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敝煸薀籽劬σ涣?，像是看見救星似的，“《論語》有幾個地方不太明白，大哥教教我?！?/br>
    常槿取了空碗筷，分了一半給朱允炆。兄弟兩人一起吃了，朱允炆給弟弟答疑解惑，朱允熥問道：“……孔子為什么說《韶》盡善盡美，而《武》盡美而未盡善?！渡亍泛汀段洹范际俏髦軙r的樂舞，孔子一直推崇的禮樂，為何這其中還分三六九等呢？”

    朱允炆并沒有急著解釋，他拿起掛在墻上的古琴，連續(xù)彈奏了兩首曲子，問道：“你覺得這兩首曲子有什么不同？”

    朱允熥對音律了解甚少，說道：“大哥的琴技一流，我覺得都很好聽啊?！?/br>
    朱允炆一笑，“我是問你聽這兩首曲子有什么不同的感想?！?/br>
    朱允熥摸著腦袋想了想，說道：“第一個音律平和，很舒緩的曲調(diào)。第二個鏗鏘有力，隱隱有殺伐之聲。”

    一旁聽曲的常槿遲疑片刻，說道：“第一個曲子出自樂舞《韶》，是講述大禹治水成功，挽救天下蒼生，眾望所歸接受了禪讓為王，從此天下太平，曲調(diào)里充滿了肅穆祥和之氣，所以孔子說《韶》盡善盡美?！?/br>
    “第二個曲子出自《武》，紂王無道，武王伐之，實乃正義之戰(zhàn)，但是殺戮不斷，伏尸百萬，流血漂擼。所以孔子說《武》盡美而未盡善，是希望天下和平，少動干戈，以免百姓受苦，流離失所。”

    朱允熥頓時豁然開朗，“原來是這個意思，小姨好厲害啊?！?/br>
    常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你大哥厲害，這種古老的曲譜都信手拈來，我只是聽懂了曲調(diào)，有所感悟而已?！?/br>
    朱允炆對著常槿點頭笑道，“小姨真是我的知音，一聽就懂了?！?/br>
    朱允熥天真無邪的說道：“大哥和小姨都厲害。大哥彈曲，小姨解說，我才明白孔子這句話的真意，這下永遠都不會忘記了?！?/br>
    朱允炆說道：“君子習(xí)六藝，一個都不能缺，是因萬物皆有規(guī)律，規(guī)律皆是相通的，知一曉二，舉一反三，這書不是背的越多越好，而是要捉摸其中的規(guī)律，融會貫通，方能事半功倍?！?/br>
    朱允熥低頭說道：“可是我背不出書來，皇爺爺不高興呢?！?/br>
    朱允炆眼珠兒一轉(zhuǎn)，說道：“其實皇爺爺忙于公務(wù)，讀書并不多，他考校的范圍有限，我給你圈出來，你按重點背誦，將來就不怕皇爺爺突擊考校功課了。剩下來的時間我教你習(xí)六藝，如何？”

    朱允熥有些猶豫，“這個……是不是作弊？”

    常槿也有些顧慮，“萬一被拆穿，皇上會生氣吧？”

    朱允炆說道：“你一沒有打小抄，二沒有偷考題，怎么算是作弊？只是讓你重點背誦某些內(nèi)容，一點小技巧，又不是讓你松懈學(xué)習(xí)。難道你不想得到皇爺爺?shù)馁澷p？”

    朱允熥脫口而出，“想??！”

    做夢都想呢。

    朱允炆說道：“這就對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小姨知，其他人怎會知曉？何況人都需要鼓勵的，將來你的表現(xiàn)越來越好，皇爺爺也會很高興的?！?/br>
    朱允熥躍躍欲試，常槿也并不反對，朱允炆當即拿起朱筆圈出重點部分，“……論語這邊，皇爺爺喜歡考?！稙檎?、《顏淵》、《子路》和《堯曰》。古文類習(xí)慣考校《陳情表》、《師說》、《高帝求賢詔》……”

    “總之你要記住，皇爺爺不喜歡辭藻華麗，歌功頌德的文章，譬如《滕王閣序》，他老人家喜歡實際的、語言淺顯，有邏輯的文章，通常和修養(yǎng)與治國有關(guān)，比如蘇洵的《管仲論》，《辯jian論》和《心術(shù)》……”

    朱允炆細細給弟弟講解，直到午夜方休，朱允熥意猶未盡，“大哥，你再講一會嘛，我不想睡?！?/br>
    “欲速則不達，你先把這些文章溫熟了再說?！敝煸蕿捎种钢ｉ日f道：“你不累，小姨還要歇息呢?！?/br>
    朱允熥見常槿眼睛都熬紅了，便作罷。

    朱允炆和常槿離開書房，已經(jīng)是午夜時分，大地被沉沉的寒霧籠罩著，月光晦澀，連宮墻都看不清了，地下的寒霜覆蓋了剛剛冒頭的新草，世界一片靜寂。

    朱允炆說道：“春寒霧重，我送小姨回去?！?/br>
    常槿推辭，“不用了，夜已深，你也要早點休息?！?/br>
    朱允炆搶過常槿手里的燈籠，走在前面，“小姨勿用和我客氣，走吧。”

    常槿只得跟在后面，保持著一只手臂的距離。濃霧彌漫，似乎只有眼前的朱允炆是唯一的光亮。

    路過水榭池塘?xí)r，常槿踩在結(jié)霜的十字路上，腳下一滑，即將摔在地時，朱允炆扔掉了燈籠，以身為墊，接住了常槿。

    防風(fēng)的琉璃燈籠落在了池塘里，悄無聲息的下沉，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和迷霧中，伸手不見五指，偶有女子的低聲哭泣和男人的喘息之聲，但很快這一切都消融在沉重的似乎能擠出水來的濃霧里……

    次日清晨，春天的太陽驅(qū)趕著濃霧，乍然轉(zhuǎn)暖，東宮小內(nèi)侍打掃庭院，發(fā)現(xiàn)池塘邊的荼蘼花架倒了一大片。

    小內(nèi)侍嘟囔道：“又是野貓打架弄榻了花架?！?/br>
    一直不知名的蟲子努力從泥土里鉆出來，待太陽烤干了它的翅膀，蟲子鳴唱著，呼扇著翅膀，飛向了花園。

    驚蟄已到，萬物復(fù)蘇。

    皇宮，大本堂，這里是未成年皇子皇孫們讀書的地方。下午快要散學(xué)時，朱允炆陪著洪武帝來到了大本堂，大學(xué)士宋濂帶著龍子龍孫在堂外相迎。

    “父皇?！?/br>
    “皇爺爺。”

    洪武帝看著這群眼神尚且稚嫩天真的后代，心中的煩憂頓時消散了，他一邊走進大本堂，一邊問宋濂，“宋大學(xué)士，今天講了什么？”

    宋濂說道：“今天講了祭祀。”

    洪武帝點頭道：“教的很好，國家大事，唯祭與戊。他們學(xué)的如何？”

    宋濂說道：“尚可?！?/br>
    那就是不太熟悉，需要皇上親自督促的意思了。

    洪武帝隨便一指，恰好點到了八歲的燕王世子朱高熾，“熾兒，你說說如何祭社神和稷神?！?/br>
    朱高熾面容白皙，有些微胖，長得十分壯實，要不是那雙靈活狡黠的眼睛太像他親娘徐妙儀了，他或許會是洪武帝最喜歡的孫輩。

    朱高熾說道：“社神是土地神，稷神是五谷神。人吃五谷雜糧，所以社稷是國之命脈。每年春秋時都要設(shè)社稷壇，社神在東，北向。稷神在西，北向。壇上按照五行覆蓋五色土，中黃，東青，南紅，西白，北黑。帝王親臨社稷壇祭之?！?/br>
    洪武帝剛剛祭祀過社稷二神，知道朱高熾答對了，他擺了擺手，“你答的很好，你先散學(xué)吧。”

    朱高熾順利過關(guān)，向洪武帝和宋濂施禮告退。

    洪武帝的目光落在了朱允熥身上，朱允熥本能的緊張起來了，皇爺爺每一次考校，他都如臨大敵。

    立在洪武帝身后的朱允炆對著弟弟安慰似的點點頭，示意他淡定。

    朱允熥感受到大哥的鼓勵，猶如吃了定心丸似的，放松下來。

    洪武帝問道：“如何祭天地日月？”

    朱允熥答道：“冬至祭天，以日月星辰，**風(fēng)雷從祀。夏至祭地，以五岳、五鎮(zhèn)、四海、四瀆、寢陵、諸山從祀。春分祭日，以星辰從祭。秋分祭月，以星辰從祭。”

    順利答完，朱允熥心生歡喜，等著皇爺爺像夸獎朱高熾那樣夸贊自己，早點散學(xué)回東宮向小姨報喜。

    誰知洪武帝覺得朱允熥是東宮唯一的嫡子，要求自然要比朱高熾更嚴格才行，于是又問道：“每年祭孔子先師，隨孔子牌位從祀有‘四配’和‘十哲’，是那‘四配’、那‘十哲’？”

    朱允熥一愣，手心開始緊張出汗，努力回想著宋濂教導(dǎo)的內(nèi)容。

    洪武帝見他這副猶豫的模樣，有些恨鐵不成鋼，“怎么？答不上來了？”

    雖說想的不全面，但小少年的自尊心并不服輸，朱允熥趕緊說道：“‘復(fù)圣顏子，宗圣魯子，述圣思子，亞圣孟子。實乃‘四配’。‘十哲’是先賢閔子、冉子、端木子、仲子、還有……孫子，還有……”

    洪武帝的臉色越來越沉，朱允熥越想越急，越急越想不出來，尷尬的立在原地。

    洪武帝一嘆，正要開始訓(xùn)斥，朱允炆在身后暗暗扯了一下他的龍袍，悄聲耳語道：“皇爺爺，水生都十二歲了，給他留點臉面?！?/br>
    依洪武帝的火爆脾氣，若是其他皇子皇孫，別說十二歲，就是二十歲洪武帝也照罵不誤，不過朱允熥畢竟是東宮嫡子，未來大明江山繼承人，洪武帝忍了忍，聽從了大孫子的勸諫，擺擺手說道：“你們都散了吧，允熥留下。”

    洪武帝在場，誰都不敢放肆，但是朱允熥總覺得自己能夠聽見他們的嘲笑，頓時面紅耳赤。

    大本堂只剩下祖孫三人。洪武帝說道：“允炆，告訴你的好弟弟，從祭孔子的‘十哲’是誰？”

    朱允炆對答如流：“先賢閔損、冉雍、端木賜、仲由、卜商、冉耕、宰予、冉求、言偃和顓孫師?！?/br>
    洪武帝掃了一眼朱允熥，眼神里全是失望，“記住沒有？”

    朱允熥其實恨不得將這段難堪的記憶刪除，可不得不說道：“記住了，皇爺爺?！?/br>
    說到最后，朱允熥的話里都帶著哭腔。

    若是公主郡主們哭，洪武帝還能寵一寵，遷就遷就，但是他最煩皇子皇孫們哭！

    洪武帝怒不可支，“都十二歲了，朕像你這么大時，已經(jīng)會下地干活，照顧病母幼妹了，你還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樣子！”

    不罵還能忍住，一罵朱允熥眼淚簌簌落地，肩膀聳動，無聲的哭泣。

    要是看見兒子們不成器，洪武帝教育的法寶是甩鞭子，打服氣為止。但是洪武帝不舍得打?qū)O子們，哪怕朱允熥的表現(xiàn)令他失望透頂。

    洪武帝強忍住怒火，“好了好了，朕不想看你這副慫樣，朕還要回去批閱奏折。允炆，監(jiān)督你弟，抄寫《周禮》三遍方能回東宮。”

    朱允炆說道：“是，皇爺爺?！?/br>
    洪武帝拂袖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洪武帝很注意嫡庶，他那么區(qū)別對待太子和朱棣，讓朱棣背黑鍋時就表現(xiàn)出來了。

    他剛開始雖然喜歡朱允炆，但對于繼承人還是很明確的，只是后來嘛……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加上各種謀反案，他慢慢就變了。

    咳咳，舟說了這么多，其實你們都想問那個倒了一片的荼蘼架是咋回事對吧？

    答案是：睡了。

    牡丹亭有一句：“那荼蘼外，煙絲醉軟”，是我最喜歡的一句唱詞。

    ☆、第231章 游園驚夢

    洪武帝一走，朱允熥就難過的靠在大哥的肩膀上哭泣，朱允炆并不急著安慰，等朱允熥哭夠了，才命人端了熱水給弟弟洗臉，此時華燈初上，天已全黑了。

    朱允炆又命宮人擺了晚飯，朱允熥低頭抄寫《周禮》，不肯進食。

    對付朱允熥這種小屁孩子，朱允炆有的是辦法，說道：“抄完回東宮，你哭喪著臉，還餓著肚子，豈不是又令小姨擔心？”

    朱允熥是個孝順、心軟的小少年，他不忍心見小姨難過，便聽從大哥的安排，乖乖放下紙筆，和大哥一起吃飯。

    寂然飯畢。朱允熥繼續(xù)抄寫周禮，朱允炆也在案前寫些什么，待朱允熥抄完了第一遍，交給哥哥檢查時，朱允炆也停了筆，指著案頭厚厚一摞紙說道：“我模仿你的筆跡寫了《周禮》，你再抄一遍就行了。”

    看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筆跡，朱允熥頓時自慚形穢，說道：“原來大哥是在默寫《周禮》，哥哥早就熟背了，不需要照著書抄。大哥，你不能一直這樣幫我，我會越來越?jīng)]用的，宋大學(xué)士說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皇爺爺要我抄三遍，我就抄四遍，勤能補拙。”

    此時朱允炆歸心似箭，魂魄早就飛回東宮了，他找了個理由搪塞弟弟，“抄四遍起碼要到半夜，小姨不見你回來，定不會睡的，難道你要讓小姨一直苦等？沒關(guān)系，我?guī)椭愠陸?yīng)付過去，明后兩天你自己找時間補上?！?/br>
    朱允熥想了想，點點頭，“好吧，為了小姨破例一次，最后一遍我自己抄?！?/br>
    朱允熥繼續(xù)奮筆疾書，朱允炆坐在構(gòu)思著寫一篇文章，剛剛提筆，就聽見窗外打掃庭院的小宮女低吟淺唱了一句“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地就高來粉花垣，原來春心無處不下懸，是睡荼蘼抓住了裙釵線……”

    朱允炆頓時怔住了，昨晚燈籠落進池塘，濃霧催生了他的膽量，他抱著夢寐已久的女人，再也不肯放手，推倒了荼蘼架，身下的女人無聲的掙扎著，衣裙被荼蘼花架纏住，扯破，露出香肩，再然后……他好像瘋了，什么規(guī)矩，理智、倫常統(tǒng)統(tǒng)都拋開，明知不可以，明知他即將迎娶馬氏，他卻非要將這個女子占為己有！

    他對她說，我愛你，除了名分，我什么都可以給你。

    她哭了，她說，你毀了我，也毀了你自己。

    他說，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不要否認，我從來沒看錯人。這是我們在一起的唯一方法，哪怕墜入地獄，我也不在乎。

    她說，我在乎，我恨你。

    他說，沒關(guān)系，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