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后來聽遙遙傳來打更聲,知是天色將明,索性放棄掙扎,起身穿衣到外書房盥洗了,撲進今日的公事里。 這些內(nèi)情阿嫣自然絲毫不知。 她只覺得謝珽此人果真勤政得很,半點都不貪懶覺,天沒亮就能起來干活。亦可見他果真心口相符,沒拿她當女人來瞧,才會在夜里睡得踏實,那么早就精神奕奕的出門去了。 這般目光挑剔,能入他眼的得是多豐腴的美人? 阿嫣心中嘖嘖稱嘆,照常梳洗打扮后到照月堂里應(yīng)卯。 ——老太妃雖將中饋的事都交在了兒媳武氏手里,卻仍極講排場,仗著兒孫們孝順,以處事須勤勉為由,定了女眷每日清晨到跟前問安,之后各回住處忙碌瑣事。因王府太大,往來費時,武氏和二嬸高氏便免了兒媳的晨禮,闔府女眷在照月堂碰頭即可。 規(guī)矩既不可改,阿嫣每晚便早早歇下,睡上四五個時辰仍可神采煥然。 倒是秦念月,不知為何有些蔫蔫的。 阿嫣既被她視為“不吉”,自不會有多熱情,維持著客氣彼此打招呼,說話也不咸不淡,合乎姑嫂之禮。之后或同謝淑閑聊,或是跟妯娌拉扯幾句,有爽快睿智的婆母武氏照拂,即便為老太妃暗暗不喜,處境倒也沒差到哪里去。 這日問安畢,阿嫣跟武氏去過碧風堂,領(lǐng)了件練手的小差事回來,叫了和田嬤嬤盧嬤嬤商議。 正琢磨著列單子,就見玉露走了進來。 “啟稟王妃,表姑娘來了,說是送些新制的糕點。” “請她到廳中稍坐,我這就來?!?/br> 周遭有不少仆婦丫鬟伺候,阿嫣自不會明著怠慢這位被闔府捧在手心的武將遺孤。 玉露應(yīng)命而去,先奉上茶點果品。 少頃,阿嫣秋衫明媚,噙著淡淡笑意踏進廳中,“表妹這兩日幫著祖母抄經(jīng),原是很忙的,怎么忽然有空過來?” “抄經(jīng)再忙,總得歇歇手呀。” 秦念月雖被阿嫣視為倒霉鬼贈了個平安符,卻絲毫不知“不吉”之語已傳到了阿嫣耳朵里。畢竟照月堂是老太妃的地盤,一個遠嫁而來的生客,哪有能耐把手伸到老太妃跟前?那枚平安符八成是新婦怕人說道,拿出來堵旁人議論的。 她自詡周全,笑容甜美乖巧如前。 阿嫣的態(tài)度也友好而客氣。 ——先前私遞消息的事,據(jù)阿嫣后來猜測,應(yīng)是武氏暗里提醒她。她如今頗受婆母照拂,若言行間流露端倪,讓老太妃知道身邊有兒媳的耳目,即便武氏能憑鐵腕治軍的手段化解,她怕也會失了婆母的心,別說往后全身而退,連如今偏安的一隅都得丟了。 賣笑裝客氣呢,其實并不難。 兩人就著糕點閑談,秦念月聽說阿嫣會彈箜篌,笑吟吟的說想請教。 阿嫣哪會讓她碰祖父的東西。 秦念月有些失望,又道:“聽說舅母為修繕春波苑,花了許多心思,里頭不少琪花瑤草,漂亮得很,表嫂能帶我瞧瞧么?” “這有什么,我陪你逛逛?!?/br> 阿嫣斂裙起身,帶著她在春波苑隨便走了走,不知不覺間就送到門口。 秦念月像是沒瞧出送客的意圖,挽著阿嫣的手臂,笑瞇瞇道:“春波苑修得果真用心。表嫂剛來府里,想必還沒逛過這園子吧?其實府里還有許多景致,四時瞧著各不相同,走,我?guī)愎涔?!?/br> 阿嫣挑了挑唇角,“好啊?!?/br> …… 春波苑外游廊交錯,甬道縱橫,去照月堂和碧風堂的路阿嫣都走熟了,別處倒還沒去過。秦念月帶著她朝南緩行,過了幾重水榭樓臺,最后停在一座僻靜畫樓前面。 這里毗鄰外院,僅一墻之隔。 畫樓修得軒昂峻麗,背倚假山面朝荷池,門扇虛掩著,周遭并不見什么閑人。 秦念月興致勃勃,“這揖峰軒里藏著不少好東西,表嫂若瞧見了,定會覺得有趣?!?/br> “進去瞧瞧?”阿嫣順水推舟。 “走,看看去!” 日頭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描金雕彩的門扇推開,里頭干凈而涼爽。比起別處桌椅儼然的陳設(shè),這里面迥然不同——當中擺著方極寬敞的長案,上頭零散堆著泥塊、漆彩等物,頂上藻井并無繪飾,沿墻擺著好幾道結(jié)實又闊朗的博古架,上頭是泥塑的各色器玩。 站在門口瞧見去,入目皆是泥塑。 阿嫣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尊羅漢像,不由微詫。 “這里是?”她有些遲疑。 “算是個泥塑館,里頭有天南海北的泥塑,不少還是大師手筆?!鼻啬钤抡驹陂T外,不急著往里走,只謙讓道:“表嫂請。” 阿嫣被那尊羅漢吸引,提裙跨檻而入。 她沒想到威儀煊赫的汾陽王府里竟會有這么一處所在,那些泥塑顯然是精心搜羅的,好幾尊還很眼熟。譬如方才落入她視線的那尊羅漢,像是惠之大師早年的手筆。她從前只在徐太傅揮筆閑作的畫上瞧見過,此刻活靈活現(xiàn)的泥塑真切落入眼中,難免驚喜。 不過惠之大師的塑作向來精細,這里頭藏著的多是他早年追求奇巧yin技時的塑作,泥胎極薄,繪畫繁麗,也極易摔碎。 阿嫣沒敢碰,只站在兩步外觀賞。 秦念月也縮手縮腳,在博古架間穿梭觀玩。 比起別處寬敞的門窗,這屋里窗扇偏窄,還糊了薄紗,顯然是怕日頭太烈傷及泥塑。這會兒屋中稍覺昏暗,穿梭在博古架間,瞧著那些靜靜沉淀在時光里的塑作,指尖拂過積在光滑木紋上的薄灰,一顆心也好似被幽涼的水浸過,忽然安靜下來。 阿嫣認真瞧著,一時忘我。 直到幾重木架外傳來聲輕微的響動,她才從泥塑里驚醒,微詫道:“怎么了?” “沒事,跌了一跤?!鼻啬钤赂艨沾鸬?。 阿嫣朝玉露遞個眼色,讓她去瞧瞧,還沒繞過這道高架,就見秦念月走過來,拿手撣著裙角的灰,笑道:“這屋里著實昏暗了點,容易摔著。也不知表哥怎么想的,非得糊成這樣?!?/br> “這些泥塑是王爺?shù)???/br> “是啊,很漂亮吧。”秦念月含笑。 阿嫣心里卻警惕了起來。 她還以為這地方跟方才去過的亭臺樓閣一樣,是王府里建了供人觀賞的,原來竟是謝珽的? 雖說成婚未久,她不太能摸出謝珽的脾氣,但以他那種冷峻傲然的性子,既費心搜羅了這些寶貝,未必愿意人隨意來去。架上不少惠之大師的東西,若是不小心磕碰了,終歸是一場閑氣。阿嫣覺得,還是等哪日得了謝珽首肯,再來欣賞這場深藏的盛宴,會穩(wěn)妥些。 遂不動聲色地往外走,隨口道:“當中那個長案也是王爺?shù)???/br> “是表哥用的,他偶爾得空時也會捏幾個來玩,那邊角落里擺著的都是他做的,不讓人隨便碰?!?/br> 上陣殺敵,回家捏泥? 這位王爺?shù)膼酆玫拐媸莿e致。 阿嫣有些意外,也沒在這兒多逗留,只說瑣事在身不宜偷懶,叫了玉露出門,讓秦念月慢慢觀玩。 秦念月只說獨自觀賞無趣,也出來了。 兩日之后,她卻捧著個錦盒,悄悄去謝珽跟前拱了把火。 第12章 生氣 男人仗著身高之利俯首盯住她?!?/br> 書房外侍衛(wèi)把守,松柏林立。 時令已過處暑,雖說七月流火天氣漸涼,晌午時分仍是極熱的。 謝珽清晨去了趟校場,回來后同長史賈恂議事,直到此刻才算得空,就近到書房用了飯,打算趁著后晌得閑瞇上片刻。才將外衫脫去,就聽窗外侍衛(wèi)稟報道:“王爺,秦姑娘來了?!?/br> 大熱天的,她來做什么? 謝珽重將衣衫穿好,讓人請她進來。 旋即,屋門輕響,秦念月穿著淺碧色的襦裙緩步進來,走到他跟前福了福,將錦盒雙手捧上,道:“表哥,我是來請罪的?!?/br> “怎么?” “那天我?guī)П砩┕鋱@子,瞧瞧府里的各處景致。后來到了揖峰軒……”她小心翼翼地覷了眼謝珽的神色,才低聲道:“表嫂覺得那些泥塑有趣,我想著她是王妃,就沒敢阻攔。誰知道那么不小心,竟摔壞了一個泥塑的彩球。我怕表哥生氣,特地請人做了個一樣的來賠給表哥?!?/br> 說著話,自管掀開錦盒,就見里頭擺了個圓潤的泥球,上頭精繪彩畫。 謝珽眸色微緊,“摔的是這個?” “跟它瞧著很像。表嫂捧著的,我也沒瞧太清楚,表哥你瞧,這個能抵得過嗎?”秦念月滿面歉然。 謝珽沉目不語,轉(zhuǎn)身徑朝揖峰軒走去。 滿架泥塑,做成圓球的卻只有一個,那還是惠之大師早年的手筆,里頭是空心,外頭薄薄的一層,托在手里頗覺輕盈。上頭的繪畫卻極精細,滿目河山壯麗,峰巒之中亦有山林人家,都拿細筆繪成,單是那幅畫拿出來都能躋身大家,可想而知耗費了多少心血。 那是他視為珍品收著的。 不止為薄胎奇巧,更為那副會在泥土上的壯闊河山。 如今竟讓人摔了? 謝珽腳步生風,到了揖峰軒推門進去,繞到最里側(cè)的博古架旁,果然彩球已空,只剩滿地碎裂的泥片。 那一瞬,他的心頭像是被剜了一刀。 他伸手撿起碎片,目中漸漸蔭翳。 秦念月站在他的身后,紅著眼睛像是快哭出來了,“我也勸了表嫂,說這是表哥極珍視的東西,不好亂碰。可是……表哥也別怪她,是我做事不當心,想著她是表哥三媒六娉娶的王妃,也沒敢太過阻攔。表嫂說不過是塊泥巴,摔了也不用太在意,我卻知道——” “出去!”極嚴厲的聲音,打斷她的哭泣。 秦念月哭得愈發(fā)厲害,瞧見謝珽黑云壓城般的神色,訥訥的賠著罪,趕緊出了畫樓,到外祖母跟前避風頭。 謝珽手捧碎片,寒著臉起身。 旁邊放著秦念月捧來的那方錦盒,他取出里頭的東西,將碎片裝進去,出了揖峰軒,直奔春波苑。 到得那邊,有泠泠樂聲傳來。 謝珽聽到熟悉卻多年沒聽到的箜篌調(diào)子,陰沉的眼底掠過稍許詫異。 …… 半敞的窗扇旁邊,阿嫣獨坐在彈箜篌。 這箜篌雖是老太師留下的,因他過世得早,阿嫣其實沒能受他太多指點,這些年多是承教于徐太傅。他是老太師的摯友,仗著近水樓臺學得不少技藝,而今教給阿嫣,倒頗有衣缽傳承之意。 阿嫣彈奏時,也難免思念祖父。 ——這世間浮云萬千,人潮往來,最疼愛她的就是早已辭世的祖父。哪怕那時她年紀尚幼,許多事都記不清,但那種被人捧在掌中,悉心呵護教導的溫暖記憶,卻印刻在了骨子里。所以哪怕祖母偏心,母親重男輕女,父親時常忙得顧不上她,在那座跨院里,她仍住得自得其樂。 因那里留有祖父的記憶。 此刻曲調(diào)低徊,芙蓉泣露,盧嬤嬤她們都在外頭沒來打攪,阿嫣長裙曳地,手指在絲弦間輕跳時,髻中珠釵微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