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越國鑄劍大師歐冶子為越王鑄劍，使用赤堇山之錫、若耶溪之銅，經(jīng)雨灑雷擊，得天地之精氣，歷時兩年，方才制成了五口絕世好劍，分別是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和巨闕。魚腸劍又稱魚藏劍，是五柄劍中最短之劍，通長九寸九分，刃六寸九分，柄僅三寸，小巧得能夠藏在魚腹之中。

    劍成后，越王請相士薛燭來相劍。薛燭對精巧的魚腸劍很不以為意，道：“此劍過短，逆理悖序，若在臣手中，臣必以殺君，在子手中，必以殺父?！?/br>
    越王聽說魚腸劍如此不祥，便別有用心地將這柄劍作為寶物進(jìn)獻(xiàn)給吳國，最終到了吳國公子光手中。當(dāng)時楚國人伍子胥因為父兄被楚平王殺死，逃到吳國投奔了公子光，他知道公子光覬覦吳國王位，便刻意尋找死士。某日，他在市集上看到屠戶專諸與人爭斗，其怒有萬人之氣，甚不可當(dāng)，當(dāng)即上前結(jié)交，并將其引薦給公子光。

    吳王僚十二年，即公元前515年，公子光設(shè)宴宴請吳王僚。吳王僚穿了三重甲衣，兵衛(wèi)陳道，立侍持刃，但仍未能逃過公子光的精心算計。專諸將魚腸劍藏在所烹之魚腹中，佯裝近前獻(xiàn)肴，突然抽劍，如彗星襲月，一劍刺向吳王僚胸口。那柄還沾著魚rou的小劍居然不可思議地貫穿了三重甲衣后，又穿透了吳王僚的胸膛，直達(dá)后背，吳王就此身亡。專諸本人亦當(dāng)場被吳王侍衛(wèi)格殺。此后，公子光即位，即為吳王闔閭。魚腸劍遂被收入國庫中，從此被塵封在歷史中。又過了許多年，越王勾踐滅掉吳國，吳國府庫所積均歸越國所有，其中當(dāng)然也包括這柄魚腸劍。但卻沒有人再提起它，因為這是一把逆理不順的不祥之劍，只會給人帶來災(zāi)難。

    如此一把名劍，背后又有如此慘烈的故事，當(dāng)真是如雷貫耳。卓然一語既出，立即鎮(zhèn)住了旁人。就連那黑炭臉田鳩也一改漠然的姿態(tài)，瞪大了眼睛。

    過了好半晌，孟說才道：“你如何能斷定那兵刃一定是魚腸劍？”卓然笑道：“不瞞宮正君，小人出身鐵匠世家，對天下兵器之特點、外觀、尺寸無不了然于胸，更不要說魚腸劍這等名劍了?！?/br>
    孟說微一沉吟，即道：“多謝?！贝掖译x開客棧，趕來越國質(zhì)子府邸。

    14

    越國自從滅亡吳國后，與楚國爭霸多年，楚國最終占到上風(fēng)。幾年前，越王出兵攻打楚國，結(jié)果大敗，不得已只得送太子無疆到楚國為人質(zhì)。

    質(zhì)子府有楚國士卒把守，質(zhì)子雖有自己的心腹從人，進(jìn)出均受到監(jiān)視，而且不奉楚王命令，不得離開郢都城，其實跟囚徒無異。

    無疆正在堂上撫琴，琴聲哀怨，大有蕭索之意。他雖有越國太子身份，畢竟在人屋檐下，見孟說直闖進(jìn)來，料想來者不善，忙起身迎接。

    孟說道：“太子來我們楚國也有幾年了，一直是個明白人，臣有話就直說了。太子可知道墨者唐姑果？”無疆道：“是那在紀(jì)山上撲倒刺客的人么？我當(dāng)時也在場的。”

    孟說道：“他昨晚被人用魚腸劍暗殺了，可是太子派人下的手？”

    無疆是當(dāng)今越王唯一的獨子，越王年老多病，幾次派人接太子回國，楚威王都不肯放人，所以無疆也有行刺的動機。一國之君遇刺非同小可，幕后主謀派刺客徐弱持韓國弓弩行刺，即使不能將懷疑的目光引向韓國，也足以混淆視聽。幕后主謀也許聽說了唐姑果證詞的重要性，認(rèn)為只要派人殺死他，就無人能夠證實刺客要殺的到底是楚威王還是華容夫人，自己猶自有渾水摸魚的可能。

    無疆聞言大驚失色，道：“魚腸劍？”頓了頓，才道，“啊，不，不是我，我決計沒有派手下殺人。自從紀(jì)山上出了事后，我一直在質(zhì)子府中待著，從未外出，宮正君可以詢問門前的士卒?！?/br>
    孟說心道：“無疆的第一句話是‘魚腸劍’，第二句話才是為他自己辯解，顯然是魚腸劍的再現(xiàn)更令他震驚，由此可以推斷他并不知情?！碑?dāng)即點點頭，道，“好，我信得過太子的話。但太子也要告訴我，殺手的手中怎么會有魚腸劍？這劍不是一直收藏在越國王宮中么？”

    無疆嘆道：“這本來是我越國的一樁丑事，但到了這個地步，也不得不說了?！碧蛄颂蜃齑剑D難地續(xù)道，“自先祖滅掉吳國后，魚腸劍被重新收回王宮府庫。十多年前，那盜賊筼筜居然設(shè)法潛入王宮，盜走了魚腸劍。父王大怒，懸賞千金捉拿筼筜。后來的事宮正君就知道了，那筼筜逃來楚國，反而受到重用。父王因為王宮失竊丟臉之極，不令人提起此事，是以也無人知道魚腸劍早已不在府庫中?！?/br>
    孟說心道：“聽說筼筜在被大王下令驅(qū)逐前是云夢君熊發(fā)的門客，云夢君又湊巧來了郢都，莫非這其中有什么巧合不成？”

    十幾年前，他還是少年時，曾隨父親孟卯到王宮赴宴，見過那位傳奇的神偷筼筜，依稀記得其樣子，身形瘦小，貌不驚人，正符合王宮醫(yī)師梁艾所推測的殺死唐姑果兇手的特征，當(dāng)即告辭出來。

    15

    進(jìn)來王宮時，正好在庫門遇到媭羋和甘茂。孟說本以為媭羋是來探望江羋公主，又見昭陽的舍人甘茂跟她在一起，不免很是疑惑，上前問道：“二位來這里做什么？”

    甘茂道：“我們是奉大司敗之命，來為幾日前的盜賊莫陵案作證?！?/br>
    孟說這才想起昨日曾聽到隨姓老嫗來官署求見大司敗一事，道：“我昨日見過大司敗，聽說那隨姓老婦人丟了要緊的東西?！备拭溃骸班??！?/br>
    媭羋招手將孟說叫到一邊，低聲問道：“宮正君可知道那老婦人丟的是什么？”孟說道：“是什么？”媭羋道：“她姓隨。”

    孟說道：“姓隨？難道還能是隨侯珠么？”他不過隨口一說，媭羋卻正色道：“不錯，正是隨侯珠?！?/br>
    第四章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繁星滿天，如寶石般綴滿漆黑的天幕。在如此安詳平和的星空下，諸侯為什么不能和睦共處？人們?yōu)槭裁床荒苡褠巯嗍?？他不是墨家弟子，為什么也會跟墨者一樣，有這樣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

    01

    回到王宮，孟說先來路寢找醫(yī)師梁艾，正見到楚威王扶著江羋公主的手在殿前散步。醫(yī)師梁艾、云夢君熊發(fā)等人均侍立在一旁。

    暫代孟說掌管王宮宿衛(wèi)的司馬屈匄忙搶過來，低聲囑咐道：“大王的身子剛剛才有了起色，千萬不可提及朝事，尤其是華容夫人遇刺一事。”孟說道：“是。”

    湊巧楚威王轉(zhuǎn)過頭來，一眼看到孟說，叫道：“孟卿，你來了?！泵险f道：“是，臣見過大王。”胸口“怦怦”直跳，絲毫不敢抬頭，生怕看到公主的目光。

    楚威王道：“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有事么？”孟說道：“沒事，就是沒有睡好覺。臣是有事來找梁醫(yī)師和云夢君，不敢打攪大王散步?！背觞c點頭，道：“嗯，那你們?nèi)グ??！?/br>
    孟說遂領(lǐng)著梁艾、熊發(fā)二人出來路寢，先道：“請君上在一旁稍候，臣有幾句話先要問梁醫(yī)師。”將梁艾叫到一邊，問道：“醫(yī)師覺得殺死唐姑果的兇器可能是魚腸劍么？”

    梁艾“啊”的驚叫一聲，迭聲道：“難怪會有這樣的傷口！魚腸劍，原來是魚腸劍！”

    孟說見他這副樣子，料來問不出更多有用的話，便道：“這件事還不能完全確定，請醫(yī)師暫時保密。”梁艾“嘿嘿”兩聲，道：“我知道，我知道?！?/br>
    孟說隨后領(lǐng)著熊發(fā)來到自己在王宮的居室，歉然道：“陋室一間，怠慢君上了。”

    熊發(fā)道：“嗯，無妨。我適才聽到梁醫(yī)師說什么‘魚腸劍’，孟宮正特意帶我來這里，是為了問明筼筜的下落么？”孟說道：“正是。君上早知道魚腸劍在筼筜的手中么？”

    熊發(fā)點點頭，道：“當(dāng)日筼筜從越國逃來楚國投奔于我，所獻(xiàn)見面之禮即是魚腸劍。這劍名氣雖大，卻是乖戾不祥之劍，因而我并沒有接受。但也由此知道了筼筜的本事，所以我收留了他，待為上賓?！?/br>
    孟說道：“那么魚腸劍就一直留在筼筜手中？”熊發(fā)道：“嗯。魚腸劍逆理不順，我也勸過他，但他說他需要一柄防身的利器，而天下間沒有什么比魚腸劍更短小精悍、更適合他了?！?/br>
    孟說道：“君上可知道筼筜的下落？”熊發(fā)搖了搖頭道：“不知道。自從他被先王下令驅(qū)逐，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怎么，他又出來犯事了么？”

    孟說便說了墨者唐姑果被殺一事。

    熊發(fā)一時沉吟不語。他雖然遠(yuǎn)離朝廷，不問世事已久，但十幾年前送別筼筜的那一幕猶自深深地印在腦海中，仿佛就發(fā)生在昨日——筼筜坐在囚車中，被衛(wèi)士押解出城。他扭轉(zhuǎn)頭來的一剎那，額頭和臉頰上的墨字觸目驚心，而更令人心驚的是他那仇恨的目光。熊發(fā)一見之下就明白了，就算送了千金給筼筜，也難消其心頭之恨啊。那些恥辱的“盜賊”墨字將伴隨他終生，無論他走到哪里，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名盜賊。

    孟說見熊發(fā)沉默，忙道：“臣其實并不能肯定就是筼筜所為，只是根據(jù)死者傷口來看，像是魚腸劍所刺。不知道君上怎么看待這件事？若果真是筼筜殺了唐姑果滅口，他會不會跟紀(jì)山行刺一事有關(guān)？”

    熊發(fā)嘆道：“筼筜做出這樣的事，我一點也不奇怪。當(dāng)年雖然他犯了國法，但畢竟曾有大功于楚國，先王派人將他誘捕，黥面后驅(qū)逐出城，他心中有怨啊?！?/br>
    孟說道：“那么君上可知道要如何才能找到筼筜？”熊發(fā)道：“當(dāng)年若不是我說能替他在先王面前求情，筼筜本來是可以從容逃走的，不必多受黥面之辱。我自知對不起他，別說我跟他失去聯(lián)系已久，就算我知道他的下落，也不會告訴你，請宮正君體諒?！?/br>
    話既然說到這個地步，也無法再繼續(xù)追問下去了。幸好王宮中有不少老衛(wèi)士見過筼筜，他又被黥了面，尋找起來應(yīng)該不難。孟說便來到大司敗官署，請善畫的小吏在木板上畫出筼筜樣貌，到城中張榜通緝。

    剛交代完畢，一名小吏匆匆地奔了過來，叫道：“宮正君，那盜賊指名要見你?！?/br>
    孟說大吃一驚，道：“你們已經(jīng)捕到筼筜了么？”小吏道：“筼筜？不，是莫陵?！?/br>
    原來隨嫗昨日來官署報案，稱當(dāng)日她被莫陵搶劫，幸虧甘茂見義勇為追回包袱，但她回家后才發(fā)現(xiàn)包袱中的傳家之寶只剩下盒子，不見了寶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