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答卷 江憑闌整個人往后一縮,拿了布巾探出只手去擦桌子上的水漬以此向某些快要發(fā)作的人示好,一邊干笑著轉(zhuǎn)移話題,“讓我猜猜寧王殿下最后是怎么圓的?!?/br> 皇甫弋南見她識時務,臉色好看了些,示意她講。 她清了清嗓,一本正經(jīng)模仿著他的表情和語氣:“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王妃是王妃,亦是陛下的臣民,能得陛下賞識,替皇甫謀事,此為王妃之幸,亦乃兒臣之幸也。兒臣絕無藏私之膽,更無藏私之理。” 他愣了愣,隨即笑起來,“若非知道不可能,還道你今日也上了早朝。” “知王爺者,莫若王妃是也。”她笑得一臉賊樣,“皇甫弋南,你可要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有朝一日你我為敵,你擁有一個這樣了解自己的對手?!?/br> “彼此彼此。” 看起來并不懼怕一語成讖的兩人在對望里一個笑得心懷鬼胎,一個笑得淡漠坦然。半晌后皇甫弋南輕輕敲了敲桌子,提醒道:“該交卷了?!?/br> 江憑闌輕輕“啊”一聲,這才記起,方才她讓皇甫弋南一字一句將今日朝議內(nèi)容講與她聽時,他提了個條件,要求她交一份聽后感?;矢献匀徊粫写碎e心,所謂“聽后感”,說白了是想看看她的政治頭腦。 他瞥她一眼,“若是答不出,過幾日也不必去朝堂上丟我的人。” 她一個白眼還回去,清了清嗓:“這還不簡單。” 皇甫弋南笑了笑,比了個“請”的手勢,慢吞吞給自己斟茶。 “今日朝議的源頭其實在于神武帝。一國之主,要想將一個人牢牢掌控在手里,最直接的方式,男者,令其為官,女者,納入后宮。你捷足先登,令神武帝想要的人,哦,也就是我,成了他的兒媳。咱們素來好面子的陛下自然不會跟兒子搶老婆,更何況他表面上還得裝得與你關(guān)系十分融洽密切不是?所以納入后宮也就行不通了,令我入仕便成了能夠繞過你的手,掌控我的唯一方式,”她笑了笑,補充一句,“當然,這方式是有風險的。” 皇甫弋南靜靜聽著,在她講到“跟兒子搶老婆”一句時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不知為何覺得這粗俗的說法反倒比“王妃”之類文縐縐的詞更令人心生愉悅。 江憑闌一邊思考一邊闡述,自然沒注意到他這些小動作,頓了一頓后繼續(xù)道:“所以,今日的朝議是神武帝安排的,早在冠禮文選之時,他便已為今日埋好了伏筆。東閣大學士無疑是安插在朝議里最重要的一環(huán),其實,也是唯一的一環(huán)。一個大學士便足夠令接下來的事順利發(fā)生。太子性急,又視你為眼中釘,一旦聽見‘寧王妃’三個字,第一反應便是不愿令我坐大以鞏固和增強你的勢力,所以他必然第一個提出反對。太子提出反對,太子一派的官員自然會跟上,至于他們的說辭,無非就是那句冠冕堂皇的‘后宮不得干政’。這時候,大學士便可以趁勢抓住話柄,提出令我入仕的說法?!?/br> 他點點頭,遞給她一杯茶。 她正說得口渴,順手接過就喝,根本沒注意那茶盞不是自己的。 “接下來的事就更容易了,引經(jīng)據(jù)典,以古演今,憑大學士口才,縱是黑的也能說成白的,更何況他還有幫手。幫手不是神武帝找的,卻是在他料想之中的。相比遇事不動腦的太子,老四與老六顯然聰明得多,沒猜錯的話,壽宴過后,這兩人已經(jīng)由死對頭變成了合作關(guān)系,沆瀣一氣要來對付你。他們想得深,看得出寧王妃入仕這件事對于寧王很可能是弊大于利,所以不僅不阻攔,反而唱了個雙簧引導了事態(tài)的順利發(fā)展。他們認為,官場險惡,一旦我淌了這渾水,輕則你得分神顧著我,重則我犯錯一并連累你。不過,他們有他們的自信,我卻也有我的,江憑闌豈是任人宰割的魚rou?” “你最吸引人的,怕就是這女霸王似的性子。” 她彎彎眼睛,“殿下過獎?!?/br> “還有一人?!?/br> “吏部尚書?”江憑闌笑得篤定,“東閣大學士為內(nèi)閣元老之一,是六位大學士中最不受倚重的一人,但那只是眾人以為而已。實際上,他才是六名元老當中最得陛下信任之人,所以今日這事才交給了他??上г蹅兊谋菹虑闳f算都沒算到,這位為人低調(diào)盡職盡忠的老臣,其實是你的人。至于那位吏部尚書,與東閣大學士同理,表面上為太子一派文臣,其實也是你的暗樁,今日正是奔著跟大學士唱雙簧去的?!彼器镆恍?,“我說得沒錯吧?” 他點頭,“七七八八?!?/br> “還有個附加分。” 皇甫弋南挑眉。 “咱們的寧王殿下今日為何會如此表現(xiàn)呢?”她不看他臉色,自顧自答,“照理說,你應該是最不希望我入仕的人。倘若我們夫妻感情是真,那么你必然不愿我以身涉險入官場,倘若是假,你也不會允許我攪動風云,我成,則踩在你頭上,我敗,則你跟著一起倒霉。所以不論是哪種情況,你總歸是受害者。為了表現(xiàn)出受害者的姿態(tài),你先是沉默,而后又作出為大學士之言所迫之態(tài),不得不找借口給陛下和眾臣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這縝密心計,這恰如其分的演技,成功騙過了包括眾皇子和陛下在內(nèi)的所有人?!?/br> 皇甫弋南笑笑,似乎并不為自己的心思被拆穿而不忿,取過手邊一疊公文,“拿去看了,夜里來我書房擬草案?!?/br> 江憑闌點點頭抱著大疊東西退出去,腳尖一勾替他將書房門帶上。屏風后有護衛(wèi)笑嘻嘻走出來,“主上,依我看,王妃這回卻是想錯了?!?/br> 皇甫弋南瞟了窗外走遠的人一眼,收回目光道:“那么你想得對?” “我猜主上朝議時并未作戲,您是真想要個孩子?!?/br> “多嘴。”他不置可否淡淡一句,手指一彈,一封文書自桌案一頭到了另一頭,“連同謝禮一道送到喻府去。” …… 午后,豪情壯志揚言要給全府上下做飯的江憑闌最終傻在了后廚。太多了,真是太多了,原來一個寧王府有這么多人,一頓要吃這么多飯?真的只是想做個“飯”而已的江憑闌郁卒地想,她可能的確不適合做家庭主婦,至少不是寧王府的家庭主婦,這么多米,得淘到什么時候去? 廚娘大嬸笑瞇瞇看著她,“您去歇著吧,這里我們來就是了。” “不行,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眻?zhí)拗的寧王妃蹲下來,手一拎“嘩啦啦”朝米堆里倒了一大桶水,然后開始挽袖子。 忙活著的小廝們立即停手看她,寧王妃體格不大,力氣倒是驚人啊。 后廚的下人們事先得了令,不管寧王妃是把鍋砸了還是把水灑了都不用攔她,當作沒看見就行,于是也便不爭不搶,隨她去了。 幾十斤米淘了近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后,江憑闌長吁一口氣,瀟灑站起,打了個響指,“搞定!” 偌大一個后廚人人側(cè)目去看被寧王妃“搞定”的米,然后他們的眼睛大了,嘴大了,頭也大了。 好米,好白的米,好白好亮好顆粒分明的米! 江憑闌似乎沒感覺到他們異樣的目光,十分利落地揩了揩汗,自顧自咕噥:“哎呀,用不慣古代的淘米工具只得手洗,還費了我不少內(nèi)力,這回可算干凈了吧?!?/br> 滿堂的人齊齊一栽。 當晚,寧王府全府上下吃到了寧王妃親自淘的米。 人人感激涕零,熱淚盈眶。 聽說這每一粒米都被寧王妃金尊玉貴的手搓洗過。 聽說寧王妃為了搓洗這些米耗費了一身的功力,以至淘完以后大汗淋漓。 所以他們一顆一顆地聞,一粒一粒地嘗,雖然這被洗脫皮了的米已經(jīng)吃不出飯的味道,只剩下滿滿當當?shù)闹髌颓檎x。 沒人敢告訴寧王妃,其實米不用淘那么干凈的……反正殿下也不知道怎么淘米,而且殿下今日好像有別的吃食,只要他們不說,這個善意的謊言就一輩子不會被揭穿。 說起來,這個事情也怪不得咱們的江大小姐。她絕非嬌滴滴的大家閨秀,但問題是,現(xiàn)代所學皆是生存手段,在野外倒是能輕輕松松打只野兔,支個燒烤架,可在絕對安全的家里,自有保姆阿姨們伺候,她整日泡在訓練場里,連廚都沒下過,更不要說淘米了。 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到底該怎么淘米的江憑闌此刻正得意洋洋坐在皇甫弋南書房里擬嶺北一事的草案。 兩人面對面坐,中間桌案上擺了一只空碗,是江憑闌做完全府人的飯后,在廚娘大嬸的一步步指導下熬的燕窩粥。當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粥了。 “不用太感動,是給阿遷做的,有多就給你盛一碗。”這是她端著粥進門時的說辭。 彼時皇甫弋南平靜含笑接受,“托他的福?!比缓笠簧滓簧茁龡l斯理喝完了。 江憑闌不是什么小女人,當然不會問他好不好喝,也根本不在乎到底好不好喝,不好喝就不喝,反正又不是特地給他做的,可皇甫弋南卻不問自答:“是甜的?!?/br> 她愣了愣,不太明白這是褒是貶,停筆解釋道:“阿遷有傷吃不了甜的,你這碗另外加了糖,手一抖好像撒多了些,太甜了?” 他擱下勺子思索了一會,然后答:“沒有,剛好?!?/br> 她有些奇怪地看著他,不就是甜不甜的問題,有必要思考那么久才答嗎? “字歪了?!彼嵝训馈?/br> 江憑闌將目光從他臉上收回,低頭去看,頗有些疲倦地按了按太陽xue,吁出一口氣,憤憤撕掉了第十七張紙,一邊做甩手運動一邊抱怨,“干嘛給我個文官當?手都快抽筋了,改日得讓阿六給我弄支鋼筆來。”她說罷又搖著頭嘆氣,“古代這條件好像也做不出鋼筆啊。” “鋼筆?”皇甫弋南素來不大會去問她嘴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這回卻不知怎么難得有興趣,“質(zhì)硬的筆?” 她點點頭,一邊比劃,“筆頭筆身都是金屬,筆管中空,內(nèi)裝墨水。我們那里一般不用毛筆寫字,要不是爺爺喜歡古玩字畫,逼著我學過一些,恐怕連握著都是難事?!?/br> 他瞥了瞥滿地廢紙上的字,“從前倒是沒在意,這么一看確實丑了些?!?/br> 她白他一眼,朝他一推紙筆,“要不然你當我槍手?!?/br> “欺君之罪,我可不陪王妃。” “那就只好丟你的臉啦?!彼荒樀臒o所謂,重新拿起筆開始寫字,不知是真累了還是故意,這回歪歪扭扭更丑了些。 他似乎嘆了一聲,從筆架子上重新取了支筆站起來繞到她身后遞過去:“這是硬毫,興許好寫些?!?/br> 她不置可否地接過,忽覺手背一涼,隨即渾身僵了僵。 皇甫弋南站在她身后,左手搭在桌案上,右手順勢繞過她的人握住了她執(zhí)筆的手,將她整個當頭罩住.并且由于她此刻是坐著的,他只得低伏在她身上,當然,沒有壓著她,留了一道縫。 她渾身一僵倒換得他一愣,他一愣她就立刻發(fā)現(xiàn)自己反應過度了,自以為一本正經(jīng)地問:“你手怎么這么冷,凍著我了。” 他偏了頭含笑答:“一直這么冷,冬天時候也沒聽你怨。” 他的頭就偏在她肩上,唇離她耳后不過幾公分,出口笑意連帶熱氣一起噴在她耳垂位置,不僅很癢,而且很熱。已經(jīng)反應過度一次的江憑闌哪里還敢再有什么大動作,若無其事放輕松,若無其事提起筆。 “小指往里收些,”身后那人也若無其事地手把手教著,“指腹放松,提,鉤,頓,再來一次……收筆慢了,再來……不對,再來……你怎么越寫越丑?” “還不是你……”怒氣騰騰脫口而出的人驀然停住,不往下說了。 江憑闌的內(nèi)心在咆哮。 你丫的自己來試試!試試有個人在你耳邊一直吹熱氣而你要心無旁騖專心致志地練書法! 想到這里她又默默嘆息一聲,這對他有什么難的?定力不凡的寧王想來是美人坐懷也不會亂的。 可是自己的耳朵到底為什么這么燙這么癢啊?江憑闌開始翻白眼思考,她的耳垂是很薄的,一看就沒福氣的那種,或許是血管離表層皮膚太近,所以才會產(chǎn)生體溫變化? 相當無辜的寧王相當無辜地看了她泛紅的耳根子一眼,相當無辜地繼續(xù)笑,“我怎么?” 想通了科學道理的人正欲一本正經(jīng)跟他解釋皮膚、血管與體溫的問題,忽然聽見敲門聲。 “進?!被矢系蛔?,與此同時有人輕聲推門而入往里走來。 江憑闌大約知道是每日準時送藥來的南燭,以為皇甫弋南會跟以往一樣讓她將藥擱在外邊,卻不想他今日什么都沒說,也沒阻止南燭進到這滿屋子公文機密的內(nèi)室。正奇怪,耳垂一涼又一熱,饒是素來雷打不動的她也驚呼了一聲。 從天巖塔塔頂那么高的地方墜落都一聲不吭的人在這聲驚呼過后察覺自己又反應過度了,可這回她沒能冷靜下來,腦子里、耳朵里、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齊齊炸開,震得她渾身一麻。 剛才,就在南燭推門而入的一剎,皇甫弋南頭一偏,含住了她的耳垂。明明只是輕輕巧巧一個半含的動作,也沒用什么力,她卻如遭雷劈,石化在了凳子上。 人是石化了,心卻跳得歡暢,一剎間似有風颯颯過境,卷起迤邐春意,將人從里到外溫柔包裹在滟滟水波里。 她勉強維持運轉(zhuǎn)的大腦里想著兩件事。第一,南燭又不是旁人,這時候需要作什么戲?第二,小時候家里養(yǎng)過狗,她抱著玩的時候也會被舔耳朵,可是眼下這感覺怎么跟印象中……好像不太一樣? 皇甫弋南聽不見她心里那些煞風景的聲音,所以即便她渾身硬得像跟石柱一樣他也很滿意,搭在桌案的那只手順勢一滑便落到了她腰間,卻不意兩人都隨著這動作顫了顫。一個顫在膽戰(zhàn),膽戰(zhàn)那只手落到哪里,哪里便騰起一陣熱意,一個顫在心驚,心驚那曲線纖細至不堪一握,盈盈間仿佛一用力便要折斷。 身后傳來極低一聲“啊”,似乎是誰在暗暗倒吸冷氣。江憑闌迅速靈魂歸位,也不管自己半個耳垂還在皇甫弋南嘴里,手一撐就要站起來。他早知她會如此,在扯疼她前便主動撤退,卻不知是不甘心還是惡作劇,于撤退的同時又下了劑猛藥——舌尖一卷一吮。 江憑闌站起的半個身子險些一軟又癱回去,手扶著桌案堪堪穩(wěn)住,她怒目回頭,余光里看見拐角處煙粉色衣袂匆匆掠走,剛要大罵出口卻被一根食指堵住了唇。 他于一捧笑意里比出個口型:“冷靜?!?/br> 冷靜?江憑闌無聲呵呵一笑,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少年軍師 廣袤無際的天塹草原,隔絕世外的寧靜里也暗藏著隔絕世外的硝煙,從來不是鐵板一塊的西厥正被一雙神來之手暗暗分化,粉碎,重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