竟委屈的掉起眼淚。至于墨書，更是幾次想要開口卻都被劉嬤嬤壓住。

    繼侯夫人見狀，連忙跪下向陸候請罪：“是妾身的錯，連個奴才都調(diào)教不好，招的云晞這孩子一回來就生氣。”

    “才不是夫人的錯！”墨書掙脫劉嬤嬤的手，大聲對陸侯控訴：“奴才們不過說自己伺候過夫人，二公子便翻了臉砸了奴才一臉茶。還讓奴才如狗般舔食地上的殘液。說若是不讓他滿意，就殺了奴才一家子。就連園中的各位jiejie嬤嬤也因此遭了連累?！?/br>
    墨書說著便哭了出來，接連扣頭：“侯爺做主，奴才們雖是卑賤之軀，可往日伺候在夫人身邊也尚有幾分臉面。打狗還要看主人，二公子著實太過……”

    墨書一番話讓陸侯火氣更大。在看繼侯夫人默默垂淚的模樣更增了幾分心疼：“莫哭，我替你罰他。”

    “不，不，都是妾身不好，連幾個奴才都教不伶俐處處礙眼?！?/br>
    “什么教不好，分明他故意給你難看！”繼侯夫人處處隱忍退讓勾得陸侯愈發(fā)火大：“那個孽障人呢？”

    “在里間，這會子奴才們都在受罰，無人伺候在側(cè)，恐是還不曉得侯爺來了?！眲邒叩恼Z氣四平八穩(wěn)。

    “不曉得更好，我倒要看看這孽障平日里都做了些什么！”陸候冷哼一聲便往屋子里走。

    劉嬤嬤等人連忙起身，為陸侯引路。

    同侯府其他主子的院子不同，含章閣極大，繞過三重雕花門，又穿了一段圍廊，方才看到最里面的臥房隱約有燈光傳來。

    “許是睡了。好歹累了一路，要不明兒再說吧。云晞也是心里有成算的孩子，不會這么沒分寸?！币婈懞畹幕饸馑埔蜻@段不短的路程有所消弭，繼侯夫人連忙假意勸阻，好再次挑起陸侯情緒。

    “定不叫你為難。”見她這幅委屈到極點的模樣，陸候摸了摸繼侯夫人的額發(fā)，然后便大步走進臥房。

    和外廳的富麗堂皇不同，臥房布置的極為簡樸。不過一套連著桌案的小巧書柜，外加被竹簾隔開的輕紗幔帳軟榻便在無其他。

    而此刻的黎熙，正端坐在書案前發(fā)呆。手邊的硯臺里面墨跡半干，筆洗中一溜放著幾只大小不同的畫筆。

    同前廳那些仆從的凄慘情狀不同，黎熙的模樣極為恬淡，甚至還隱隱存著幾分追憶之色。

    “孽障！”陸侯率先出聲，打斷黎熙的思緒。

    “父親，您怎么來了？”黎熙起身，故作驚訝。

    大鬧前廳之后，他便知曉陸侯會來?，F(xiàn)下周圍都是繼侯夫人放下的眼線，無事尚要生非讓自己鬧出錯處，又怎會放過這次的絕佳機會？只可惜，繼侯夫人自以為胸有成竹，不過都是落入他設(shè)好的陷阱。

    黎熙想著，不著痕跡的看了繼侯夫人一眼，清冷的眼神宛若看透一切，讓繼侯夫人的心里也不由自主多了些忐忑。但在收到身旁劉嬤嬤萬無一失的暗示之后，又復(fù)安定下來。

    陸云晞不過是個外面長大的野秧子，就算有些小聰明，也玩不轉(zhuǎn)這后宅里的陰謀算計。

    二人隱晦的交鋒并沒有引起陸侯的注意，他自顧自的責(zé)罵：“我若不來，恐這侯府就要血流成河！”

    “父親這是何意？”黎熙故作不解。

    “前院！”以為他想要推卸，陸侯干脆將墨書叫到近前，開門見山的質(zhì)問：“我只問你，他犯了何事，你要打殺他全家？”

    眼前的墨書和黎熙離開前廳時的模樣大相徑庭。他雖罰了墨書，但卻沒有出手打他。那么這傷……

    眼角余光滑過繼侯夫人的臉，黎熙心下了然，抿了抿唇，用干澀的語氣辯解：“不是兒子?！?/br>
    “不是你？”陸侯被氣笑：“那依你的意思這滿院子的奴仆竟都聯(lián)合起來冤枉主子？”

    “沒錯！”黎熙點頭，語氣輕蔑：“管家的心術(shù)不正，做奴才的自然是雞鳴狗盜之輩。庶女出身本就言不正名不順，身邊的人也不懂什么是尊卑有別禮義廉恥?！?/br>
    “你！”繼侯夫人詫異的瞪大眼，完全無法想象自己聽到了什么。畢竟不論黎熙心里作何想法，自己都是他名義上的繼母，誰料他如此大膽，枉顧孝道，竟敢當(dāng)面嘲諷與她。

    “住口！還不給你母親道歉！”陸侯也被這話氣得半死，來不及思索話中深意，就大步走到桌案前，舉起手便要教訓(xùn)。

    “不！”黎熙拒絕，定定的站在原地，沒有任何躲閃的舉措。他死死盯著陸侯，眼底的恨意也逐漸彌漫，一字一句的狠聲說道：“這種賤婦，才不配做我母親！”

    陸侯被他話語中的決絕震驚，半張著嘴啞口無言。

    眼前少年看似鎮(zhèn)定，可咬死的下唇已經(jīng)泛出血絲。挺直的脊背不肯屈從彎下，但眼中的悲意卻已經(jīng)哀戚到了極致。

    雖沒有一絲水氣，然正是這樣，才更讓人感到他的無助。

    就好似陷入絕境孤注無援的幼獸，除了用尚未鋒銳的利齒來虛張聲勢以外，再沒有別的自保方法。

    面對這樣的黎熙，陸候的手，無論如何也打不下去。而桌上的那副畫，愈發(fā)讓他連責(zé)罵都張不開口。

    原來在陸侯沒來之前，黎熙也并非一味地發(fā)呆，而是在作畫。

    似乎是為了緬懷生母，畫中景象是他幼年時和先侯夫人及陸侯一起在園中游玩的情境。

    幼年的陸云晞依偎在生母懷中笑的開懷，陸侯握住他手的模樣亦是溫柔慈愛。

    可穿過十余年光陰的現(xiàn)在，站在書桌前的陸云晞已然長大。繼承了父母的好樣貌，矜貴俊雅，宛若晨曦之露，皎月之光。但卻失去了幼時的無憂無慮。

    這孩子，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竟也這么大了。

    血脈相連的溫情讓陸候憤怒的心稍稍平歇，他依稀想起幼年時的也是個靦腆寡言但卻極愛撒嬌的性子，到底是什么時候起，就變得這般尖銳傷人？

    “罷了?！标懞钶p嘆：“你長大有了自己的心思，為父也管不了你。至于罰了幾個奴才，也的確不是什么大事。你心有不滿，個中緣由我十分清楚。可只有一樣，當(dāng)年的事情與你現(xiàn)在母親無關(guān)，她嫁進侯府，亦是你生母臨終前的叮囑。好歹讀了十余年的圣賢書，總該曉得道理，莫要墮了你生母的名聲?！?/br>
    “所以您竟以為我是為一己私欲才這樣做？”被他一句生母戳痛心事，黎熙的音調(diào)高了幾分。

    “難道不是？”陸候反問。

    “當(dāng)然不是。”黎熙的聲音壓的極低，每一個字都吐的十分困難。好似因為回憶起什么屈辱的場面，他垂在衣袖中的手指攥得死緊，嘴唇開合幾次，才勉強發(fā)出聲來說了句話。

    而正是這句話，卻讓包括繼侯夫人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在瞬間變了臉色……

    第60章 侯門世家打臉?biāo)缴幽泻螅?）

    “這個自王氏身邊調(diào)來的雙兒書童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子?！?/br>
    黎熙的話語讓屋內(nèi)的氣氛迅速變得冷凝。他看了看陸候神色，毫不留情的又添了一把火：“而且據(jù)他所言，在被派到含章閣之前，他一直在繼侯夫人身邊，貼身伺候衣食住行，是最得力的幫手?！?/br>
    “貼身伺候”四個字被咬得極重，個中暗藏的深意亦是不言而喻。繼侯夫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陸侯更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至于劉嬤嬤和墨書也渾身發(fā)冷好似見了鬼一般如墜冰窟。

    這怎么可能！繼侯夫人手腳冰涼。墨書是他早就養(yǎng)在身邊的暗棋，剛出生起，便報的是雙兒身份，雖經(jīng)常派他出去辦事，但也都是模糊了性別界限，外面有人喊他一聲“爺”，可也都鬧不清這孩子的真實性別?？梢哉f除了她的心腹，就再也無人知曉底細(xì)。這陸云晞不過剛剛回府，又怎會知曉得如此清楚？

    原是為別人設(shè)下的局，卻讓自己陷入網(wǎng)中。繼侯夫人的心陡然下墜，再看到陸侯帶著懷疑的眼神以后，愈發(fā)失了分寸，貿(mào)然開口辯白：“信口雌黃！好好的雙兒怎會變成男子？云晞你若是一路上勞累了，就好好歇歇，莫要因為怕侯爺責(zé)罰就胡說八道。這墨書是我乳母的親孫兒，自小便出生在侯府由府中會醫(yī)術(shù)的徐嬤嬤接生，這事兒侯爺也知道。徐嬤嬤是伺候過老太君的人，行事最穩(wěn)妥不過，不會出現(xiàn)差錯，你若是不信，我叫人取了名冊過來。”

    “呵，名冊？”好似聽到什么驚世笑談，黎熙忍不住嗤笑出聲：“你一個不守婦道的二嫁女都能博個貞慧端方的好名聲，男子混淆成雙兒又有何難？更何況……”

    隨著況字落下，黎熙的笑容也盡數(shù)收斂，化作嘲諷，眼底的屈辱更是幾乎實質(zhì)。

    他走到繼侯夫人面前，沉聲問道：“你若真覺得委屈，不如明兒請了御行司的嬤嬤，再廣邀宗族長輩作證，當(dāng)眾給墨書驗身如何？介時，若我冤你，我便自愿受罰，三跪九叩給你斟茶認(rèn)錯，然后舍了嫡子繼承權(quán)，去家廟為先祖守靈了度余生。怕只怕，你不敢?！?/br>
    “……”她確實不敢，繼侯夫人啞口無言。

    御行司是專門為皇室調(diào)教宮女小侍的地方，以侯府的地位自然也可勞動一二，但想買通，絕無可能。至于那些宗族里面的老古董，更是早就看她不順眼，一旦抓到機會，定會卯足了勁逼她下堂。

    “怎么，心虛了？”看出她的動搖，黎熙嘴上越發(fā)不留情面：“我罵你是賤婦可有錯誤？先夫孝期未滿，便披了嫁衣攜子改嫁，何其yin亂？貫徐唯耀陸姓又命其待嫁，間接斷了徐家香火，又是何其狠毒？你非但不配為我母親執(zhí)妾室禮，更是玷污了陸家主母這個稱呼。墨書是你乳母的孫子，你竟連他是男子還是雙兒都不清楚？若真識人不清，你這家當(dāng)?shù)囊蔡^糊涂，竟讓外男混入內(nèi)宅在你和陸維耀身邊廝混這么多年。把陸家清譽置于何地，父親顏面置于何地？倘若傳出，莫說你和陸維耀的下場，恐怕整個宗族的女孩兒雙兒都不好婚配。介時，侯府就會成為宗族罪人，父親在朝堂之上也抬不起頭來?？蓳Q種說法，此事是你故意，那我更要問問你，刻意放一個假扮雙兒的男子書童貼身伺候在我身邊意欲何為？要知道謀害嫡子可是重罪！更何況，你以為我出了事，你的兒子就能上位？一個艷名傳遍整個京都的待嫁雙兒，習(xí)了一身下九流的教坊氣息，還不好好拘起來教導(dǎo)，反倒謀算起家產(chǎn)來了，你們也配？”

    字字誅心，句句狠戾，黎熙一席話合情合理，讓繼侯夫人的臉上青白交加，至于陸侯更是瞠目結(jié)舌，滿眼的不敢置信。

    屋內(nèi)一片寂靜，氣氛更是壓抑到讓人無法喘息。

    良久，陸候才反應(yīng)過來冷聲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爺，妾身……”繼侯夫人滿眼含淚，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作答。黎熙的話把她所有后路都盡數(shù)堵死，而墨書男子身份又是千真萬確無法抵賴。此時此刻，面對陸侯質(zhì)問，繼侯夫人的腦子亂成一團，唯有跪在他腳下急切的哀求辯白：“妾也不知到底為何，云晞這孩子一回來便鬧出這般事故。墨書也是您看著長大，他是雙兒還是男子，您最清楚不過?！?/br>
    繼侯夫人哭的哀戚，陸侯也心生不忍。畢竟是真有感情，可當(dāng)年二人定情的往事也的確是他心頭的一根刺。

    那是給昔日好友帶了綠帽，才得來的真愛。彼時只覺的新鮮刺激，如今回想，難免心生芥蒂。更何況，當(dāng)初能夠背叛別人，焉知現(xiàn)在不能背叛自己？

    陸侯皺起眉，臉色愈發(fā)陰沉，看著繼侯夫人的眼神也變得深沉晦澀，充滿探究。

    黎熙冷眼看著，心中越發(fā)不屑。見繼侯夫人尚不死心，干脆再燒一把火：“父親緣何知道這是雙兒還是男子？父親一向深情，不論當(dāng)初對母親還是如今對你，皆是一心一意，潔身自好，身邊連一個通房妾室都不成有過，家里這些雙兒侍女也都識趣不曾逾矩，你且說說，他要如何知曉？最重要的，yin亂后宅可是重罪，可不是你三言兩語巧言令色便能顛倒黑白！”

    黎熙一席話讓陸侯直接黑了臉。人都如此，事不關(guān)己，還能保持清醒，可一旦觸及個人利益，便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伸手招來親信小廝，陸侯的聲音冷得幾乎都能結(jié)了冰：“去，找個妥帖人過來驗驗這刁奴的真實身份！順便將這含章閣內(nèi)的所有奴才看住，莫要讓人跑了風(fēng)聲。”

    “侯爺！”繼侯夫人聽聞，臉上頓時一片慘白。完了，一切都完了。

    而黎熙卻勾起唇角，靜靜的欣賞著眼前的混亂。看了一眼桌案角用來計算時辰的沙漏，他在心里暗自琢磨，看來第二份大禮，馬上就到……

    第61章 侯門世家打臉?biāo)缴幽泻螅?）

    含章閣內(nèi)寂靜如斯，雖是跪了一地的人，但卻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此刻的陸侯，臉色陰沉如水，緊抿的嘴唇更是因為太過用力而有些隱隱發(fā)白。

    半個時辰之前，派出去的小廝便回來告訴他，當(dāng)時給墨書接生的徐嬤嬤，早在墨書出生后不久就因病身亡，此時已是死無對證。

    而那會子負(fù)責(zé)給將名冊上報官府記錄的管事也隨后意外去逝，化作黃土一堆。

    至于墨書的父母，更是早就被就放出府去，在外面莊子上做了大管事。

    剩余知道底細(xì)的，便唯有繼侯夫人的乳母王嬤嬤，此刻她正陪著思過的陸維耀在祠堂。緣著夜深，地點特殊，不易驚擾，所以沒有立刻進去，要先回來請了陸候示下再說。

    “……”陸侯神色晦澀，心里更是滋味繁雜。

    事情大致脈絡(luò)已經(jīng)清晰，雖還沒有確切證據(jù)，但始末也十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