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羋大怒，喝道：“滾，都給我滾出去！不自量力的東西，孟說是楚國第一勇士，你們自認(rèn)為是他對手么？”

    侍從們面面相覷，經(jīng)不住公主一再呵斥，只得退出廂房。

    孟說躬身道：“臣是一個人來的。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算大王出面，怕是也無法庇護(hù)公主，公主還是盡快離開楚國吧?！?/br>
    江羋揚(yáng)手扇了他一記耳光，喝道：“你算什么東西，輪得到你來指點(diǎn)本公主要怎么做么？”見孟說俊朗的臉上登時出現(xiàn)了五個鮮紅的手指印，心中大悔，舉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哭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受不了你跟他們一樣懷疑我?！本蛣萃度朊险f懷中，“嚶嚶”哭了起來。

    孟說亦是心煩意亂，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推開了江羋，道：“公主若是不愿意逃走，這就請自行回宮向大王請罪吧，下臣還有公務(wù)要處理?！?/br>
    江羋仰起臉來，問道：“你真的認(rèn)為是我派刺客刺殺太子的么？”清澈的眼睛里滿是淚水，實(shí)在令人心疼。

    孟說勉強(qiáng)硬起心腸，道：“本來根據(jù)唐姑果的口供，只能證明大王和華容夫人不是行刺目標(biāo)，公主只是有嫌疑而已?？晒鲗⒆C人綁來這里，用私刑拷打致死，愈發(fā)證明公主心中有鬼。加上刺客徐弱本人也是被公主殺人滅口，口供、事實(shí)俱在，不由得臣不信?！?/br>
    江羋舉袖抹了一把眼淚，道：“好，就算這些壞事是我做的，是我指使徐弱行刺太子?？赡忝髅鞔饝?yīng)過我，要永遠(yuǎn)保護(hù)我，你這么快就忘記了么？”

    孟說望著她淚眼婆娑的樣子，一時心情激蕩，不能自已，當(dāng)即解下腰間的容臭，塞回到公主手中，道：“公主，對不起，這個還你?！彪S即退開兩步，拔出腰間長劍，橫起劍鋒，便向自己頸中抹去。

    江羋撲了上來，抱住他手臂，哭道：“你寧可死，也不愿意保護(hù)我么？”孟說道：“公主犯了國法，臣無力相護(hù)，只好以死相謝?！?/br>
    江羋道：“我不要你死。你死了，就再也看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br>
    孟說心中一動，迷迷糊糊地想道：“公主言外之意，分明是說她是清白的?？伤?dāng)真無辜么？王宮中人人都說她有女子的容貌、男兒的志向，勇敢果決，她完全可能做出這些事來，眼前唐姑果的尸首就是明證?？伤秊槭裁床蛔屛宜溃课宜懒?，她就可以繼續(xù)掩蓋真相，只要處理掉尸首，就沒有人知道是她派人打死了唐姑果。我不死，就會立即進(jìn)宮向大王稟報真相，她多半會因此被囚禁，最終被賜死，公子冉、公子戎也會被流放，再無染指王權(quán)的可能。無論她母女二人之前如何辛苦謀劃，都會就此化做泡影?？伤龑幙勺约核?，也不讓我死，難道她對我是真心真意？”

    他正想要問個清楚，江羋卻就此放開了他，凄然道：“我全心全意地對你，你卻懷疑我，傷透了我的心?！彬嚾荒樕怀?，語氣也變得冰冷起來，憤憤道：“孟說，我要你記住今晚！你辜負(fù)了我，我決不會原諒你?！睋P(yáng)手將容臭拋在他臉上，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只聽見外面侍從搶過來問道：“公主要去哪里？”江羋道：“還能去哪里？當(dāng)然是回王宮去?！?/br>
    家奴問道：“那墨者的尸首要怎么辦？”

    江羋卻沒有回答。轉(zhuǎn)瞬之間，外面院子中再無聲息，一行人竟是盡數(shù)離開了。

    孟說將劍插回鞘中，俯身撿起那枚精巧的容臭，收入袖中，隨即出來宅邸。走不多遠(yuǎn)，正好遇到一隊巡城士卒，便指點(diǎn)他們?nèi)デ懊娴恼犹幚硖乒霉氖?，自己則朝王宮趕來。

    孟說一路走得極慢，也許是因?yàn)樾那槌林?，也許是有意遷延。到庫門詢問衛(wèi)士，才知道公主一行早已入宮了。

    孟說心中矛盾，只在宮門前徘徊不止。過了小半個時辰，南杉率領(lǐng)衛(wèi)士出來。孟說心中登時一緊，上前問道：“宮中出了事么？”南杉道：“沒有啊?！泵险f道：“沒有？怎么會呢？”南杉道：“的確沒有?！?/br>
    他覺得孟說今晚很有些怪異，不但神色焦慮，說話也是語無倫次，但他素來不愛多管閑事，又著急去會媭羋，便招呼了一聲，率領(lǐng)衛(wèi)士自去了。

    孟說便朝北面寢宮趕去。一路見到宮人們均已換上了素服，開始為華容夫人服喪。

    華容夫人的尸首從紀(jì)山運(yùn)回后，一直停在雉門內(nèi)的宗廟前，由巫師值守。要停放七日后才會舉行正式的喪葬儀式，然后用船運(yùn)到荊臺王陵下葬。

    楚國有兩大著名的臺——一名章華臺1，一名荊臺。章華臺是中國古代第一座層臺累榭，號稱“天下第一臺”，始建楚靈王在位期間。楚靈王是楚共王的兒子、楚康王的弟弟。他親手用束冠的長纓將病中的侄兒——即當(dāng)時的楚王郟敖勒死，才當(dāng)上楚王?！俺鹾眉?xì)腰，宮中多餓死”中“楚王”即是指他。其人奢靡放縱，除了以喜歡細(xì)腰的臣zigong女外，還修建了先秦最高大最豪華的行宮——章華宮。章華宮位于與云夢并稱的江南之夢，由十余座錯落有致的臺榭組成，主體建筑是章華臺，規(guī)模宏大，巍峨壯觀，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為美，臺高百尺，基廣一百五十尺，并開鑿了一條人工運(yùn)河，截引漢水，使之南流繞章華臺而過。建筑與環(huán)境諧合，人工與天工融通。臺上的建筑更是雕梁畫棟，陳設(shè)精美，極盡修飾，以奢華馳名于天下。由于章華臺與漢水相通，楚王只需乘坐游船，就能從郢都直航到行宮。楚靈王又從楚國各地征來細(xì)腰美女，每日歌之舞之yin之，因而章華宮又稱細(xì)腰宮。以致楚國名臣伍舉2勸諫楚靈王道：“今君為此臺也，國民罷焉，財用盡焉，年谷敗焉，百官煩焉，舉國留之，數(shù)年乃成?！濒斚骞匠L問，被章華臺的壯麗所吸引，歸國后便仿效建造了一座“楚宮”。楚靈王驕奢yin逸，激起了多方不滿。一次他出征吳國時，他的弟弟公子棄疾步他后塵，發(fā)動政變，奪取了王位，即為楚平王。楚靈王聽說兒子均被殺死，知道大勢已去，遂自殺而死。

    1章華臺：遺址在今湖北潛江。荊臺：遺址在今湖北監(jiān)利。

    2伍舉：楚國大夫，伍奢之父，伍員（即伍子胥）之祖父，以敢于直諫而著稱。“一鳴驚人”的典故出自于他直諫楚莊王。

    荊臺則是另一處著名的行宮，位于山丘高地間，三面均是一望無際的水澤，煙水朦朧，如置仙境。雖然建筑不及章華臺壯麗，但卻勝在自然風(fēng)光秀美，為歷任楚王所喜愛。昔日楚昭王迷戀荊臺景色，欲率群臣前去游覽。司馬公子期勸阻道：“一船百姓去游荊臺，看到錦繡山河，壯麗的景色，心曠神怡，可以忘記憂愁和死亡。而君王去游玩，會使人留戀山河景色，不過問國家大事，發(fā)生國破家亡的慘事。希望大王引以為鑒。”楚昭王善于納諫，聞言忙道：“卿講的道理寡人已經(jīng)明白了。寡人接受愛卿的勸告，從此不去荊臺游玩。但若是后代要到那里去，又該怎么辦呢？”公子期道：“這個好辦，只要把荊臺改成君王的墓地，后代就不會帶著樂器到那里去尋歡作樂了?！鼻G臺從此成為國君身后的福地，自楚昭王開始，歷代國君、王后、有名號的夫人及顯赫的王公貴族都安葬在那里。

    孟說見宮中開始舉哀，便也找了一件衰服，穿在外面。趕來楚威王養(yǎng)病的路寢，卻被內(nèi)侍擋在了門外。

    司宮靳尚道：“大王有命，不準(zhǔn)任何人覲見。”

    孟說問道：“公主人在里面么？”靳尚道：“在?！?/br>
    孟說猜想公主正在向大王坦白罪行，不免更加憂心忡忡。等了大半個時辰，依舊不見殿內(nèi)有任何動靜，便道：“煩請司宮通報一聲，臣有急事要向大王稟報?！?/br>
    他是宮正，掌管王宮禁衛(wèi)，靳尚也不便得罪，只得敲了敲闔門，進(jìn)去不久又出來道：“大王有命，三日內(nèi)不見任何大臣，有事三日后上朝再奏。孟宮正，你不必再等了。”

    02

    孟說只得怏怏離開王宮。他心情郁悶無比，也不愿意就此回家，干脆馳馬來到屈府。正好在門前遇到媭羋拉著南杉的手從鳳凰山方向疾跑過來，忙問道：“出了什么事？”

    媭羋興奮地道：“我們都弄錯了，太子不是刺客行刺的目標(biāo)，或者說，坐在北側(cè)的任何一位大臣都不是刺客行刺的目標(biāo)?！泵险f不禁一呆，道：“什么？”

    媭羋道：“我們進(jìn)去再說?！边M(jìn)堂坐下，又派仆人叫來屈平等人，道：“南杉可以證明太子不是刺客行刺的目標(biāo)?！?/br>
    之前江羋公主在高唐觀大殿質(zhì)問令尹昭陽，如何能肯定刺客的行刺對象一定是楚威王，實(shí)際上是在暗示太子槐是射殺華容夫人的幕后主使。南杉是太子槐內(nèi)弟，本該竭盡全力為太子洗脫嫌疑，如果太子槐就是刺殺對象，那么就絕不可能與刺客有牽連。這本是太子脫嫌的最好時機(jī)，他卻說太子不是目標(biāo)。除了媭羋外，屈匄、屈蓋、屈平和孟說都驚訝地看著南杉。

    南杉見旁人困惑，當(dāng)即說明緣由。原來他當(dāng)時站立在楚威王的斜背后，也就是臺座的西南方向，正好能清楚地看見太子一方的情形。案發(fā)時，楚王扶著華容夫人站起身來，諸公子、公主和大臣們也都跟著起身，但還是站在原來的位置。這時候，刺客出現(xiàn)在臺座北側(cè)，取出弓弩，對準(zhǔn)西首正中。無論他要射殺的是楚威王和華容夫人中的哪一個，都絕不可能是太子。因?yàn)槟仙妓镜奈恢茫酶?、刺客大致成一條直線，他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弩箭指向的是自己。而太子槐當(dāng)時站在楚王的北首下方，與王座相距數(shù)步之遙，若是刺客弓弩指向的是太子，那么南杉就不會感到弩箭正朝自己呼嘯而來。另有一點(diǎn)，那刺客強(qiáng)壯有力，肯定不是普通人，為了等云夢之會這一天，應(yīng)該已經(jīng)籌劃許久，決計不會弄錯行刺對象。

    眾人聽了南杉的解釋，均覺得有理。既然行刺對象不會是太子，那么江羋公主的嫌疑立即變得微乎其微了。

    孟說更是心道：“原來公主果真是清白的，是我冤枉了她，所以她才那么生氣。”不免心中很是悔恨。

    屈蓋道：“南宮正，想不到你為人如此誠實(shí)有信，并不因?yàn)樘邮悄阌H屬就袒護(hù)他，阿兄和我之前都小看了你?！?/br>
    南杉道：“我只是說出了事實(shí)?！眹@了口氣，道：“臺座四周本來就該我負(fù)責(zé)，若是我多留點(diǎn)神，興許刺客就不會得手。”

    按照南杉的說法，行刺目標(biāo)必然是楚威王和華容夫人中的一個，可如此就與唐姑果的證詞矛盾——那刺客身上藏著弓弩，雖有長袍掩飾，但廣場上人山人海，隨時有可能被人發(fā)現(xiàn)而暴露，他為何又要冒險從南側(cè)擠去北側(cè)呢？唐姑果的證詞也是可信的，他不可能憑空編造出這么一個細(xì)節(jié)來撒謊，所以一定有什么特別的緣由，促使刺客必須由南側(cè)移往北側(cè)。

    孟說道：“可惜刺客和唐姑果都已經(jīng)死了，再無人可以佐證。”當(dāng)即說了江羋公主派人綁架了唐姑果并拷打致死的經(jīng)過。眾人聞言極是驚訝。

    屈平道：“那么宮正君可有問公主為何要這樣做？”孟說搖了搖頭，道：“我本來就是因?yàn)閼岩晒鞑湃グ抵懈櫵?，?dāng)時一看到唐姑果的時候，就愈發(fā)肯定公主卷入其中。她氣急敗壞之下什么也沒有解釋，就直接回王宮了?！?/br>
    媭羋道：“我猜公主派人綁走唐姑果，無非是想弄清刺客真正要行刺的對象到底是誰。唐姑果一定將對孟宮正說過的那番話又對公主說了一遍，想用證詞來換取和氏璧，惹怒了公主，所以才嚴(yán)刑逼問，結(jié)果意外打死了他?！?/br>
    屈平道：“公主這一節(jié)，可以請孟宮正明日進(jìn)宮當(dāng)面問她?？上?，那刺客從南到北的疑點(diǎn)，恐怕再也難以解開了?！?/br>
    屈匄官任司馬，曾多次領(lǐng)兵出征，算得上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道：“我看過那刺客用的弓弩，并不是戰(zhàn)場上作戰(zhàn)的弩器，而是一種袖珍弓弩，射力不能及遠(yuǎn)。大王居中而坐，華容夫人坐在大王左側(cè)，也就是正西偏北的地方。有沒有可能刺客要射殺的就是華容夫人，他暗中揣度射程不夠，所以刻意挪到北側(cè)，總能離得近些？”

    眾人頓覺眼前一亮。媭羋道：“這一點(diǎn)我可沒有想到?！?/br>
    屈平道：“驗(yàn)證這一點(diǎn)并不難，我們可以帶著弩箭重回高唐觀做一個試驗(yàn)。”

    孟說道：“那好，明日一早我們分頭行事，我進(jìn)宮去問公主關(guān)于唐姑果的事情，南宮正和屈莫敖去紀(jì)山實(shí)地測一下弓弩的射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