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達對謝氏和謝家涇渭分明的態(tài)度非常高明。所以不管是岳父謀反，還是連襟朱文正謀反，他都巋然不動，牢牢占據(jù)著大明第一功臣的位置。始終沒有失去朱元璋的信任。

    徐妙儀有些不齒父親的做法，就憑您這樣的態(tài)度，能查出真相才怪呢。但轉(zhuǎn)念一想，如果她身處父親的位置，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身居高位，必然瞻前顧后，立場和她肯定不同。

    算了，謝家謀反案的卷宗就別指望父親了，看看二哥徐增壽或者燕王朱棣能否幫忙查一查。

    徐妙儀說道：“我明白了。父親，你就說說母親吧，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喜好如何……”

    祠堂里，父女閑坐說往事?；蕦m里，馬皇后悄聲叫醒了服藥昏睡的洪武帝。

    朱元璋昨晚耳朵被震出了血，回宮診治后，聽力恢復(fù)了大半，就是頭疼目眩，惡心嘔吐，無法理政，交由太子朱標(biāo)監(jiān)國。

    洪武帝醒來，問道：“何時？莫非有緊急軍情？北元又犯邊了？”

    馬皇后說道：“不是。是東宮來了人，說朱熊英病重?！倍也〉暮車乐?，否則她就不會叫醒昏睡的丈夫。

    洪武帝連忙坐起來，“大孫子病了？朕去看看他。”

    雖然皇長孫朱熊英不如弟弟朱允炆聰明受寵。但作為皇室的嫡長孫，他在朱元璋心里絕對是最重要的、也是獨一無二的皇孫。

    即使在病重，他也要親自去東宮看大孫子。

    只是洪武帝的龍氣并沒有緩解朱熊英的病癥。二月春暖花開時，皇長孫朱熊英夭折。

    ☆、第78章 生老病死

    陽春三月，呂側(cè)妃已經(jīng)開始穿上輕薄的紗衣，飄飄然猶如云宮仙子。而太子妃常氏懼冷怯寒，還穿著薄襖，去年臘月生下皇孫水生，坐雙月子養(yǎng)出了來的豐滿早已隨著長子朱雄英的夭折而消失了。

    御花園里，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桃李等樹木已經(jīng)結(jié)了青青的果子，孤寂的掛在枝頭。枯坐在金魚池邊喂魚的常氏猶如一朵凋謝的春花，枯敗不堪。

    常槿匆匆走過來，說道：“jiejie，你怎么出來了？如今御花園開始飄起了柳絮，你聞到這個便會犯哮喘病的?！?/br>
    太子妃少時曾經(jīng)學(xué)父親常遇春習(xí)武，身體康健，原本沒有這個病癥的，聞到柳絮便呼吸困難，泛哮喘病是一次不慎流產(chǎn)后落下了病根。

    所以每年春夏之交，柳絮紛飛時，太子妃基本閉門不出，以免病發(fā)。

    太子妃木然的往金魚池里投喂著魚食，淡淡問道：“水生睡著了？”

    朱雄英從病發(fā)到離世，到出殯入葬，太子妃一直陪在長子的身邊，自身也病倒了，因怕過了病氣，對東宮其他人又不放心，便一直拜托親妹子常槿照顧幼子水生。

    提起小外甥，常槿眼里有一抹暖意，“嗯，水生很乖的，吃飽了就睡，醒了就自己玩一會，也就尿了哼幾聲，提醒奶娘給他換尿布。”

    說起親兒子，太子妃眼里卻并無波瀾，說道：“那就好，水生能吃能睡能長rou，過了百歲連咳嗽都不出一聲，沒病沒災(zāi)的，比他哥哥有福氣。他哥哥福薄，投胎到了帝王家，卻沒有福氣享用富貴，早早就轉(zhuǎn)世投胎，去當(dāng)別人家的兒子了。”

    常槿知道太子妃傷心難過，她一個未出閣的閨秀，無法體會喪子之痛，任何安慰的話都是蒼白的，只得說道：“jiejie，你要早點振作起來，水生將來還要指望你呢?！?/br>
    太子妃噗呲一笑，好像在聽什么笑話似的，“指望什么？有什么好指望的？人這輩子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都是天注定，強求不得。”

    “我以前以為自己看透了，放下爭寵奪利之心，不在乎那些賤人的小伎倆，好好守著兩個兒子過活，可是這又如何呢？九死一生產(chǎn)下水生，老天卻把我的熊英奪走了。現(xiàn)在想想，我好后悔自己懷孕時冷落了熊英，坐雙月子的時候也一心撲在水生身上，很少關(guān)心熊英，若是……”

    太子妃木然的眼睛有些濕潤了，“若是有從頭再來的機會該多好？可是老天不給任何人重來一次的機會，錯過了就是錯過了，老天定是在懲罰我不珍惜熊英，將他收回，可憐我們母子只有八年的緣分。熊英，我的兒啊，將來若再有機會做母子，為娘一定不會再犯這種錯誤……”

    看著太子妃日夜自我折磨，悔恨。常槿焦心不已，卻束手無策。連水生都無法使得jiejie振作起來，她能有什么法子？

    只能眼睜睜看著jiejie枯萎凋零。常槿以柔弱的身軀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代替jiejie照顧著四個月的水生。

    朱雄英夭折，對大明皇室和朝廷都是沉重的打擊。洪武帝在遭遇刺客和嫡長孫夭折雙重打擊下，得了頭疼病的毛病，發(fā)作時猶如萬針穿腦而過，痛苦不堪。

    太子朱標(biāo)痛失長子，悲慟萬分，還要在洪武帝養(yǎng)病期間代理朝政，cao勞過度，強撐著不肯病倒。

    對朝廷而言，嫡長孫是天然的皇儲，朱雄英夭折，庶子朱允炆年長，嫡次子朱允熥年幼，意味著將來會經(jīng)歷復(fù)雜的皇儲之爭，必定會照成朝局震蕩。

    然后皇儲夭折，對有些人而言，這不是痛苦或者危機，而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比如呂側(cè)妃的兒子們和她的家族。

    最近呂側(cè)妃的日子過的很分裂：她夢中幾乎要高興的笑醒了，可是白天在人面前，不得不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甚至身體也和太子妃一樣消瘦了，即使穿著輕薄的紗衣，也顯得嬌弱可憐，弱不勝衣。

    似乎春風(fēng)一吹，她便乘風(fēng)飛起，入廣寒宮看玉兔搗藥了。

    呂側(cè)妃拎著食盒到了東宮書房，里頭放著她親手做的藤蘿餅，并幾樣拿手的小菜。太子朱標(biāo)案前的奏折堆積如山，他抬頭瞥了一眼呂側(cè)妃，說道：“放在這里吧，我批完手里的折子就吃飯?！?/br>
    呂側(cè)妃嬌嗔道：“回回都是這么說，那一次不是原樣退回去了？今天臣妾要任性一回。”

    呂側(cè)妃奪過了太子手中的朱筆，拉著他的手說道：“瞧瞧你都瘦了，這樣下去這么行呢？身體又不是鐵打的，今天臣妾要看著太子吃飯。”

    多年寵妃了，太子胃口全無，卻也不好駁了呂側(cè)妃的面子，說道：“擺飯吧，吃完還要看折子?！?/br>
    呂側(cè)妃給太子盛湯布菜，聊一些孩子們的小事，“……南平學(xué)著裁衣裳了，最近說要給父皇母后做襪子?！?/br>
    提起最疼愛的小女兒南平郡主，太子朱標(biāo)臉上有了笑意，“她還小呢，連剪子都拿不穩(wěn)，就要學(xué)裁衣裳了？可別傷了手指頭。”

    呂側(cè)妃笑道：“我也說了，你還小，能繡個帕子就不錯了，學(xué)什么裁衣啊，沒得糟踐了綾羅綢緞?！?/br>
    朱標(biāo)吃了一張卷著素菜的藤蘿餅，說道：“允炆最愛吃這個，怎么最近很少見他了?！?/br>
    呂側(cè)妃說道：“父皇犯了頭疼病，你代理朝政，不得空在父皇那里盡孝道。允炆他日夜衣不解帶的在父皇病榻邊伺疾，湯藥什么的也是先嘗過了才端給父皇。別說你了，就連我這個母妃也很少見他。也不知此時累成什么樣了，怪心疼他的?！?/br>
    女兒乖巧，兒子孝順。

    太子頓時有種欣慰之感，嘆道：“我公務(wù)繁忙，分/身乏術(shù)啊，幸虧允炆孝順，替我在父皇身邊伺疾。”

    呂側(cè)妃說道：“我身份低微，不好進出父皇的寢宮，下次我做了藤蘿餅，抄了小菜，太子替我捎給允炆好不好？”其實依呂側(cè)妃今時今日的地位，她要送點東西去洪武帝的寢宮有何難？不過是爭寵的小手段罷了。

    太子點點頭，說道：“委屈你了?！?/br>
    呂側(cè)妃說道：“能夠陪伴太子，生下這些個懂事的兒女，臣妾不委屈?！?/br>
    自從朱雄英死后，太子和太子妃之間更加疏遠了，因為兩人只要相見，就會在無形間提醒對方他們有過夭折的長子。

    同樣的，只要見到幼子水生，太子也回想起幼年時期的朱雄英，他的心就會痛不欲生，所以他很少去看水生，太子妃也懶得和他計較這個了。

    無窮無盡的喪子之痛，終于抹掉了最后一點點夫妻之情。

    相反，呂側(cè)妃和太子邊吃邊聊，說著兒女經(jīng)，關(guān)系親近自在，慢慢的拉著太子走出中年喪子的悲哀情緒，兩人原本相愛，此時更有了些俗世夫妻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之感。

    呂側(cè)妃在太子心目中不僅僅是個談風(fēng)弄月、生兒育女的寵妃了，她將意味著更多……

    魏國公府，瞻園。

    徐妙儀終于解密了《楊公畫譜》，她按照永安郡主口授的方法，將里面各種山水畫卷裁剪、拆分、拼字，形成一個嶄新的藏寶圖。

    她將拼湊的圖畫細細臨摹在一張紙上，燒毀了原圖，將仿圖放進竹筒，用蠟封好。徐妙儀把玩著竹筒，暗道：我該藏在那里呢？

    正思忖著，二哥徐增壽來找她，說道：“大meimei，燕王來了，說奉皇上口諭，找你有事呢?！?/br>
    徐妙儀去客堂見朱棣，朱棣低聲說道：“跟我去湖心小筑，快?！?/br>
    徐妙儀算了算日子，心知肚明是什么回事，跟著朱棣上了馬車，問道：“是不是永安郡主要臨盆了？”

    朱棣點頭說道：“昨晚就發(fā)動了，一直沒生下來。她暈過一次，醒來后非要見你?！?/br>
    徐妙儀趕到湖心小筑時，胡善圍正在產(chǎn)房里端出一盆血水，神情慌張，“妙儀！你來的正好，夫人她又疼暈過去了?！?/br>
    徐妙儀洗凈了雙手，換了干凈的衣服，走進產(chǎn)房，見到側(cè)躺在床上的永安郡主。三月不見，生產(chǎn)的郡主居然比之前更瘦弱了！消瘦的身軀挺著碩大的肚皮，顯得格外怪異。

    徐妙儀摸著永安郡主的肚皮，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見，瘦的恪手。好像肚子里的孩子吸走了她所有的精力和活力，蠶繭似的等待新生。

    或許是感覺到了徐妙儀的來訪，永安郡主睜開了眼睛，氣若游絲的說道：“你來了，那我放心了，至少孩子會活著?！?/br>
    徐妙儀心中一片酸楚，說道：“不要緊，頭胎都是這樣的，不好生，你休息一下，吃點東西，養(yǎng)精蓄銳，我們一起努力把孩子生出來?！?/br>
    提起孩子，永安郡主眼里有了一股生氣，吃了一碗雞湯面，一個糖心荷包蛋，臉上有了血色。這時幾個丫鬟提了幾桶熱水進來，將浴盆注滿了水。

    徐妙儀問道：“這是做什么？”

    胡善圍說道：“你以前給太子妃生產(chǎn)時，不是在水中順利生下了小皇孫嗎？”

    徐妙儀說道：“水中產(chǎn)子，要母體康健，胎位正才行。否則就是草菅人命了?？ぶ魃眢w虛弱，骨盆窄小，胎位也偏了，雙腳朝下，不能水中產(chǎn)子。你們準(zhǔn)備一柄干凈的剪刀和縫合的針線，我要剪開產(chǎn)道助產(chǎn)。”

    眾人聽到剪刀、針線等詞語，不由得都捏了一把汗。產(chǎn)房里，隨著永安郡主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終于盼來了嬰孩哇哇的哭聲。

    “是個皇子！”胡善圍抱著襁褓里的男嬰，喜極而泣，終于完成任務(wù)了。

    徐妙儀熟練縫合產(chǎn)道傷口后，對虛弱的永安郡主說道：“孩子很健康，你放心吧，好好喝藥，吃飯，將來的日子還長著。”

    永安郡主重重點點頭，“多謝。”

    徐妙儀渾身都是血污，去隔間沐浴更衣，剛剛扣上衣襟，就聽見外頭胡善圍大聲叫道：“不好！夫人流血不止！”

    徐妙儀忙沖出去，見永安郡主下半身鮮血噴涌而出，浸透被褥，順著靈芝如意架子床上流下來……

    沒有用了。一股絕望的情緒襲來，徐妙儀渾身發(fā)涼，看著永安郡主慢慢冰冷了身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徐妙儀突然轉(zhuǎn)身往外跑去，朱棣攔住了她，“你要去哪里？”

    徐妙儀甩開朱棣的手，說道：“去藥房看藥渣！一定有人做了手腳！”

    ☆、第79章 艱難抉擇

    朱棣攔住了徐妙儀的去路，眼神冰冷，“你不信我？”

    “是你不信我的醫(yī)術(shù)?！毙烀顑x和他目光相接，絲毫不讓，“永安郡主死于產(chǎn)后血崩。我親手縫合的產(chǎn)道，開的藥劑也是清理宮口化瘀之類的溫和藥物，她怎么可能說去就去了?！?/br>
    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我們看證據(jù)說話吧。

    朱棣眼神一閃，握在劍柄上的右手緊了緊，不聲不響的側(cè)身讓開道路。

    徐妙儀往前跑了幾步，回頭問道：“你不一起去看看？”

    兩人一起合作，做成了不少事情，已經(jīng)有些默契了，懷疑歸懷疑，分歧歸分歧，目前別傷了和氣，免得兩敗俱傷，以后還用得著對方。

    沒想到妙儀會叫他一起去，朱棣冰冷的眼神似乎有了融化之意，“不必，我信你，你去看就行了?！?/br>
    一句“我信你”，化解了徐妙儀心里的耿介，她去藥房看藥罐子里的藥渣，藥渣還冒著熱氣，她也不嫌棄苦澀臟污，直接用手撥弄著藥渣：

    黨參、當(dāng)歸、金銀花、紫花地丁、敗醬草、川芎、三七、紫草、鱉甲、陳皮、海螵蛸、薏苡仁……

    都是按照她開的藥物來配的，連分量似乎也是準(zhǔn)確的。

    她尤不死心的往藥罐子里注入開水，放在爐灶上煎熬出了藥汁，自己嘗了嘗味，甚至喝了兩口！

    也沒有異樣?？磥聿皇撬幍膯栴}。

    難道老天見永安郡主身在煉獄，看不過眼了，幫她脫離苦海？徐妙儀無奈了對著藥盞嘆氣，回到產(chǎn)房，朱棣正在命人擦洗裝殮永安郡主的遺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