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蔣崢見她眼底氤氳著霧氣,目光幽幽,既忐忑又愧疚,既慌亂又無助。當(dāng)下心頭一片柔軟,很想摟著她細(xì)細(xì)安撫卻怕再驚了她,遂只好放開她的手。他放柔了聲音道:“是我太心急了,我可以給你時間。但是我不想等太久,阿璇,你明白嗎?” 明明他神情溫和,語調(diào)輕柔,天璇卻覺得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隨著他的話一起傳到心房。 天璇不由自主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蔣崢笑了笑,十分愉悅的模樣。 他們正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路旁百花綻放,姹紫嫣紅:“好久沒吃你做的杏花酥了?!?/br> 天璇抬眼,便見前方一大片杏花林,側(cè)臉又見他含笑看著他,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我不會做,”天璇又立刻補(bǔ)上一句:“我忘了,你知道的。” “聽你大哥說書看一遍你就能記起來,這個做一遍也就想起來了。”蔣崢含笑道。 杏花酥是她最喜歡的點(diǎn)心,為此親自去學(xué)了。有一回他過來時,還剩下最后一塊。她假假的客氣:“你要不要?很好吃的。”似乎篤定了他不會要。 他伸手取來吃了,她眼睛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瞪圓,不可思議極了。 讓蔣崢覺得那甜到讓人倒牙的酥點(diǎn),奇怪的美味。 說得好有道理!忽的,天璇心里一喜:“那我現(xiàn)在去給你做的,你在那個涼亭里等著?!?/br> 她笑,蔣崢便也輕輕地笑了 :“明天給我送來吧,多做一些,母親也很喜歡你做的杏花酥?!?/br> 天璇眼底的笑意霎時凝固,乖巧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蔣崢帶著她往杏花林的八角涼亭內(nèi)走,亭內(nèi)有一漢白玉石砌成的的圓桌并四方圓凳,桌上擺了一壺茶,幾碟子瓜果點(diǎn)心。 天璇坐下后,蔣崢毫無征兆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挑起她的衣袖。 天璇慌得臉色都變了。 蔣崢失笑:“我看看那天的淤痕退了沒?” 天璇的臉一下子燙了起來,火燒云似的,訥訥:“好了,好了,都好了!”試圖把手抽回來。 見皓腕上帶著那只黃玉手鐲,蔣崢眼底笑意更濃,又看了另一只手,指腹輕摩她的肌膚:“沒擦藥,雖然看不出來了,還是繼續(xù)擦兩天好。” 他指腹帶有薄繭,有一種粗糲之感,硬生生刮出了阿璇的寒栗。天璇去擼他的手:“好的,回去就擦?!?/br> 見蔣崢握著不放,天璇靈機(jī)一動,皺眉:“你不是說給我時間的!” 蔣崢瞅她一眼,松開手后,在她旁邊的石凳上坐下。他最見不得她躲他,初定親那會兒,她的抗拒讓他很有一種挫敗感。慢慢的阿璇才不躲他了,愿意接受他,親近他。即使這份親近之中帶著點(diǎn)認(rèn)命的味道,他亦甘之如飴。他們相識十四年,他們會有四十年,早晚有一天她會忘了他! 不想她卻失憶了!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忘得干干凈凈! 蔣崢望著身側(cè)坐在那兒無比乖巧的女孩兒,似乎是為了掩飾尷尬,她抓了一把松子認(rèn)認(rèn)真真地剝,用自以為不著痕跡的視線覷著他,彷佛怕他生氣。蔣崢陰郁的心情突然放晴。遂他也抓了一把松子在手里,天璇注意到有一顆松子沒有開口,他輕輕一捏,舉重若輕的模樣,松子便整整齊齊分成了兩瓣。 天璇悄悄拿著一顆閉口松子捏了捏,手都疼了,松子還紋絲不動。便想他力氣可真大,怪不得她死活抽不回手。 蔣崢語氣隨意:“白露那丫頭既然不得你歡心,待會兒我就把她帶回去。換一個你喜歡的來,你喜歡什么樣的?” 天璇被他的理所當(dāng)然震得呆了呆,連松子都不剝了,半響才道:“我不要?!?nbsp;誰愿意身邊有一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下屬,關(guān)鍵時刻還倒戈,所以這兩天她就給白露找了活從身邊支開。 蔣崢問:“不要我把白露帶走,還是不要我另派人過來?” 天璇瞧他眉目柔和,便道:“我這里人手夠用了,你不用再派人過來?!彼痔匾庹f道:“白露很能干,我讓她回去并不是因?yàn)樗睦镒龅牟缓?。而是,而是我這院里大大小小就有三十個丫鬟。你知道的,近身伺候的名額就那么幾個,僧多粥少,讓一個外人占了先,不是寒了老人的心嗎?”她有點(diǎn)怕白露回去后受罪,遂只想疏遠(yuǎn),而不是退回去。只蔣崢主動問了,她便想硬著頭皮說一說。她覺得自己這一番話說的很是有道理了。到底為何,大家心知肚明。 他笑了笑,語氣溫和地捅破了天璇苦心想維持的窗戶紙:“這一年局勢越發(fā)混亂,暗探活躍,沈家居要位,你又是我未婚妻,還前塵盡忘。我怕有心之人會對你下手,不在你身邊放人,我不放心。走了白露我也會另放人進(jìn)來。” 天璇啞口無言,想起那天谷雨要提醒卻被白露阻止。雖然即便她醒著,蔣崢真要做什么也無力抵抗,可天璇還是不甘心,氣苦:“可她不能這樣??!” 蔣崢把剝好的松仁塞到她手里:“知道你惱什么,白露剛調(diào)來你這,身份上還沒轉(zhuǎn)換過來。我會讓她以后事事以你為先,就是我也得排在你后面,好不好?” 天璇覺得這語氣和自己哄朵兒的一模一樣。低頭望著手心里白白胖胖的松子仁,這算是打一棒給一顆甜棗嗎? # “表妹站在這里干什么?” 這一聲于林嘉玉無異于平地生雷,炸的她險些魂飛魄散,她惶然扭頭。便見二姑娘沈天瑜俏生生立在她身后,一雙鳳眼亮的仿若帶刃,刮得林嘉玉血色全無。 林嘉玉心跳如擂鼓,她捏了捏帕子定神,強(qiáng)制鎮(zhèn)定道:“不小心崴了腳,在這兒歇歇?!闭f著又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與她福了福身。 沈天瑜的目光在她被咬紅的下唇上凝了凝,旋即眺望遠(yuǎn)處,暗道一聲果然如此。她遠(yuǎn)遠(yuǎn)看到林嘉玉站在這兒,形跡可疑,這才過來。 這假山位于蓮花池旁,池對面就是杏花林,隱隱綽綽就能看到對面涼亭的二人。 這一眼望過去,正見蔣崢抓碰了碰天璇的手,像是把什么遞給她。恰在此時,蔣崢側(cè)臉,即便隔著一段不遠(yuǎn)的距離,沈天瑜依舊心頭一悸。 沈天瑜立刻收回目光:“歇息好了,就快走吧,這里離阿璇不遠(yuǎn),阿璇面皮最薄不過,要是讓她知道我們瞧見了她和世子相處,怕是要害臊的。表妹可能走,要不要我讓人去抬軟轎?” 林嘉玉搖了搖頭:“已經(jīng)好了,多謝二表姐關(guān)心?!?/br> “那就走吧?!鄙蛱扈て乘谎鄣?。 林嘉玉抬腳跟上。 二人默默走出一段路,離著杏花林遠(yuǎn)遠(yuǎn)的。沈天瑜望著垂眼不語心神不寧的林嘉玉。 林嘉玉的心思,她早就發(fā)現(xiàn)了,不止她,就是天璇也心知肚明。 如蔣崢這般人物,能力、家世、模樣都是萬中無一。他少年成名,時至今日聲名赫赫。暗中愛慕他的人猶如過江之鯽。 林嘉玉情不自禁可以理解,但是她這模樣分明有些走火入魔了,拒絕了一門又一門的親事,偌大年紀(jì)還不找人家,她打算做什么! 沈天瑜笑得意有所指:“我看著哪怕阿璇失憶了,她和世子還是好的一根針都插不進(jìn)去。林表妹你說是不是?” 林嘉玉心里一堵,扯了扯嘴角:“自然是的?!?/br> ☆、玉鐲 細(xì)雨帶風(fēng),林嘉玉仰起臉,鉛云堆疊,竟然下雨了,明明一瞬前還是風(fēng)和日麗。她牽了牽嘴角,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 沈天瑜的話別有深意,她看穿自己的心事了嗎?她會不會告訴沈天璇,會不會告訴外祖父?林嘉玉想起了被打的鮮血淋漓的沈妙嬌,千寵萬愛的老來女都毫不留情,自己這個外孫女下場只有更慘的。 一股冰寒從脊椎骨躥上來,林嘉玉臉色微白,是她大意了! 她太過迫切的想知道,面對失憶的沈天璇,蔣崢會不會疼愛如初?沈天璇引以為傲的才情蕩然無存,空有一身美貌,這樣的沈天璇還能讓蔣崢另眼相待嗎? 結(jié)果……林嘉玉閉了閉眼,死死攥緊袖中雙手。她承認(rèn)她嫉妒,嫉妒的快要發(fā)瘋。顯赫的家世,傾城的容顏,出色的天賦……完美的夫君!女子夢寐以求的,她都唾手可得。怎能不叫人嫉妒! 縈繞在她周身的蕭瑟黯然讓紫蘇眼角發(fā)酸,心里發(fā)疼,她忍不住出聲打斷:“姑娘,這雨眼看著要大了,咱們快點(diǎn)回去吧?!绷旨斡竦男乃迹稚蚴线@個當(dāng)娘的不明白,與她朝夕相處的紫蘇,再是明白不過了。 姑娘對冀王世子的感情一開始和這信都城里的閨秀差不多,那只是對強(qiáng)者的崇拜和向往,自古美女都愛英雄。如蔣崢這般的人物,太過高不可攀,就如同神壇上之人,供人膜拜仰望,不敢生出旖念。 偏姑娘見過冀王世子不為人知的一面,對著沈三姑娘,冀王世子溫柔體貼的如同換了一個人,頓時沾染上了煙火氣,給了人可以親近的錯覺。 她就這么眼睜睜看著姑娘一步一步陷進(jìn)去,幾近走火入魔。 林嘉玉倏爾回神,淡淡道:“走吧!” 帶著一身細(xì)雨回到錦瑟軒的林嘉玉,見正屋門窗緊閉,外面卻連個傳話的小丫鬟都沒有,林嘉玉的眉頭瞬間皺緊了。母親委實(shí)太過寬厚,縱得下人膽大妄為, “……您不要再自己嚇自己了,您再這么惴惴不安下去,旁人都要多想了。漫說三姑娘失憶了,便是沒失憶,她也不知道那天的人是您……大爺答應(yīng)奴婢了,他馬上就搬到軍營去,盡量不出現(xiàn)在您面前……夫人要是真的不敢見三姑娘,不如您聽了老夫人的話,改嫁吧,咱們嫁到信都附近,離著沈家不遠(yuǎn)也不近的,一年到頭都見不了幾回。大爺那,您改嫁后,就更碰不上面了……” 天崩地裂,不外如是,整個世界在她眼前轟然倒塌。柔弱的母親,穩(wěn)重的兄長! 林嘉玉好似被人當(dāng)頭一擊,眼冒金星。又像是驚天巨雷在她耳邊轟然炸響,炸得她的三魂六魄都要脫體而去。她渾身的肌rou都在這一瞬間繃緊,便是眼珠子也不能動了。 屋內(nèi)靈芝聽得異動,驚恐欲絕地沖過去打開窗,看清的那一瞬間,就像是數(shù)九寒天里被人當(dāng)頭澆了一盆冰水,寒意從骨頭縫里鉆進(jìn)來。 窗內(nèi)的林沈氏駭然的看著窗外泥雕木塑似的女兒,愣著兩只眼木木的看著她。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身體如同面條一般,軟到在地。 午膳時,林沈氏和林嘉玉缺席。沈老夫人道林沈氏身體不適,林嘉玉留在錦瑟軒內(nèi)照顧。林沈氏素來體弱,尤其是這一陣精神恍惚的厲害,眾人更是看在眼里,遂無人起疑,紛紛道要去探望。 沈老夫人道:“你們的心意,我替妙儀心領(lǐng)了。不過眼下她精神不濟(jì),還是讓她好好歇一歇,明兒再去吧。” 見沈老夫人心思郁繞,連笑容都勉強(qiáng),眾人識趣的不再獻(xiàn)殷勤,安安靜靜的用膳。大小兩個女兒都躺下了,沈老夫人心情能好才是怪了。 沈老夫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夾著米飯,她哪有心思用膳,恨不得飛奔到女兒床頭才好。可今天有貴客,哪怕沒有女客。爺們也在另一個廳內(nèi)用膳,她依舊得坐在這兒,方顯鄭重。只她人在這兒,心思早就飛到了錦瑟軒。 沈老夫人暗暗后悔,她覺得林沈氏暈倒,大抵是因?yàn)樗破忍酢?伤@全是為了長女好,目下她年紀(jì)還不大,顏色也好,找個不錯的人還容易。等幾年后色衰,再想找條件和眼前這幾家差不多就難了。 之前她生病那會兒不是點(diǎn)頭了,這次她再說,林沈氏就哭,哭的沈老夫人心煩意亂,不由得語氣也重了,話里還捎帶上了過世的林父。 提及林父,沈老夫人自然沒好話。林沈氏認(rèn)識林父時才十五歲,她自幼體弱,養(yǎng)在深閨養(yǎng)的心性單純,而林父已經(jīng)二十有六了,成過親,生過子,死過妻。 沈老夫人至今都覺得林沈氏非林父不嫁,是被林父誆騙的。偏老爺子也跟著犯糊涂,竟然由著女兒下嫁。 素來逆來順受的林沈氏卻是見不得沈老夫人詆毀亡夫。 林父對她一心一意,即便她體弱,多年只有嘉玉這一滴骨血也沒納二色。婆母妯娌刁難她,林父就找借口帶她搬了出去。 母女倆不歡而散。 # 次日,天璇隨著阮氏前往錦瑟軒探視林沈氏。林沈氏顏色如雪,見著天璇,忍不住瑟縮了下。天璇眉頭微微一擰,又來了,這位四姑姑似乎有點(diǎn)怕她為什么呢? 滿臉憔悴,眼帶血絲的林嘉玉坐在床頭,擋住了林沈氏的臉,她將被子往上拉了拉,柔聲道:“阿娘是不是覺得冷了?” 望著一臉擔(dān)憂的林嘉玉,林沈氏抖得更厲害了。嘉玉太平靜了,平靜的讓她害怕。彷佛昨天站在窗外那個人不是她,可早上靈芝說了,晚上林嘉玉逼著她把什么都說了。 林嘉玉扭頭吩咐人再搬一床被子來。 讓人放下慰問品,天璇和阮氏就告辭:“四姑姑好生休養(yǎng),我們就不打擾了?!?/br> 林嘉玉送二人出來:“大表嫂現(xiàn)今身子不便,還讓您過來,實(shí)在是不好意思?!?/br> 阮氏怕了怕她的手:“這話可不就是見外了?!?/br> 天璇含笑道:“表妹回去照顧姑姑吧,不必再送了?!?/br> 林嘉玉屈膝一福:“那我就送到這兒了,表嫂和表姐慢走?!?/br> 天璇和阮氏的身影消失了,林嘉玉還站在門口。她內(nèi)心遠(yuǎn)沒有外表那般平靜,她覺得自己被扔在洶涌澎湃的海潮中掙扎,一著不慎就會被卷入漩渦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天璇扶著阮氏慢慢往霞飛院走,沈妙嬌是前天挨的打,因?yàn)樾蜗蟛谎?,今天才算是能見人了。這高門大戶里頭,人情往來不可避免,哪怕兩看生厭。 她們到時,二房沈天瑜已經(jīng)帶著胞妹沈天珠在了,且沈妙嬌和沈天珠姑侄倆‘相談甚歡’。 天璇簡直不知該作何評價, 趴在床上的沈妙嬌臉色還有些蒼白,卻沒澆滅她爭強(qiáng)好勝之心,她高舉著右手,露出半截皓腕和腕上的血玉手鐲,一臉毫不掩飾的得意:“這是娘送我的血玉手鐲,”見了天璇,頓時加重了音:“價值連城!” 沈妙嬌挨了打,身心受損,郁郁寡歡,沈老夫人到底心疼女兒。遂把沈妙嬌念念不忘,原本打算等她出嫁時再給的血玉手鐲,先與了她哄她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