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道衍斬斷和姚妙儀父女之緣,不便繼續(xù)留在百和堂,和義子姚繼同雙雙搬到了萬壽寺的禪房落腳。 十年父女情,說斷就斷了。縱使道衍禪師這種方外之人事后也有些悵然,讀經(jīng)抄卷都無法靜心,習慣性的摸了摸左腕的佛珠,撲了個空,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將佛珠贈給了妙儀。 道衍禪師走出禪房,在萬壽寺信步游蕩。腦中卻一直回想著這十年和姚妙儀的點點滴滴:從寺廟門口撿到小乞丐般的妙儀;發(fā)燒說胡話的妙儀;聰明好學的妙儀;混跡市井的妙儀;初入明教的妙儀;第一次殺人的妙儀;替兄從軍的妙儀;還有,被他決然斬斷父女之緣,震驚受傷的妙儀…… 今日大雪初停,天氣放晴,寺里品階低級的僧人們沿路鏟雪,鏟走齊小腿深的積雪,石板路終于露出了青色的真顏,除去飛雪的裝飾,返璞歸真。 道衍禪師覺得,自己就如同表面的積雪,妙儀就是石板路,當春天來臨,或者受了外力干擾下,積雪終究消失,而妙儀會呈現(xiàn)她最初的身份——魏國公嫡長女。 罷了,罷了,或許一切皆有定數(shù)。 不知是誰拋過來一張紙條,落在道衍腳下。 一刻鐘后,道衍按照紙條的指引,到了一個香客的禪房里。 是光明長老狐蹤。 狐蹤刮掉了花白的胡須,頭發(fā)也不知被什么東西染黑了,腰身筆直,穿著珍貴的狐裘,整個人像是年輕了二十幾歲,和城門附近貼的懸賞告示上的糟老頭似的畫像判若兩人。 估摸滿城尋找狐蹤的毛驤打照面,也認不住他來。 道衍禪師說道:“我們以為你已經(jīng)出城,遠走高飛避風頭去了?!?/br>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親兵都尉府也估計我已經(jīng)出逃了?!焙櫼恍?,眉宇間一股讀書人的風流態(tài)度,“我已經(jīng)開始在金陵召集舊部,訓練新人,以謀大計?!?/br> 道衍禪師淡淡道:“哦?此事你并未在飛鴿傳書中提起?!?/br> 狐蹤點點頭,“沒錯,我是故意這么做的,小明王年紀小,不經(jīng)事,我打算準備妥當后再告訴他?!?/br> 道衍禪師面無表情,說道:“他畢竟是小明王。” 言下之意,就是說狐蹤擅做主張。 狐蹤沉默良久,說道:“其實我今日告訴你,就等于告訴了小明王,他向來對你言聽計從?!?/br> 這話有些誅心了,等于說小明王是道衍禪師的傀儡。 道衍禪師連眼睫毛都紋絲不動,說道:“你誤會了,小明王他是個有主意的人,只是他天性恬靜,對人恭敬有禮,習慣商量著辦事,潤物細無聲對事情施加影響,甚少用小明王的身份強行推行他的主張而已。” “狐蹤,這次就當你被人背叛,剛剛出獄,心有戾氣,口不擇言,我不會計較,更不會告訴小明王,你以后莫要再說這等話了,明教如今勢微,禁不起猜忌誤會。” 狐蹤和道衍禪師對視片刻,而后比了個手勢,請道衍禪師坐下,說道:“抱歉,在天牢這半年來,無時不刻不想著復仇,是仇恨支撐著我抵抗嚴刑逼供、拒絕朱元璋高官厚祿的誘惑,一直熬到今天。” “出獄后,見小明王一直不溫不火的樣子,沒有任何銳意進取的計劃,心下很是著急,難道有生之年,都不能光復明教,將小明王推上帝位嗎?小明王跟著你修佛,是不是也學著四大皆空了?” 對面狐蹤的疑問和委屈,道衍禪師嘆道:“你我都是從少年起就秘密追隨明王,歷經(jīng)風雨,對明教忠誠之心,日月可鑒。歲月蹉跎,我們從青蔥少年,成了白發(fā)老者?!?/br> “年紀大了,從少年時就開始追尋的理想?yún)s屢遭挫折,遲遲未達成,我們一輩子都投身在這個理想之中,如今卻看著現(xiàn)實和理想似乎越來越遠。失望、焦躁、憤懣,心中是五味雜陳啊?!?/br> 道衍禪師一番推心置腹,狐蹤連連點頭,“你我少年時就是知己,如今也只有你最明白我的心情。明教不能再這樣不溫不火、被動挨打下去了。這大明的天下本該屬于小明王,你我也應(yīng)該是魏國公、曹國公這樣一品公爵的大人物,而不是隱姓埋名,龜縮在角落里,如過街老鼠般,是人人喊打的魔教逆黨?!?/br> 狐蹤一拳擊打在炕幾上,震得茶盅的杯蓋都發(fā)出嗡嗡之聲,面上滿是堅毅之色,“有生之年,我想親手擁戴小明王登上皇帝寶座?!?/br> 道衍禪師拍了拍狐蹤的肩膀,“曹cao有句詩說的極好,‘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我們這些人的理想并沒有被歲月消磨,反而更加堅定了。狐蹤,待明教休養(yǎng)生息完畢,小明王定會重振士氣,以圖大業(yè)的?!?/br> 狐蹤緊緊抓著道衍禪師擱在他肩膀上的手,說道:“我被關(guān)進天牢,也并非毫無收獲,離我牢房不遠處,關(guān)著魏國公以前謀士的夫人,從她那里,我知道了一些魏國公府的秘密,由此制定了一個絕佳的計劃,倘若成功了,對我們的大業(yè),有事半功倍之效?!?/br> 道衍禪師心中一沉,問道:“那個周夫人是你殺的?” 狐蹤點點頭,“我從她嘴里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后,遂將她滅口了。沒有在飛鴿傳書里明說,是怕小明王心慈手軟,不理解我的行為,反而帶來不必要的麻煩?!?/br> “況且周夫人一死,昏鴉才會盡快恢復魏國公嫡長女的身份,開始我計劃的第一步。” 沒想到是狐蹤殺了周夫人,我還以為是當年殺害徐夫人幕后真兇收買獄卒所為。道衍禪師沉默片刻,說道:“殺一個無知婦人的方法有千百種,你是故意用動靜最大的馬錢子之毒,實則是知曉妙儀懂得醫(yī)術(shù),一眼就能看出蹊蹺之處。由此懷疑是我暗中指使,而我——” 狐蹤坦然承認道:“沒錯。你我相交多年,我深知你小心謹慎的秉性,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一旦起疑或者離心了,不管多么不舍,都會毅然轉(zhuǎn)身,不再回頭。你能成為智慧長老,多年在明教屹立不倒,親手撫養(yǎng)教導小明王,小心謹慎這一原則功不可沒?!?/br> “我故意制造這次誤會,使得你們父女暫時離心,徒生間隙,你逐走昏鴉,昏鴉才能放下羈絆,歸宗徐家,成為徐家大小姐,開始這個計劃的第一步。你放心,將來我會親自出面,澄清誤會,再進行下一步計劃,昏鴉肯定會再次投入明教的懷抱,心甘情愿為我們所驅(qū)使?!?/br> 道衍禪師問道:“你如何篤定身為國公府嫡長女的她會重投明教,重拾昏鴉之名?” 狐蹤冷笑道:“昏鴉有兩個心結(jié),一是外祖父謝再興叛變之謎、一個是她母親徐夫人被刺殺的真相。只有掌控這兩個謎團,將我們想要的一面詮釋給她看,就能通過這個cao縱她的想法。” 道衍禪師問道:“就像制造周夫人之死那樣?” “對?!焙櫿f道:“你看,這不就立竿見影了嗎?每個人都有弱點,你和她十年父女之情,還不是說斷就斷了。不為名利,只為當年這兩樁懸案,猶如龍之逆鱗,觸碰不得?!?/br> “所以你的計劃是——”道衍禪師看著眼前的老友和伙伴,狐蹤身為光明長老,心機和實力都不輸?shù)姥?,也幾乎從無敗績,只是去年陰溝翻船,敗在郭陽天這個叛徒手里。 狐蹤收羅舊部,重振旗鼓,放手一搏,說不定真能如愿。 狐蹤擺開了一個圍棋棋盤,以黑白子擬人,細細講述了他的計劃。 道衍禪師聽了,暗道: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妙儀就如在火焰上,兩面皆被炙烤了。 ☆、第62章 音奴朱橚 織錦二坊,百和堂。 茶續(xù)了第三道熱水,滋味和喝白開水沒什么兩樣了,而且有股澀意在唇齒間漫開,買的里八刺依然猶如飲瓊漿似的不緊不慢喝著茶水。 宋秀兒去了后院廚房,對正在熬辣醬的姚妙儀說道:“那個叫做什么什么刺的北元人把咱們藥鋪當做茶館了,喝了一杯又一杯,我都換了兩遍茶葉,續(xù)了六次熱水?!?/br> 姚妙儀習慣想心事的時候做些重復的小活計,以此來掩飾心里的矛盾和糾結(jié)——比如熬醬,鍋鏟要不停的在大鍋里攪動翻炒,*的氣息熏烤在臉上,汗水淋漓。 她不再是道衍禪師義女,也和明教斷了聯(lián)系,連續(xù)失去兩大助力,下一步該何去何從?姚妙儀有些茫然。 姚妙儀隨意用衣袖抹去額頭鼻尖的汗珠,說道:“馬上就熬好了,盛一壇子給他,打發(fā)他走。” 買的里八刺一大早就來到了百和堂,說是要買辣醬,恰好辣醬已經(jīng)售罄了。宋秀兒要他明天來,可是他卻干脆在店里坐下,說反正無事,慢慢等,甚至要主動請纓,要去灶下幫姚妙儀熬醬去! 他身份特殊,姚妙儀對其敬而遠之,說辣醬是自己研制的秘方,不方便外示,婉言拒絕了。 沒想到這位北元世子真的賴在店里不肯走了,喝了一肚子水飽,見外頭耍猴的開始敲響銅鑼,招攬行人,他居然童心未泯似的出去圍觀。 還有三天就過年了,街上甚是熱鬧,過年時人們大多手上能松快些,是一年用花錢最多的月份。許多民間藝人在街上耍百戲,討賞錢,猴戲是最熱鬧的一種,買的里八刺擠在人群中拍手叫好,朝著竹編簸籮里扔銅錢。 身為大明最重要的人質(zhì),身邊有不少護衛(wèi)明里暗里的盯梢,買的里八刺似乎并不覺得有任何不適,笑嘻嘻的往簸籮里扔了個小銀馃子。 耍猴的嘴都笑裂開了,對猴子說道:“來,給這位客官磕幾個響頭!” 那紅屁股猴子通人性,果真磕頭了。買的里八刺拍手叫好,又往里頭扔銅錢。渾然一副樂不思蜀的模樣。 這時周王朱橚出門看診回來,將一吊錢診金交給盤賬的宋秀兒,冷得搓手跺腳說道:“這天是放晴了,卻好像比下雪那陣子還冷?!?/br> 現(xiàn)在宋秀兒對朱橚的態(tài)度轉(zhuǎn)好,各種殷勤感激。她泡了一杯熱茶,還端一盤抓親手炸的芝麻麻花遞過去,“瞧病那家人也忒摳門了,接送你的馬車上連炭盆都沒有,凍壞了吧,來吃點東西暖暖身子。” 朱橚喝著熱茶,嚼著香脆的麻花,心情頓時大好。錦衣玉食的周王不做,非要在民間行醫(yī)吃苦,并怡然自得。 快到中午,店里沒有客人,宋秀兒端了一盤瓜子磕著,和朱橚閑聊:“朱五郎,你是不是隨時都能找到毛驤?我親手炸了麻花,里頭加了足料的牛乳白糖,比外頭買的好吃多了,你幫忙送一些給他。” 朱橚情竇初開,和香料鋪的王姑娘郎情妾意,人逢喜事精神爽,高興的走路都像飄似的,因此看別人的目光都帶著異樣的粉色,笑道:“你為何要單單送給他?” 宋秀兒毫無扭捏之態(tài),坦然的磕著瓜子,“他答應(yīng)教我?guī)渍蟹郎淼墓Ψ颍闶前雮€師父吧,徒弟孝敬師父,天經(jīng)地義啊?!?/br> 朱橚笑問道:“他都教你些什么招數(shù),打出來給我瞧瞧?!?/br> 宋秀兒站起來打了一套拳法,雖是有些花拳繡腿,但也有模有樣,一拳一腿都帶著風,看來平時用心苦練過的。 “如何?我每天都提水、下腰、踢腿練力氣,初時筋骨有些酸疼,現(xiàn)在好多了?!?/br> 見宋秀兒如此認真,朱橚放下了調(diào)笑之意,說道:“目前看起來不怎么樣,但你是個有毅力的人,持之以恒下去,肯定略有小成?!?/br> 宋秀兒笑道:“麻花已經(jīng)包好了,你記得幫我送給毛驤。” 朱橚答應(yīng)了,話音剛落,買的里八刺從猴戲那里折返而歸,見朱五郎在此,興沖沖的打了招呼,“五郎,你也在啊。我在等姚姑娘熬醬?!?/br> 兄長朱棣曾經(jīng)囑咐過朱橚,北元世子城府極深,不要他結(jié)交,保持基本的禮儀即可。 朱橚和他客套了幾句,然后找了看醫(yī)書的借口走開了。 過了約半盞茶的時間,一對中年夫婦左右扶著一個美麗的少女一瘸一拐的走進來,手里、肩背上還提著大包小包的年貨,中年男子叫道:“大夫在不在?” 朱橚一聽這個熟悉的聲音,忙放下醫(yī)書,快步迎過去,幫著中年夫婦提起沉重的年貨。說道:“伯父伯母,音奴她怎么了?” 那受傷的少女正是他的戀人王姑娘,閨名叫做王音奴。 中年夫婦是王姑娘的父母。這對夫婦經(jīng)營著香料鋪,膝下只有一個女兒,視若珍寶。 王姑娘疼的臉色發(fā)白,面帶歉色,說道:“這不快過年了嘛,我們?nèi)页鰜碣I年貨。都怪我愛湊熱鬧,擠到人群里看耍猴的,人多擁擠,不知被誰踩了一下,這大過年的傷了腳,真是太倒霉了。” 王姑娘生的極好,此刻身上有病痛,更有西子捧心之美態(tài)。 宋秀兒向來不喜歡她,總覺得她是狐貍精,只是礙于自己欠著朱橚人情,王姑娘的父母還在當場,不好意思甩臉子給她瞧,便眼不見心不煩,端著瓜子去了灶間找姚妙儀說話。 見情人受傷,朱橚心疼不已,口不擇言來了一句:“快快坐下,我看看傷的如何了。” 腳踝對女子而言,是極私密之處,這對有情人至今只是暗暗牽過小手,說一些小情話,還沒有到肌膚相親的地步。 王姑娘蒼白的臉色浮出一抹緋紅,王父面色不悅,老丈人看女婿,左右都看不慣。王母心疼女兒,忙說道:“你配些跌打損傷的藥水,我給她抹上就行了?!?/br> 朱橚自知失言了,他是個守禮之人,想著以后說服父皇母后接受王姑娘這個平民王妃,以后長相廝守…… 尷尬之時,朱橚找借口說道:“我的意思說姚大夫在店里,要她看看音奴的傷勢。對癥下藥的話能夠快一些。” 王姑娘說道:“姚大夫是個大忙人,這點小傷,哪好意思勞動她呢,配些藥油搽一搽就行了?!?/br> 朱橚正處于熱戀期,心上人哪怕掉一根頭發(fā)都覺得心疼,那會就這么看著王姑娘將就著抹藥油? 他殷勤的給王父和王母倒了茶,端上宋秀兒做的麻花做茶點,親自去廚下請姚妙儀,“王姑娘扭傷了腳,你幫忙看一看傷勢如何?” 此時辣醬已經(jīng)熬成,姚妙儀正在和宋秀兒將新醬分裝在小壇子里。宋秀兒不屑一顧,說道:“就這點小傷都要jiejie親自看診?王姑娘好大的面子啊。我家jiejie是國公府的千金呢!” 朱橚厚著臉皮說道:“不看她面子,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請妙儀去看看傷勢?!?/br> 姚妙儀放下鍋鏟,說道:“好了,我跟你去看看,欠下的人情記得要還哦?!?/br> 朱橚笑道:“那是自然,妙儀以后想要什么,盡管開口?!?/br> 恐怕不是你能給的,姚妙儀笑了笑,“好,一言為定?!?/br> 姚妙儀洗凈了雙手,去看王姑娘的腳傷,脫下鞋襪,露出白玉般潤滑細膩的肌膚,腳踝處稍微有些腫脹。 摸骨診斷后,姚妙儀說道:“只是肌膚浮腫,沒傷著骨頭,抹點藥油養(yǎng)著,明日就能下地行走了。” 王母松了一口氣,千恩萬謝,倒了藥油給女兒涂抹上。 屏風前面的朱橚正和王父套近乎,案幾上的年貨堆成了小山,“伯父,你們買了這么多年貨,王姑娘的腿又傷了,不如我趕馬車送你們回家吧。” 王父遲疑道:“這——算了吧,我去外頭雇一輛馬車。你是大夫,怎好意思讓你屈尊趕車呢?!?/br> 阿福余毒未情,還在臥床休息。朱橚樂于充當馬車夫,在未來岳父岳母面前好好表現(xiàn)自己,忙說道:“外頭的馬車不干凈,您別推辭了,我這就去套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