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寧帝聽不到他的腹誹，很快緊張得額頭都出了一層汗，又過一個多時辰，不禁道：“阿綿怎么，怎么叫成那般——”

    他的情緒不由帶得太子也愈發(fā)不安起來，剛想不顧阿綿的話邁進(jìn)產(chǎn)房，耳邊卻突然響起阿綿帶著哭腔的叫喊聲。

    “——太子哥哥，我，我再也不要給你生孩子了——嗚……”她聲音再一次低下去，太子不由點(diǎn)頭，高聲道，“好好好，不生不生，阿綿你別太激動，小心沒了力氣?！?/br>
    阿綿卻聽不清他的話了，因?yàn)閷?shí)在太痛，有嬤嬤拿了半支參來給她含著，她只能唔唔唔地斷斷續(xù)續(xù)痛呼出聲。

    如此持續(xù)了不知多久，元寧帝再次被阿綿的痛喊驚得一個激靈，忍不住拍了拍太子肩膀，在太子回身時沉聲道：“太子，你代朕等著，朕，朕——”

    說著驟然暈了過去，剛好躺在座椅上。

    太子：……里面生孩子的難道不是我的媳婦兒嗎？？？

    不論如何，他還是得堅(jiān)強(qiáng)挺立著，太子由著王泉給自己擦了把汗，出聲道：“多久了？”

    “已經(jīng)四個時辰了，殿下?！蓖跞灿行?dān)憂，這天兒都亮透了，太子妃怎么還在叫呢。

    二人沒再擔(dān)心多久，在太子拿著玉盞剛想喝一口茶時，里面的動靜忽然停止，下一瞬就響起了尖銳的嬰兒啼哭聲。

    太子頓時露出笑顏，杯盞落在地上也沒發(fā)覺。匆匆往產(chǎn)房走去，正好碰見抱著嬰兒出來的嬤嬤，嬤嬤笑意盈盈道：“太子殿下，這是小皇孫——”

    “孤知道了?！碧硬荒蜔]手，“太子妃呢？如何了？”

    “額……”嬤嬤略一猶豫，“太子妃生下小皇孫后看了一眼，說了句話就力竭昏睡過去了。”

    “說什么了？”

    “……奇丑無比，難以接受。”

    太子：……

    ——————正文完——————

    第八十六章

    寧禮最初其實(shí)并不叫寧禮，他有個身邊的老嬤嬤給他取的小名兒。

    因?yàn)閯偝錾鷷r母妃就難產(chǎn)而死，又被趕到偏僻的宮中，寧禮自幼身子便不大好，還沒什么人管著。唯一心善肯真心待他的老嬤嬤便依著家鄉(xiāng)的習(xí)俗，給他取了個普通的小名，根據(jù)序齒叫他“七童”。

    彼時的七童是個真正單純懵懂的孩童，他還不知道什么是冷遇，什么叫歧視，什么又是爹娘。

    大約兩年多的時光，寧禮的生命中仿佛只有這個溫柔的老嬤嬤存在。嬤嬤會在他饑餓時給他尋來吃食，害怕時溫柔地將他抱在懷里，寒冷時將被褥全蓋在他身上——就連最初會說的那幾句話，也都是這個不通文墨的老嬤嬤一字一句教導(dǎo)的。

    寧禮會的第一個詞是“阿嬤”，老嬤嬤聽后含著淚將他打了一頓，后來寧禮就懵懵懂懂地學(xué)會了第二個詞“謝謝”。

    老嬤嬤說，無論對著誰，只要多笑笑多感謝，都不會特意為難他這么個孩子。

    所以，對著將飯菜倒在地上讓他撿起來吃的小太監(jiān)他要說謝謝，對著惡意揉掐了他一頓的宮女們要說謝謝，甚至對著那群將老嬤嬤的尸體毫不客氣地踢回來的人，也要說“謝謝”。

    寧禮就這樣謝到了嬤嬤死去，謝到了自己斷腿，謝到了少年時期，也謝到了與那個小姑娘的相遇。

    他第一次見到阿綿其實(shí)是在那場宮宴上，當(dāng)時寧禮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角落，冷眼看著眾人舉杯歡笑，看著元寧帝酒興上來開始發(fā)瘋。還看到了那個胖嘟嘟的小姑娘跑上臺階抱住元寧帝，哭著求他不要?dú)⒆约旱牡?/br>
    寧禮以為元寧帝會直接將小姑娘扔開或刺成對半，沒想到他竟成功被安撫住了，還難得得心情大好。

    自此他便知道了，這個小姑娘有點(diǎn)特殊。

    后來阿綿出入皇宮漸漸頻繁，在宮中的地位也越來越高。寧禮便抓住機(jī)會，和小姑娘來了幾次偶遇。

    不出所料，阿綿對他好奇得很，即便他態(tài)度永遠(yuǎn)是不咸不淡也會主動湊上來，在知道了他的身世后更是心生同情，小心翼翼待他。

    當(dāng)時的寧禮作何想法？他得意的同時也在冷笑，同情的資格不是誰都能擁有的，這個小姑娘此時站在高處，自然能夠輕易地同情他。甚至她只需要微微皺眉，說幾句話，就能大大改善他的境地。

    而他該感謝她嗎？也許是該——可是他并不想。

    微妙的心情使他時而對阿綿充滿好感，時而又厭惡至極。他覺得阿綿心軟善良得可笑，更可笑的是，他就是靠這種心軟而在皇宮安然地生存了下去，無需再擔(dān)心那些陰謀算計(jì)，或者是宮人們的欺凌侮辱。

    阿綿嗜甜，十分愛吃糖。其實(shí)原本他也是愛這種味道的，那是以前老嬤嬤不知從哪兒弄來的一小塊酥糖，他抿了那么幾口，覺得簡直是人間美味。

    可自從老嬤嬤死后，他就再也不愛吃這種東西了。那種甜膩的味道會讓他想到老嬤嬤被雨水泡得腫脹的尸體，會想到那些宮人們丑惡的笑臉。

    饒是如此，每次阿綿笑意盈盈地喂他時，他還是會勉強(qiáng)張開嘴，然后皺著眉頭吞下。

    真正改變的地方是在哪呢？大概……是那次差點(diǎn)讓阿綿重傷的墜石一事吧。

    太子和元寧帝不滿他的存在，寧禮對這點(diǎn)心知肚明。尤其在他日漸長成后，這種不滿就愈發(fā)明顯了，即使他是個不良于行的廢人，他們也不會完全放心。

    在酒樓中他看到了太子眼中的殺意，頓時將計(jì)就計(jì)，甚至帶著一種莫名隱約的快意，將這個一直傻乎乎待自己的小姑娘也算計(jì)了進(jìn)去。

    他想知道，如果太子發(fā)現(xiàn)用來算計(jì)他的計(jì)謀傷了他的同時還傷了最重視的小姑娘會是什么樣的神情。

    可是他終究高估了自己，低估了阿綿。

    他沒想到阿綿第一反應(yīng)會是把自己推開——

    也許當(dāng)時在身邊無論是誰阿綿都會這樣做，寧禮極力這樣告訴自己，并且小姑娘也是這樣對他解釋的。可是他卻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經(jīng)變了，不再是勉強(qiáng)裝出來的柔和，而是真真正正，因著小姑娘的舉動而染上了暖意。

    自小，他便嘗盡了人生中的酸、苦、辣，唯一的那一絲絲甜，也早湮滅在了記憶中被塵封起來。

    他以為自己合該是只能擁有這些的人，一直也只配行走在無光的夜色中。

    這時他陡然發(fā)現(xiàn)，原來陽光還是可以照在自己身上的，原來……真的會有這種讓人暖至心間的笑臉。

    寧禮心中雀躍著，從未發(fā)覺每個下一日會讓人如此期待。

    他開始知道為何元寧帝和太子都如此寵愛阿綿了，因?yàn)榘⒕d太傻了，傻到讓人忍不住笑，也忍不住去護(hù)著她。

    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小姑娘呢？時而機(jī)靈，時而傻氣，對著他這樣明顯不簡單在算計(jì)他的人，她還是能一如既往地待他。

    寧禮開始想，也許上天終究是待他不薄的。他的前半生只有苦，阿綿就該是上天補(bǔ)給他的甜。

    直到受封為王去往封地時寧禮都還在想，他一定會將小姑娘從皇宮這個泥沼中拉出，不再讓任何人利用她。她的臉上只適合笑容，任何人都不能將她的笑奪走。

    后來他才明白，原來真正可能會奪走阿綿笑容的不是他人，正是自己。

    在封地的幾年中，除了最初吃了點(diǎn)苦費(fèi)了些力氣收攏那位奉命來監(jiān)管他的將軍，其他時候是比皇宮要自在多的。每次看到一處美景，寧禮都會想到那個嘟著嘴念叨要四處去游玩的小姑娘，想著如果此時她在此地會是何種情景。

    他偶爾會送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去京城，雖然，很可能那些東西根本到不了阿綿的手中。

    再后來，他的腿開始漸漸好轉(zhuǎn)，終于能夠勉強(qiáng)站起來，他欣喜得不能自已，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以后阿綿再遇著危險他也可以護(hù)住她，而不是只能干看著她被別人救下了。

    西北一些當(dāng)?shù)睾兰澑簧袒蚴切」倮糸_始往他府中送人，有江南邊溫柔似水的美人，也有作風(fēng)膽大風(fēng)情秾艷的異域女子，可是他竟都絲毫提不起興致。

    后來他就夢到了那個一直惦記著的小姑娘。

    小姑娘長大了，梨渦含笑，杏眼桃腮，身段嬌美得讓人無法自持，膚如凝脂白勝雪……他于夢中似乎做盡了那些想做之事，到了夜間真正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毫無動靜，毫無……反應(yīng)。

    他雖未經(jīng)人事，卻多少察覺出了不對勁。喚來張大夫一看，那個視他為主醫(yī)術(shù)高超的老大夫卻連連搖了搖頭，用一種極為惋惜的目光看著他，問他幼時受過哪些折辱，是否吃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

    他一一答了，張大夫許久后道：“王爺，此事絕不可讓第三人知曉。”

    此事……寧禮晃了晃，自然知曉張大夫說的是何事。

    原來，他早就是個廢人了，而且是根本無法挽救醫(yī)治的廢人。這樣的他，就算治好了腿成功報了仇也和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在一起了，又能怎么樣呢？

    他根本無法得到常人輕易便能擁有的幸福，他不能，也不忍就這樣將阿綿禁錮在他身邊，干陪著他一輩子，浪費(fèi)大好年華。

    就連那一絲美好的幻想也成幻滅，寧禮第一次真正發(fā)了瘋。發(fā)瘋當(dāng)日幾乎屠盡了身邊所有靠近的人，他的心中滿是恨意，恨為何自己就要受如此苦楚，而遠(yuǎn)坐高位的元寧帝卻能安然享盡一切榮華，還能有阿綿陪在身側(cè)。

    寧禮隱忍著，蟄伏著，像一匹毒狼無所不用其極，伺機(jī)而動，就希望能有朝一日享受看到仇敵慘吠的快感。所以便有了那一系列賣國之舉，和反復(fù)無常的謀劃。

    可是他終究還是沒忍住，沒忍住在大事將舉時提前看了一眼小姑娘。

    他念了六年的姑娘……果然，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如清水芙蓉般濯麗的少女，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她的性格還是沒變，只可惜……似乎并不大愿意再見到自己了。

    久別的重逢帶給二人的都不是驚喜，阿綿厭惡的眼神和話語讓寧禮心神大慟。他忍了又忍，想到自己的境地和等同廢人的身體，終究還是將人放了回去。

    其實(shí)自那刻起他便明白，自己怕是一個心愿也完成不了了。

    果不其然，元寧帝和太子早在幾年前就做好了部署，所謂的出征也不過是個幌子。寧禮心中對這些隱有猜測，真正知曉的時候還是松了口氣，完頓時完全沒了抵抗的心思。

    其實(shí)，如今再做出這些也沒什么意義，他所要完成的……也不過是個執(zhí)念罷了。

    執(zhí)念過后，什么都不剩了。

    寧禮放棄了掙扎，果斷地棄了一切部署和兵馬。他看到太子等人和阿綿眼中的驚訝，甚至為此想笑出來。

    你們驚訝什么？難道非要看著我奮力拼搏，頑死抵抗才覺安心？

    他已經(jīng)夠累了，才不想為注定要失敗的事再多添苦楚。

    人生既已至此，他多活一日，都覺得很是厭煩。

    只有阿綿……只有這個給予了他第二道光的小姑娘，他還是放不下。

    所以寧禮特地要讓她送別，他從來就不是那么大度的人，他不會甘心讓小姑娘從此干脆忘了自己，不會甘心讓自己湮滅于她的記憶中。

    他要她親眼見到他是何等痛苦，見到他是如何慢慢死去，如何在她懷中漸漸冰冷，直至默無聲息。

    這大概，是他唯一還能在世上留下的痕跡了。

    寧禮含著淺笑，緩緩閉上眼。如愿見到了小姑娘傷心欲絕的面容，聽到了她潰不成聲的哭泣，奇異般地感到了滿足。

    對，阿綿，就是這樣……

    永遠(yuǎn)不能忘了，七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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