筼筜道：“我不想殺你。其實(shí)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多少也有點(diǎn)責(zé)任，是我盜竊了你的容臭，有意落在房里。也是我有意用話引得昭陽父子懷疑你。不過我不想殺人。我生平只殺過一個人，就是那墨者唐姑果?！?/br>
    孟說道：“你為什么一定要?dú)⑺捞乒霉?？”筼筜道：“反正也時過境遷了，我可以告訴你全部事情。但如果我有問題問你，你也要據(jù)實(shí)回答?！泵险f道：“好?！?/br>
    原來甘茂一直有心從主人令尹昭陽手中盜取和氏璧，遂千方百計地尋找到神偷筼筜，許以千金，請他出手。筼筜卻道：“天下寶器中，以和氏璧和隨侯珠最為著名，我年紀(jì)已大，若要請我出面為你盜取和氏璧，非得以隨侯珠酬謝不可?！?/br>
    他本是隨口一說，那隨侯珠失落上百年，當(dāng)年楚王滅掉隨國，舉兵四下搜尋，也未能尋獲，甘茂不過是個依附于他人乞食的卑賤門客，又如何能尋到這顆絕世寶珠？但打發(fā)走甘茂后，筼筜自己也是心潮起伏，回想起楚國對自己的忘恩負(fù)義，決意往郢都走一趟，盜取和氏璧，不為任何人，只為他自己。

    但他受過黥刑，額頭和臉頰上刻有墨字，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被人知道是盜賊身份，行事極不方便，遂花重金四處尋訪名醫(yī)去掉臉上的墨字。試過無數(shù)方子，最終尋到一個土法子，即用未滿月的小兒屎敷在刺字上，連敷上一月，刺字便慢慢消失了。他辦妥這一切，正要出發(fā)時，甘茂卻又登門了，這次是帶著隨侯珠而來。他驚訝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的確是貨真價實(shí)的明月珠，能在黑暗中發(fā)光。

    甘茂也當(dāng)真是個有心人，當(dāng)年隨國被楚國滅亡，隨國貴族均被強(qiáng)遷到郢都居住，楚國卻并沒有得到隨侯珠，他猜想一定是有人事先藏起了寶珠，因而刻意在隨國貴族后人中尋找。他打聽到隨國貴族后裔不論男女均姓隨，表示不忘故國，所以暗中查訪了郢都中所有姓隨的人。這件事說起來容易，真做起來卻是費(fèi)時費(fèi)力，又不能張揚(yáng)，他已經(jīng)為此花費(fèi)了幾個月的時間。正好云夢之會當(dāng)日他來找隨姓老嫗，看到她將一個精致的小木盒裝入包袱，預(yù)備出城。他見那木盒紋理古樸，似是古物，覺得盒中也應(yīng)該有不凡之物，遂一路跟隨。湊巧的是，正當(dāng)他要向隨嫗下手的時候，盜賊莫陵捷足先登，他遂假扮成義士，去為隨嫗追回包袱。與莫陵的完全不知情相比，他目的明確，爭奪包袱時，順手將木盒中的珠子取了出來。至于之后莫陵反誣他為盜賊，則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幸虧媭羋及時出現(xiàn)，用巧計令他脫罪。而他盜取的那顆珠子，果真就是消失了百年的隨侯珠。

    筼筜雖是盜賊，卻是守信之人，因?yàn)槭孪却饝?yīng)了甘茂，對方既奉上了隨侯珠，只得同意出山。至于唐姑果被殺，并不是因?yàn)樗c筼筜是競爭對手。而是甘茂有志恢復(fù)蔡國，曾秘密聯(lián)絡(luò)秦國，雖被秦惠王拒絕，但卻由此知道了甘茂這個人。唐姑果本是為秦惠王奪取和氏璧，得知甘茂是令尹昭陽的門客后，便想利用這一點(diǎn)要挾他助自己奪璧。甘茂為人深沉有謀，表面答應(yīng)唐姑果，暗中卻讓筼筜殺他滅口。筼筜本不愿意輕易殺人，但他得到了隨侯珠，按照事先的約定，一切要聽從甘茂的安排，況且唐姑果也志在和氏璧，終究是個難纏的對手，遂用魚腸劍暗殺了他。

    孟說這才知道甘茂為恢復(fù)蔡國苦心經(jīng)營已久，有意散播讖語，盜取和氏璧，大概也只是其諸多計劃中的一個。此人如此處心積慮，不擇手段，當(dāng)真是個極為可怕的敵人。

    他心中尚有疑慮，問道：“你盜到和氏璧后，就直接交給了甘茂，然后就沒有再管了么？”筼筜道：“嗯，我們事先的約定就是這樣，和氏璧交到甘茂手里，我們從此就各奔東西。不過我看得出他很緊張，對能不能脫身并沒有把握，因?yàn)槟隳且惶籽浦贫葘?shí)在很厲害。但這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我也沒有再多管閑事?！?/br>
    孟說道：“可你剛走不久，甘茂就被人打暈，另有兩個人奪走了和氏璧。”

    筼筜還是第一回聽說這件事，很是吃驚，半晌才嘆道：“果然強(qiáng)中更有強(qiáng)中手?！?/br>
    孟說道：“我之前一直懷疑是你重新從甘茂手里奪走了和氏璧，白日得到甘茂同黨阿碧的口供，才知道原來有兩個人?！?/br>
    筼筜笑道：“怎么可能是我呢？和氏璧雖然好，但卻是塊燙手山芋，誰有它誰倒霉，我可不想因?yàn)樗惠呑颖惶煜氯俗返貌坏冒采Ｎ腋嬖V你，這兩個人一定是秦國派來的人?！?/br>
    孟說道：“你如何能肯定他們是秦國人？”筼筜道：“你想啊，只有秦國人才知道甘茂隱伏在楚國是另有意圖，之前墨者唐姑果不就是想利用這一點(diǎn)么？唐姑果人死了，還有其他秦國人知道呢。他們猜到甘茂一定會盜取和氏璧，所以提早派人埋伏在他住處的周圍，等我一把和氏璧交給他，就立即下手奪走了玉璧。嘿嘿，厲害！厲害！想不到我筼筜被甘茂利用，甘茂又被秦人利用，厲害，太厲害了！”

    他連說四個“厲害”，這才道：“你問我的問題都回答了，現(xiàn)在我也要問你，你和你手下衛(wèi)士當(dāng)真沒有徇私，讓和氏璧流出昭府么？”孟說道：“沒有。”

    筼筜道：“那就奇怪了，和氏璧到底是怎么出昭府的呢？”

    孟說道：“你怎么能肯定和氏璧一定出了昭府？”筼筜道：“你們搜了那么多遍，如果和氏璧還在里面，早給搜出來了。那搶走和氏璧的人又不是傻子，不把玉璧運(yùn)出昭府，他是不會離開的。大不了像我脅持昭魚一樣，他可以挾持和氏璧啊，不讓他出門他就摔破玉璧，大不了一拍兩散。到此局面，你們敢不讓開么？”

    孟說一直不能肯定和氏璧是否真的被帶出了昭府，聽了這話才徹底確認(rèn)下來。正如筼筜所言，盜取和氏璧的人費(fèi)盡心機(jī)，不親眼看到和氏璧出門，他是絕對不會離開的。到最后沒有辦法的時候，他還可以如筼筜一樣，用摔破和氏璧做威脅，強(qiáng)行離開。

    筼筜想了半天，還是想不明白究竟，嘆道：“我們都這么厲害，怎么可能讓兩個秦國人從中得了便宜？孟宮正，你當(dāng)真沒有跟秦國人勾結(jié)么？”孟說道：“沒有?！?/br>
    筼筜道：“那么他們一定是用別的法子將和氏璧運(yùn)出昭府的?！蹦抗獠唤?jīng)意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驀然得到了某種提示，哈哈笑道：“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我想到了秦國人是用什么法子將和氏璧運(yùn)出昭府的?！?/br>
    孟說道：“是什么？”筼筜道：“你想知道？你可要想好了，如果你知道了真相，這對你來說只會是一種痛苦?！?/br>
    孟說道：“為什么這么說？”筼筜笑道：“我知道那容臭是江羋公主送給你的。你跟她在唐姑果尸首前爭吵時，我其實(shí)就伏在屋頂上，暗中看得一清二楚——你將容臭還給公主，公主又扔到你的臉上。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江羋公主才是這一切的主謀，你供出她，你就沒事了，但你也保不住你心愛的女人，你等于親手把她推上了死路?！?/br>
    孟說斥道：“胡說八道。你剛剛不還說是秦國人盜取了和氏璧，怎么轉(zhuǎn)瞬又成公主了？”

    筼筜笑道：“我已經(jīng)說得太多了。孟宮正，我會一直留在郢都，等著看你們兩個人的結(jié)局，看是你死，還是公主死?！?/br>
    孟說道：“你……你……”驚怒之下，渾然忘記了處境，本能地想去抓住筼筜，扯動傷口，竟然暈了過去。

    再醒來之時，筼筜已經(jīng)不見了，房頂完好如初，牢房內(nèi)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仿若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一般。

    08

    第二日，孟說照舊被提來刑堂拷打。

    他昨夜見過筼筜后，心下已經(jīng)能確認(rèn)許多事情，但卻不敢據(jù)實(shí)說出來。眼下南杉正在調(diào)查江羋公主失蹤的兩名家奴，他若再說出奪走和氏璧的人是秦國人，不等于是說公主跟秦國人通謀么？這可是叛國大罪，即使她是公主，也一樣是要遭車裂之刑的。雖然他并不相信公主真的會跟秦國人勾結(jié)，但公主正要嫁去秦國，無論是誰聽到這樣的話，大概都會信以為真。尤其是太子一方，更會大做文章。

    正如筼筜所言，他要保公主，就得他死，他若說出實(shí)話，那么就是公主死。如果一定要在這兩個結(jié)局中選擇一個，那么他當(dāng)然寧可是他死。

    鞭子如雨點(diǎn)般落下來，將他的衣衫抽爛，又將他的皮rou一點(diǎn)點(diǎn)撕裂。錐心的痛苦，殘酷的刑訊，令他的身體不停地抖索。他感到他像一只飄蕩的小船，一下被拋上浪尖，一下又被扔向浪底，無休無止，不知在哪一刻被肆虐的暴風(fēng)雨擊成粉碎。然而到了最后，rou體痛楚到極致，轉(zhuǎn)而變得麻木，他的身子仿佛不再是他自己的了，意識愈發(fā)模糊了起來……

    再醒來時，卻是身在牢房中，媭羋正蹲在他面前，一邊垂淚，一邊用手帕拂拭他臉上的血跡。

    孟說道：“邑君……”媭羋道：“你別動，也別再叫我邑君，叫我阿媭，或是媭女?！彼砗罂戳艘谎?，刻意壓低了聲音道：“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今日我仔細(xì)去看過那王道的尸首?！?/br>
    孟說道：“有什么特別之處么？”媭羋道：“他不是公主的家奴，他是個苦修的墨者。他的身子雖然被河水泡得發(fā)腫，但他雙腳上的繭比尋常人要厚許多……”

    墨者崇拜大禹，生活清苦，勞作不休，一般都穿麻衣草鞋。孟說聽到這里，已有些會意過來。

    媭羋續(xù)道：“尤其是雙腳大腳趾和食趾有粗繭，分明是長期穿夾趾草鞋的結(jié)果。本來城外一個辛苦勞作的鄉(xiāng)人也會是這樣，但聯(lián)想到他雙手之繭不及雙腳，以及不可理喻的自殺，分明是墨者無疑?！?/br>
    她本以為孟說會大吃一驚，不料對方甚是平靜，訝然道：“孟君早就知道了？”孟說沒有回答，只問道：“這件事，邑君……阿媭你可有告訴旁人？”

    媭羋道：“當(dāng)然沒有。我知道孟君也不希望我這么做?！泵险f道：“謝謝，謝謝你。答應(yīng)我，不要說出去?！?/br>
    媭羋凝視著他，那雙本來朗若星辰的雙目在酷刑的反復(fù)折磨下變得黯淡無神，臉色委靡憔悴，完全失去了昔日的英俊挺拔之氣。她的眼淚“唰”地滾落了下來，道，“可是孟君你卻要多受這么多苦楚?！?/br>
    孟說笑道：“我沒什么。”面上雖然微笑，內(nèi)心卻甚是凄苦。

    他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王道和楊良二人都不是什么公主家奴，而是墨者。二人裝扮成公主隨從混入昭府，又從甘茂手中搶到了和氏璧，隨即用木鳥運(yùn)出昭府。天下的確只有一只公輸般木鵲，但許多墨者都是承襲了墨子的衣缽，是制作機(jī)械的高手，有一只能飛三天三夜的木鵲在前，仿造一只勉強(qiáng)飛出高墻的木鳥并不算太難。公主將公輸般木鵲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令尹夫人，主要的目的是要為引開弓弩手的注意力，為另一只木鳥飛出昭府做掩護(hù)。公主一行出昭府后從木鳥身上取到了和氏璧，兩名墨者隨即自殺，這樣即使旁人追查到二人身上，也可以斬斷追蹤線索。公主則令侍從將二人尸首捆上石頭，沉入河中。哪知道天不遂人意，捆在王道身上的繩子松了，他的尸首浮了出來，被人發(fā)現(xiàn)。

    孟說根據(jù)衛(wèi)士的證詞追查王道、楊良二人時，江羋公主有意將他一人留下，告訴他華容夫人遇刺的真相，也是刻意為之。她已經(jīng)預(yù)料到他可能會很快接近真相，所以要及時阻止他，她所采用的阻止方式就是利用他的內(nèi)疚。她確實(shí)非常了解他的性情，現(xiàn)在即使他知道了一切，也絕不會對旁人吐露半個字。

    他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那封信。按說這一切的事件中，江羋公主是最大的贏家，和氏璧也落入了她手中。以她的性格和處境，只會希望事態(tài)越亂越好，她是絕對不會寫這樣一封信來告訴孟說不要牽連無辜的。那么寫這封信的神秘人到底是誰呢？會不會是公主身邊的知情人，不愿意看到孟說像一只無頭蒼蠅般亂轉(zhuǎn)？可他跟公主身邊的人并沒有什么交情啊。

    09

    媭羋剛走不久，孟說便被重新帶來刑堂，等在那里的除了大司敗熊華外，還有太子槐。他連日受刑，后背和雙腿血rou模糊，高高腫起。腳下虛浮，站也站不穩(wěn)，只能由刑吏攙扶著對太子熊槐下跪。

    熊槐臉色一沉，道：“孟說，你可知罪？”

    孟說雖是無辜受刑，但現(xiàn)下知情不報，一樣是大罪，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道：“下臣該死?！?/br>
    熊槐道：“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你只是聽命于公主而已。你只要肯招出公主和公子冉是盜取和氏璧的主謀，就不必再受這些皮rou之苦?！?/br>
    孟說見對方神情閃爍，隱有焦灼之色，猜想太子槐懷疑公主，也不過是因?yàn)樾l(wèi)士的供詞牽涉到王道和楊良，而那兩名所謂的公主家奴又已經(jīng)自殺，死無對證。既沒有人證，也沒有找到和氏璧作為實(shí)證，太子槐要對付公主，就只有依靠口供。當(dāng)即搖了搖頭，道：“臣沒有協(xié)從公主盜取和氏璧?！?/br>
    太子槐道：“你喜歡公主，對不對？但她已經(jīng)是秦惠王名義上的妃子，就算這次能逃脫罪名，她也是別人的女人。你何必為了一個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女人毀掉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