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洪武帝左右為難,因為雙方說的都有道理。 如今元順帝跑到和林,召集殘部,伺機反撲。 元朝大將王寶寶盤踞陜西,手下有四十萬元軍。 遼東有納哈出掌兵二十萬。 云南被元朝梁王控制。 陜甘西番自立為王。 就連高麗國也不老實,乘機擴張領土,占了遼東多地…… 可是另一方面,國庫空虛,人口急劇減少,良田變荒地,此時開始第二次北伐之征,是涸澤而漁,不顧百姓死活,朱元璋是農民出身,他太明白吃不飽肚子意味著什么——為了一口飽飯,赤手空拳都敢造反… 洪武帝再三斟酌,最終站在了主和派這邊。 入夜,百和堂還掛著白燈籠,已經(jīng)打烊關門了。姚妙儀、姚繼同,還有道衍禪師在大堂里說話。 “什么?”姚妙儀簡直難以自信,“義父要去出使遼東和高麗和談?您是個和尚,怎么參與政事上去了?” “洪武帝確實有經(jīng)世之才,不拘一格?!钡姥芏U師面有欽佩之色,“如今大明和周邊勢力處于敵對狀態(tài),并無使者來往,不過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佛教寺廟興盛,并不禁宗教來往,對高僧禮遇有加?!?/br> “就是因為我是和尚,洪武帝才選了我們這些方外之人打頭陣。談的好了,就正式派出官員使團定合約;實在談不攏了,名義上就是幾個和尚云游交往,大明也不會失去國威顏面。” 反正這些和尚四處游走,起碼有了和談的架勢,須知每一股勢力都有主和派,這些人渴望安穩(wěn),能不打仗就盡量先坐下談一談。 于大明而言,可以穩(wěn)一穩(wěn)邊關的局勢,得到些喘息之機。朱元璋當過和尚,后來加入紅巾軍改信過明教,深知信仰的作用。 所以在天界寺修《元史》的高僧們,只要身體禁得起路途波折的,基本都分派出去了,除了元順帝的小朝廷,道衍禪師去遼東高麗,克勤禪師遠渡日本國、還有其他人去了緬甸西藏。 “圣旨已下,我們不得不從。”姚繼同一嘆,“本來義父是打算通過蔣山法會,引起洪武帝的注意,走一條終南捷徑,以接近朝政官員,可是沒想到弄巧成拙,現(xiàn)在身不由己了?!?/br> 乍然遇到這種戲劇性的變故,姚妙儀腦子都懵了,她抿了一口已然涼透的冷茶,說道:“義父和姚繼同都走了,明教怎么辦?刺殺郭陽天的事情怎么打算?” “我們此去遼東高麗,路途遙遠,不通音訊,明教先交給你負責。”姚繼同說道:“明教這次內鬼叛變,損失慘重,還是以休養(yǎng)生息為主,莫要輕舉妄動。至于郭陽天——” 姚繼同的目光里閃過一抹痛色,“暫緩吧,等我和義父回來再謀刺殺計劃,你要做的是穩(wěn)住局面,我們不能再失去同伴了。” “屬下聽命。不會擅自行動的。”姚妙儀點點頭,她其實對明教的未來持以悲觀態(tài)度——即便是成功刺殺郭陽天又如何? 即便是朱元璋死了又如何?大局已定,這天下是朱明王朝,難道姚繼同說自己的小明王,就能立馬黃袍加身,天下臣服? 明教現(xiàn)在已經(jīng)臭名昭著,被稱為魔教了好不好。 何況和姚繼同相處多年,看得出小明王性格恬淡,并不是個有野心的人。不過明教庇護她多年,姚妙儀雖然不看好明教的前途,但是感激之情還是有的,不希望明教就這么散了。 由于姚繼同和道衍禪師即將出發(fā)去遼東高麗,這幾日都住在百和堂,和明教舊部聯(lián)絡交代。 一夜北風過后,十里荷香漸漸消散,到了三秋桂子的時候了。金陵城百姓收起了單薄的夏衣,穿上夾衣。 秋雨綿綿,一輛馬車停在百和堂門口。開業(yè)快一個月了,百和堂生意依然清淡,又是個下雨天,今早開門后,一單生意都沒有。 此刻阿福見好不容易有生意上門,忙殷勤的打起雨傘走到馬車前,給客人遮雨。 客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目光如炬,鼻梁厚實挺直,從面相上看應該不是病患本人,可能是來幫親人抓藥的。 他的唇生的極薄,唇色也極淡,看起來性情寡淡,隱隱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之感。 客人進了門,身邊的俊俏的小書童出手豪爽,居然給了阿福一兩銀子的賞錢,說道:“我們四爺不是來看病買藥的,聽說道衍禪師住在這里,特來拜見?!?/br> 在大堂后面坐診的姚妙儀聽見了,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走出來一瞧,?。∵@不是四皇子朱棣身邊的小內侍馬三保嗎?以前在軍營里,就是馬三保伺候兩位皇子起居日常,和姚妙儀十分相熟。 這時馬三保身邊穿著黑色葛布道袍的客人似乎感覺到了姚妙儀的目光,側身回頭看去,目光對視,姚妙儀瞳孔猛地一縮:四皇子朱棣! 自從和五皇子朱橚表明了女兒身,姚妙儀就知道總有一天朱棣會來興師問罪的。不過后來因開平王常遇春的葬禮,皇子們都以晚輩之禮給常遇春送葬辦喪禮,冗長繁瑣的各種儀式,朱橚和朱棣都沒時間來百和堂。 朱棣目光清冷,頷首道,“姚大夫。” 反正遲早有這一天,姚妙儀深吸一口氣,鎮(zhèn)定下來,“四爺?!?/br> 朱棣說道:“我是來拜會道衍禪師的,之后有些事情,還請姚大夫跟我走一趟?!?/br>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又有一種無形的威壓在。姚妙儀將朱棣引到內堂書房,默默退下,留道衍禪師和朱棣在書房說話。 道衍禪師也以為朱棣此行是為了姚妙儀女扮男裝、替兄充軍之事,忙將前因后果解釋一番:“……當年都怪貧僧帶著繼同云游四海,家中無人可依,才有了妙儀效仿花木蘭之舉,還請四皇子恕罪。” 朱棣單手一揮,“當年之事,五弟已經(jīng)轉述給我聽了。姚大夫雖有冒名頂替、欺瞞之罪,不過她在戰(zhàn)場上救過近千人的性命,早已將功贖罪了。道衍禪師,我今日前來拜訪,并非是興師問罪。” “實乃有求于道衍禪師?!敝扉膽牙锾统鲆粋€小錦盒,小心翼翼的放在案幾上,“實不相瞞,我的生母碩妃是高麗人,幼時家境貧寒,輾轉來到中原,是馬皇后收留了她,母親生下五弟不久后就去世了?!?/br> “臨死前曾經(jīng)剪發(fā)一束,說將來若有機會,便將這一束頭發(fā)帶到高麗國,燒成灰,拋灑故土,以全了她的思鄉(xiāng)之情。我是大明皇子,恐怕畢生都難有機會去高麗國,聽聞道衍禪師即將啟程去高麗,希望禪師能夠順道幫我完成生母遺愿?!?/br> 朱元璋的后宮佳麗三千,原配馬皇后是結發(fā)夫妻,早年跟隨丈夫吃了不少苦頭,身體受損,子息薄弱,畢生只生育了兩個公主。 其余十四個公主,還有二十四個皇子都是嬪妃們所出。嬪妃血統(tǒng)出身各有不同,除了漢人,還有高麗人,色目人,蒙古貴族,甚至對手陳友諒和張士誠的姬妾都納了幾個在后宮。 所以朱棣的生母碩妃是高麗人并不奇怪——高麗女子在中原當姬妾的有許多,就連退居陜西和林的殘元太后也是高麗人,她的兒子就是元順帝。 道衍禪師是個和尚,是最適合托付的人選。既然四皇子對姚妙儀欺瞞的行為既往不咎,而且還以生母遺愿相托,道衍禪師當然爽快的答應了。 “阿彌陀佛,貧僧定不辱使命。”道衍雙手接過錦盒,“不知碩妃娘生前可提起家鄉(xiāng)在何處?” 朱棣搖頭,“母親很小就離家了,早已忘了家中情形,只依稀記得門口有一條大河,道衍禪師只需在河邊焚燒發(fā)束,超度念經(jīng)即可?!?/br> 朱棣恭身一拜,以示謝意,臨別之時,朱棣再此拜謝,隨后說道:“我有一事,要請姚大夫幫忙,事畢之后會派人送她回來?!?/br> 既然朱棣客客氣氣來“請”,應該不會為難姚妙儀。道衍禪師說道:“可以的。貧僧和姚繼同明日就啟程去遼北。百和堂全靠姚妙儀一人支撐,還請四皇子幫襯一二?!?/br> 朱棣說道:“禪師放心,我的五弟即將來百和堂當坐診大夫,閑雜人等不敢來鬧事的。” 姚妙儀在外頭大堂惴惴不安的等候。馬三保年紀很小,只有十二三歲,他好奇的打量著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瞪大眼睛說道:“你真的是姚屠夫?” 記憶中的姚屠夫兇神惡煞,治療手段殘忍粗暴,連五皇子朱橚都怕她,姚妙儀瞥了他一眼,“在軍營的時候,你一口蛀牙,有五顆是我用鉗子拔的,次次都疼哭了,我不得已用甜甜的甘草當糖塊來哄你。我看現(xiàn)在新牙長的還不錯,最近都不敢吃糖了吧。” 提起往事,馬三保至今都打哆嗦,記憶力的姚屠夫和面前的妙齡少女重合了,他語無倫次的指著姚妙儀,“你……你……你居然真是個女人!” 姚妙儀點頭,“是啊,所以我給你拔牙治口瘡,但是你的痔瘡我沒碰,都交給朱橚割的呀?!?/br> 割痔瘡是馬三保人生難言之痛,因為主刀的是初學醫(yī)術的五皇子朱橚,他連喊痛都不敢大聲。 這么私密的事情都捅出來了,馬三保由此可以肯定,姚小姐就是以前的姚屠夫。 兩人正說著話,朱棣從書房出來了,道衍禪師親自相送,朱棣對姚妙儀說道:“帶上你的醫(yī)箱,跟我走一趟?!?/br> 道衍禪師對著姚妙儀點點頭,示意她鎮(zhèn)定,并無大事。 姚妙儀背著醫(yī)箱上了馬車,朱棣這次出宮很低調,馬車不大。三個人坐在馬車里,加上一個醫(yī)箱,就更顯得空間格外的逼仄。 朱棣坐在主位,姚妙儀和馬三保分坐左右兩邊,可以清晰的看見朱棣唇上淡青的胡茬。馬車在石板路上一顛一顛的,上坡下橋,好幾次姚妙儀差點一頭撞在了朱棣身上。 太難熬了,姚妙儀抓緊釘死在馬車上的椅子,控制住身體擺動,沒話找話說,“四爺,我要的看的病人是誰?斷胳膊還是缺腿了?” 朱棣淡淡道:“是一個死人,我想知道死因?!?/br> ☆、第15章 巧破命案 馬車徑直駛進了金陵文昌巷的一戶大宅院。姚妙儀定居金陵之后經(jīng)常出去“閑逛”,知道文昌巷離皇宮只隔著幾個街坊,有資格在這里買房置地的都是官員權貴。 平民百姓經(jīng)過這里,連咳嗽都不敢大聲,就怕驚動了貴人們。 這棟宅子廳堂是是五間七架,大門用綠漆涂就,門環(huán)是獸面擺錫的,屋脊用瓦獸裝飾,梁棟檐角用青碧繪制著紋樣,按照洪武帝對宅邸式樣的嚴格規(guī)矩,房主應該是三品到五品之間的官員。 院子里搭著孝棚,大廳設有靈堂,這戶人家正在辦喪事,但奇怪的是靈堂里一個人都沒有,一絲哭聲也無,只有一具中年女性的尸首孤零零的躺在棺材里。 死者穿戴鳳冠霞帔,霞帔上繡著云霞孔雀紋,看來是四品的誥命夫人。面上涂有脂粉眉黛,栩栩如生。棺材旁邊擱著數(shù)個冰盆,以放緩尸首腐化。 走進靈堂,一股滲人的寒意撲面而來。 馬三保簡單道出了今日的來意。 死者叫做杏娘,在嫁人以前,曾經(jīng)是宮里女官,做到了五品尚宮的位置。杏娘人品和學識十分了得,和慶陽公主十分交好,在宮中時是亦師亦友的關系。 去年杏娘請了恩典,出宮嫁人,據(jù)說小日子過得還不錯,豈料突然暴亡,伺候杏娘的丫鬟跑到慶陽公主府,哭訴杏娘八成是被親夫謀殺的,求公主主持公道。 慶陽公主的父親叫做朱重五(朱元璋以前叫做朱重八),是洪武帝的親哥哥,英年早逝,洪武帝登基為帝,追封了親哥哥為南昌王。論理,親王之女應該封郡主,丈夫封郡馬。 可是朱元璋說:“朕惟侄女二人,不忍遽加降奪?!彼詰c陽公主和駙馬保留了稱呼和俸祿。 慶陽公主比太子朱標還要年長三歲,早就下嫁出宮,建了公主府,在皇室之中頗受尊敬。 朱棣北伐回京之后,得了宗人府宗正的差事,專門處理皇室成員的各種事宜。慶陽公主覺得杏娘之死確實蹊蹺,但杏娘一個婦道人家,又做過宮廷女官;殺妻嫌疑犯丈夫是四品武官,貴為千戶,身后也有靠山同袍。 若告到應天府衙門,事情鬧大了,各方勢力干擾,反而不好收場,便命公主府的護衛(wèi)先控制住了宅邸,封鎖消息,叫堂弟朱棣幫忙查案,還說杏娘是個女人,為了讓她走的清清白白,最好請個女大夫或者女仵作來查驗尸首。 朱棣當即就想到了姚妙儀。姚妙儀膽大心細,口風嚴實,是絕好的人選。 姚妙儀果然不負所望,一句廢話沒有,淡定自若的命人在敞亮的角亭四周設了帷帳,里面有一張條桌,將尸首抬出棺材,擱置在條桌上,卸下死者頭上的釵環(huán),脫去衣服,披了一張白麻布遮身,最后用清水擦凈了死者妝裹時臉上涂的脂粉油彩。 洗凈脂粉,一張青黑的臉露了出來,一副枉死的模樣,像是中了某種劇毒。 咯噠! 輕輕的一聲響,姚妙儀卸下了死者的下巴!她將一根竹筷探進口腔和咽喉,用西洋放大鏡仔細查看,目有疑色。 而后同樣用放大鏡湊過去看了死者的耳朵和耳洞,面上的疑色更濃了。 她撥弄死者的眼皮,想要檢查眼睛,卻發(fā)現(xiàn)根本撥不開,仔細一瞧,頓時眉頭緊蹙。 “上下眼瞼被魚膠粘在一起,肯定是死不瞑目,無法合攏雙眼,所以用魚膠強行粘住。給我一把小剪子?!?/br> 馬三保在軍營里見慣了死人,練出了肝膽,不過此時情景太過詭異了,心驚rou跳,別過臉去不敢看,沒聽清姚妙儀的要求。 還是朱棣鎮(zhèn)定,將醫(yī)箱的小銀剪刀遞給姚妙儀。 姚妙儀接過剪刀,慢慢挑開了眼皮上的魚膠。 雙眼瞳孔早已散開,變得渾濁死氣,死者驀地“睜開”雙眼,馬三保嚇得直哆嗦,五臟六腑似乎在翻跟斗,咬緊牙關才不至于當場吐出來。 連朱棣也暗中在衣袖里握了握拳頭,薄唇的顏色更淡了。 姚妙儀一點反應沒有,細心的翻看著上下眼皮,眼睛和死者渾濁的瞳孔只有一個指甲的距離。 末了,姚妙儀放下剪刀。朱棣問道:“如何?她的死因是什么?” “很明顯是砒霜中毒?!币γ顑x指著死者身上黑色的斑點,還有手掌邊緣和手指根部類似丘疹一樣谷粒大小的小腫塊。 “昨天剛咽氣,又用冰塊鎮(zhèn)著,不可能這么快出現(xiàn)尸斑,所以黑色斑點是毒物所致。手掌邊緣,腳趾,手指根部這些小疹子我們行內人叫做砒庁,因為只有砒霜中毒才在這些部位出現(xiàn)這種特殊的疹子。” 朱棣聽了,不禁驚訝道:“當真?只有砒霜才會這樣?” “還有這個?!币γ顑x仔細用特殊的藥水,洗干凈了死者鳳仙花染過的指甲,但見指甲蓋上有一道細細的白色橫線,而且漸漸往外面擴散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