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梳著花苞頭，兩條小辮子垂在肩膀上，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十二分的可愛。偏偏卻要擺出一副大人的模樣教訓(xùn)人，說出的話還那樣毒舌。

    陸文廷：“……”

    本來以為和meimei同病相憐，找她吐槽一番可惡的教育制度，哪知道還沒怎樣呢，就受到一萬點傷害，只能默默退散了。

    這期間陸清嵐每月進(jìn)宮兩三次，每次都會帶些好吃的好玩的給三公主，三公主愈發(fā)把她視為知己。她每次進(jìn)宮，蕭少玨都會來看她，對她還是那般忽冷忽熱的，叫她摸不著頭腦。

    一轉(zhuǎn)眼春去夏來，天氣漸漸熱了起來。

    換過了夏衣，屋子里也開始用上冰了。紀(jì)氏終于開恩，讓陸清嵐每日少練半個時辰。陸清嵐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只覺得心也跟著漸漸熱起來的天氣焦躁起來。

    這一日在小書房練完了字，用了午膳，紀(jì)氏陪她在碧紗櫥歇午覺。前陣子陸清嵐已從紀(jì)氏的正房中搬了出去，紀(jì)氏就讓她住在正房旁邊的小跨院里，有什么事，在院子里招呼一聲就到了。

    至于碧紗櫥里，所有的一應(yīng)物件全都齊全，每日中午還讓陸清嵐在這里歇息。陸清嵐睡下了，紀(jì)氏在一旁看著女兒睡去，接過丫鬟手里的團(tuán)扇為女兒扇涼。正在昏昏欲睡之際，陸清嵐忽然尖叫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

    紀(jì)氏吃了一驚，一把把女兒抱在懷里摸著她的頭，慈和道：“這是怎么了，可是被夢魘著了？”

    陸清嵐的確是做噩夢了。她樓緊了母親，哭道：“娘親，我夢見爹爹娶了姨娘回來，他們……他們逼死了娘親！”

    陸清嵐的眼淚珠子一滴滴地落下來。前世里，母親身死具體的日子，陸清嵐已經(jīng)記不清楚，但應(yīng)該是在秋闈之前，算起來還有小半年的時間，可讓陸清嵐心中不安的是，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看見聽見任何關(guān)于“蘭姨娘”的一點消息。

    紀(jì)氏微微一嘆：“好孩子，夢里的事情是做不得數(shù)的。你別怕！”之前陸清嵐也試圖提醒過母親，可她又怎么會把一個六歲孩子的話放在心上。

    這本該是值得慶幸的事，現(xiàn)在卻叫陸清嵐頭痛無比。

    “娘親，你多少也該……小心在意一些！萬一父親真帶了姨娘回家，你也只當(dāng)是多了一個玩物，別放在心上?！笔孪染徒o母親打起了預(yù)防針。

    紀(jì)氏不由笑了，“你才多大一點兒，就知道這些？母親省得了，你好好讀書習(xí)字，這些事就不用你cao心了?！眽焊蜎]往心里去。

    陸清嵐這段日子細(xì)心觀察，父親和母親伉儷情深，非同一般。兩人畢竟夫妻這么多年，母親對于父親的信任絕非一般，不是旁人一兩句話能讓她改變的。

    陸清嵐干著急，卻沒什么辦法。

    晚上陸宸從東山書院回來。一家子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飯。一時飯畢，陸文廷和陸清嫻各有自己的院子，便辭了父母，回到自己的院子。

    陸清嫻的院子在東跨院，陸清嵐在西跨院。紀(jì)氏給陸清嫻的院子撥了一個管房嬤嬤，兩個二等丫鬟，兩個三等丫鬟，兩個跑腿的小丫頭，兩個粗使婆子，院子里但凡有什么事，都叫陸清嫻自己拿主意處置，紀(jì)氏是一概不管的。

    ——不是她不心疼長女。陸清嫻是侯府嫡女，早晚要嫁入大戶人家，提前學(xué)學(xué)怎么理事掌家，對她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陸清嵐卻卻仗著自己年紀(jì)小，賴在紀(jì)氏身邊不肯走開。夫妻倆自也舍不得攆她。

    紀(jì)氏便讓丫鬟綠鸞和綠萼帶著她去碧紗櫥里面玩翻繩。

    夫妻兩人對坐，丫鬟們奉上香茶，紀(jì)氏接了過來，親自遞給陸宸。一時喝了茶，兩人閑話幾句，說起今年秋天應(yīng)試之事。如今二房最重要的事情便是陸宸的秋闈了。

    陸宸道：“大哥在朝中孤立無援，這科我必要中舉才成?！?/br>
    紀(jì)氏語氣中有分篤定：“南山先生上次點評你的時文，不是說你火候到了，有他的一句話，你還擔(dān)心甚么？”

    陸宸嘆道：“這世上哪里就有十拿九穩(wěn)的事情呢？你看那些個童生，考到了七老八十還不中的，也大有人在。如今距離秋闈還有數(shù)月，我總要再三努力，才不至于辜負(fù)了你的一片心意?！惫钪乙话阕叩氖嵌魇a路線，從武更是多過從文，所以這條科舉之路對陸宸來講分外艱難。

    當(dāng)初紀(jì)氏剛剛嫁進(jìn)陸家的時候，陸宸還是個放浪形骸的公子，因他實際上是老侯爺?shù)牡谝粋€孩子，老侯爺對他表面嚴(yán)厲，實則溺愛。繼母張氏更是面甜心苦，在他房里放了許多美貌通房。紀(jì)氏不動聲色地處置了幾個通房，放籍的放籍，發(fā)嫁的發(fā)嫁，沒讓張氏拿到絲毫把柄，把個二房打理得井井有條，又督促著陸宸上進(jìn)。

    說也真怪，也沒見紀(jì)氏怎么拘著陸宸，他就慢慢地明白起事理來了，先是和幾個狐朋狗友漸漸地遠(yuǎn)了，后來又煞下心思讀書，他人是極聰明的，只是一開始沒有把心思花在讀書上頭而已。

    這一用功讀書，不過幾年便考中了秀才。

    眼前的丈夫神采飛揚俊逸瀟灑，時間幾乎沒有在他那張清俊的臉上留下什么痕跡，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氣質(zhì)變得越發(fā)穩(wěn)重成熟，紀(jì)氏意識到他真正長大了，寬厚的肩膀已經(jīng)可以承擔(dān)起保護(hù)家人的責(zé)任。

    紀(jì)氏心中看著英氣風(fēng)發(fā)的丈夫，滿滿都是自豪。眼前所有的幸福，全是她一點一點慢慢爭取過來的。

    陸宸沒注意妻子的變化，只商量道：“阿蘅，我打算過兩日搬到書院里住，那里清靜些，又有諸多同窗，可以相互切磋交流，只是家中之事，我無瑕分心，倒要叫你受累了?！?/br>
    紀(jì)氏聽他這般說，哪里還有不應(yīng)允的?！袄蠣斈惚M管去，廷兒那里，有公爹照應(yīng)，嫻姐兒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都不用cao什么心。至于寶兒，她年紀(jì)漸大，也開始懂事起來，有我在，你不必?fù)?dān)心什么?！?/br>
    碧紗櫥里的陸清嵐卻如遭雷殛。

    難怪到了現(xiàn)在，蘭姨娘還是沒有絲毫消息。她想到一種可能，前世大概也是因為父親搬到書院住，這才給了蘭姨娘接近父親的機會，惹來母親服毒自盡的滔天禍?zhǔn)隆?/br>
    她就覺得奇怪嘛，父親如今只守著母親一人過活，身邊并沒有通房姨娘，蘭姨娘是怎么有機會插一腳進(jìn)來的？

    前世母親去后，父親把蘭姨娘送回了趙家，蘭姨娘后來跟著她哥哥去了西北，等她有能力調(diào)查的時候，蘭姨娘已不知所蹤。如今想來，蘭姨娘能做良妾，必然不是府中的為奴為婢之流，應(yīng)是父親在外頭認(rèn)識的。

    若想保住母親的性命，就不能讓父親再識得蘭姨娘。

    想到這里，陸清嵐把翻繩往榻上一扔，一溜煙下了榻，趿拉著鞋就跑了出來，綠鸞和綠萼未及阻攔，她已經(jīng)跑到了外頭。

    正看見陸宸和紀(jì)氏兩手相握，四目相投，如膠似漆，夫妻兩個恩愛無限。陸清嵐心里騰地冒出一股火來，不由分說上去就掰陸宸的手，大喊道：“你放開我娘親！你放開我娘親！”

    兩人本來還有一絲被閨女撞破□□的尷尬，此刻見她瘋了似的，不由全都驚得呆了。陸宸趕忙放開紀(jì)氏的手，紀(jì)氏斥道：“寶兒，你做什么？還懂不懂半點規(guī)矩？”

    陸宸這時還護(hù)著她：“你小聲些，莫嚇壞了寶兒?！庇职殃懬鍗箻沁M(jìn)懷里，“寶兒莫氣，你這是怎么了？”

    陸清嵐在他的懷里拼命掙扎，用拳頭捶打他的胸口，大哭道：“爹爹是壞人！爹爹不要娘親了，爹爹不要寶兒了，爹爹是壞人！”

    陸宸頭上三根黑線?！澳氵@是什么混話？我什么時候不要你和你娘親了？”

    這熊孩子……

    紀(jì)氏怒道：“敢對你爹爹動手，你瘋了不成！”

    想起中午女兒那個夢，她心里微微有些觸動。

    陸清嵐此刻對爹爹的情緒十分微妙。

    前世，她與兄長jiejie怨怪父親逼死了母親，全都刻意疏遠(yuǎn)了他。父親在母親離世之后，也因傷心過度，從此自決于科場，潛心研究黃老之學(xué)，尋仙訪藥，燒汞煉丹。

    后來父親去北邙山采藥，遇到了山匪，為了母親留給他的一塊玉佩，父親和山匪以命相搏，死于山匪刀下。他死的那一年，尚不足四十歲。等他們幾個孩子反應(yīng)過來，再想好好孝敬父親，卻是為時已晚了。

    ☆、第34章 心機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世界上最后悔的事情莫過于此。

    想到母親去后，父親寫下放妾書，將蘭姨娘送回趙家。料來父親非是薄情寡義之輩，加上這一世，父親對她百依百順，疼愛備至。陸清嵐早在心里原諒了父親，只是想起母親慘死，難免心中又有些怨怪。

    陸清嵐見母親真的生了大氣，不敢再捶打父親，卻仍是大哭不止。陸宸見女兒哭得這般厲害，心內(nèi)焦灼，只得將她交給紀(jì)氏。

    到底是母女連心，紀(jì)氏雖然氣她不守規(guī)矩，但見她哭得聲噎氣堵，幾乎喘不過氣來，紀(jì)氏也自心疼，不忍再苛責(zé)于她，只溫聲安慰。陸清嵐到底不是真正的六歲稚童，借著剛才那一哭將一腔的憤懣委屈發(fā)xiele出來，也就慢慢止住了哭聲。

    紀(jì)氏這才叫葡萄和石榴帶著她去了碧紗櫥，打水服侍她凈面洗臉。

    紀(jì)氏搖頭嘆道：“這孩子也不知是隨了誰的性子，這般執(zhí)拗。”就把她夢見陸宸納妾，并逼死自己的事情說了。

    陸宸哭笑不得：“原來是為了這個？”

    紀(jì)氏也以為只是為了這個。

    陸宸找到了癥結(jié)，心里松了一口氣，“孩子最是天真純凈，有如美玉無瑕，她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咱們作大人的，與她講明白就是了?！?/br>
    紀(jì)氏無奈道：“你以為我沒同她講過？”

    自己講了，她聽不進(jìn)去有什么法子。

    “解鈴還須系鈴人，我進(jìn)去勸勸寶兒?！标戝穼ψ约旱故沁€有幾分自信。

    紀(jì)氏沒好氣地道：“那你去試試好了?！?/br>
    陸宸進(jìn)了碧紗櫥，見女兒已經(jīng)洗好了臉，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陸宸揮揮手，葡萄和石榴便識趣地退了出去。陸宸在床榻旁邊坐下，先笑道：“好寶兒，眼睛都哭腫了，可不好看了。喜傷心怒傷肝思傷脾憂傷肺恐傷腎，以后便是傷心，也再別這樣哭了?！?/br>
    陸清嵐轉(zhuǎn)過頭去，不看他。陸宸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做小伏低道：“還生爹爹的氣呢？”

    陸清嵐縮了縮腦袋，不說話。

    陸宸道：“夢只是夢，并不是真的。寶兒也知道，爹爹最疼你的，怎么會不要你呢？”

    陸清嵐忍不住沖口而出道：“那娘親呢？”鼻音十分濃重。

    陸宸心疼的要命，一面親自端了一盞熱茶給她，一面認(rèn)真地對她道：“我，你娘親，你，還有哥哥jiejie，咱們是一家人。你們每一個人對我來說，都是無價之寶，我不會放棄你們?nèi)魏我粋€。寶兒，你要相信爹爹！”

    陸宸就是有這一點好處。待人有一顆赤子之心，即便陸清嵐只是一個六歲的孩童，陸宸也不會拿話哄住她，而是把她當(dāng)成一個平等的，可以傾談的對象，敞開心扉，不打誑語。

    陸清嵐道：“你現(xiàn)在，待娘親是極好的?？墒悄恪銜粫袢寮{李姨娘、王姨娘那樣，納個妾室入門，再給我生幾個庶出的弟弟meimei？那樣，娘親也會傷心流淚！”

    陸宸不由笑了起來：“你三叔納妾，是因為沒有兒子。你哥哥今年已八歲，爹爹是納妾來做什么？”

    陸清嵐聽了這話，如奉佛旨綸音：“此話當(dāng)真，爹爹別是哄我的吧？”

    “爹爹怎會騙你？”陸宸拍著胸脯保證。

    “葡萄！”陸清嵐立刻叫了一聲。

    葡萄就守在碧紗櫥外頭，聽見小主子的呼喚急忙走了進(jìn)來?！傲媚镉泻畏愿?？”

    陸清嵐道：“你去小書房，把筆墨紙硯拿過來！”

    葡萄答應(yīng)一聲，很快就拿了筆墨紙硯來。陸清嵐指著擺在長條案幾上的筆墨道：“口說無憑，立字為據(jù)，爹爹把剛才說的寫下來?！?/br>
    “你這小鬼頭！”陸宸伸出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

    “爹爹若是不愿，剛才那番話便是沒有誠心！”陸清嵐激將道。

    陸宸笑道：“我寫便是！”說著果然提筆寫了一封不納妾的保證書。

    陸清嵐在一旁看了，還不滿意?！安恍?，不行！要印上爹爹的私章才行?！庇羞@么個女兒監(jiān)督著，陸宸還能說什么。當(dāng)即取了私章出來在保證書上印了，陸清嵐這才滿意。細(xì)細(xì)看了覺得沒有什么問題，這才親自吹干了墨跡，將那紙張好生疊了起來，貼身藏好。

    這保證書雖未必做得數(shù)，但是有總比沒有好！

    陸宸只當(dāng)她是小孩子心性，他又是個好脾氣的，也不與女兒計較。只道：“這下你總該滿意了吧？”

    陸清嵐搖了搖頭：“爹爹須得再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才滿意?！?/br>
    “還有什么事？”

    “爹爹不許在東山書院留宿，要每日里回來看望我和母親！”

    陸宸頗感無奈：“這是為何？”

    陸清嵐掰著手指頭說道：“第一，娘親和我每日都會想念爹爹；第二，爹爹不去住那東山學(xué)院，就不會有機會認(rèn)識別的女人，就不會往家里納妾了?！?/br>
    陸宸頭痛不已，這孩子還真是三句話不離“納妾”啊！

    “好不好嘛？”陸清嵐見陸宸有些猶豫，立刻施展百試不爽的撒嬌**，將自己猴在陸宸的身上，不停地扭動。她剛剛哭完，又因哭得太厲害，眼睛都腫了。此刻更是滿眼的哀求，像是一只無助的小動物。

    陸宸最受不得這個，幾乎立刻就投降了?！昂煤煤茫∥掖饝?yīng)寶兒，爹爹答應(yīng)寶兒了！”

    父女兩個談好了條件，陸宸這才領(lǐng)著“坑爹”的閨女出了碧紗櫥。將那些“喪權(quán)辱國”的條件與紀(jì)氏一一說了，紀(jì)氏不由無語：“你怎么就這般聽?wèi){孩子胡鬧？”

    陸宸幫女兒轉(zhuǎn)圜道：“我本就從未有過納妾的打算。便給她寫個保證書又如何？”紀(jì)氏頗感無奈，丈夫有的時候行事就像個孩子似的。

    “別的也還罷了，你難道真的就此打消了住在書院的念頭？”

    陸清嵐立即接話道：“爹爹，你答應(yīng)我的。不能言而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