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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陛下,大事不好了在線閱讀 - 第47節(jié)

第47節(jié)

    女眷席中不知是誰沒忍住,驚呼出聲。

    這驚呼,戳中在座多數(shù)人的心思。剽悍,太剽悍,然而剽悍之中卻又有智慧,若不是這力用得快,用得巧,用得時機得當,副指揮使也不會任由人這般“宰割”。

    江憑闌一躍過后并沒有停,立即半回身出腿,副指揮使也算反應過人,知道此刻自己成了懸在擂臺邊的人,顧不得肩頭劇痛,回頭反踢。

    兩相一擊,江憑闌笑了笑,朝他招手,示意他再來。

    副指揮使也不蠢,知道自己先前的打法太過暴戾,反倒給了她可趁之機,盡管眼下她招手挑釁,他卻不再上當,沉下心來決定穩(wěn)中取勝。

    擂臺上的兩人再度戰(zhàn)在一起,這下誰也不敢再小覷江憑闌的實力,都聚精會神地瞧著?;矢掌^看向一旁的皇甫叔禾,頗有興致道:“四哥覺得,誰會贏?”

    “六弟呢?”

    兩人相視一笑過后便各自讓開眼去,雖是默然,卻都從對方眼底看見了答案。

    副指揮使選擇穩(wěn)扎穩(wěn)打的時候,江憑闌開始了進攻。她來異世數(shù)月,雖是從微生玦、柳家兄妹、皇甫弋南還有狂藥那里習得不少招式,但在外家功夫這一塊,現(xiàn)代所學早已深入骨髓,因此她眼下使的,還是那一套標準的中國功夫。

    眾人多多少少對她的腿法和拳法感到新奇,副指揮使也不例外,眼前的人出拳迅猛,然而真正打過來的力度卻小,三拳之中只有一拳是真的用心在打,他一邊拆招卻又一邊納悶,如此打法不是在白白消耗體力么?

    他跟著江憑闌出拳兩輕一重、出腿兩重一輕的步調(diào)拆招,似乎漸漸掌握了方法,不須太過費力便能流水般拆得自如。

    江憑闌等的卻正是他的自如和不費力。

    在他習慣了她的步調(diào),完全失去自我節(jié)奏的時候,她忽然揮拳如雨,出腿若風,一拳一腳都以最大的力擊在人體關節(jié)最薄弱的位置。

    他立即去擋,卻仍在她暴雨梨花般的攻勢下連連后退。這下子他徹底亂了章法,心知上當卻無力回天,擋下一半,生生受住另一半,隨著對面人攻勢減弱,他也自覺無力支撐,左膝蓋一軟跪倒下去悶哼一聲。

    江憑闌唇角剛要扯出笑意,臉色霍然一變。

    這聲音!

    ☆、天子恩赦令

    這聲音,她聽過。

    記憶霎時翻箱倒柜般落了出來,如煮沸的熱湯在腦海里滾滾不息。一剎間,恍惚又是夜半廢宮,滿目狼藉里看見一個女子遭受平生最殘忍最無可饒恕的欺辱。

    彼時那男子滿足的低吟與長嘆,與眼下這一聲悶哼重疊在一起,便如同一根刺,刺進人心里去。

    半跪于地的人抬起頭望見江憑闌的背影,感覺到她的錯愕與失神,趁她此刻背后空門大開忽然奮力爬起,一腳踢出。

    她僵著身子慢慢回頭。

    眾人心中大驚,無人知曉那女子為何要選在這等要緊關頭出神,還將自己的面門轉(zhuǎn)了過去,副指揮使不甘落敗,這一腳拼盡余力勢如破竹,若是不躲開,必得毀容。

    短短一剎里,女眷席中有人嚇得捂住了眼,神武帝也震了震,一只手半抬不抬似乎在猶豫是否要阻止副指揮使。皇甫弋南蹙了蹙眉,掩在袖中的手一動,指尖多了一枚細小的石子,腳風至,他手掌一翻,石子將將要射出,卻忽然看見江憑闌動了。

    她動了,動的卻不是手不是腳,而是嘴。

    她在那樣的致命一擊里笑起來,唇紅齒白間平靜而淡漠道:“是你。”

    是你。

    輕輕巧巧兩個字,卻有驚天殺機一閃而過,副指揮使愣住,還來不及困惑這兩個字的含義便先生出一種直覺,直覺不對,不好,有詐。他腳在半空,這么一愣,渾身動作也便跟著一停。

    江憑闌斂色,出手,化掌為拳,身子一側(cè),反打在他胸口。

    副指揮使那一腳落空大半,未踢中她面門,卻重重擦過她的手背。她似乎沒覺著疼,拳腳不停,這回出手時不再迂回,不再用智,像要將他往死里揍。

    人人目光一縮,似乎在細細分辨方才寧王妃的嘴型,那兩個字是什么?

    六皇子眼中閃過一絲奇異,低低道:“呀,這女人瘋了?”

    江憑闌的確是瘋了。這一拳一腳的架勢不像是比武,倒像要當著天子的面殺人,殺的還是皇家護衛(wèi)的副指揮使。她步步緊逼,拳拳相扣,原本就已經(jīng)負傷的副指揮使被揍得鼻青臉腫,除了退還是退。

    他人已退到擂臺邊緣,她卻似乎還沒揍夠,一拎他衣領反將他又送了回去,然后繼續(xù)把他往另一邊逼去。神武帝神色微微震動,卻也沒有阻止,不是他不愛惜羽林衛(wèi),而是他沒有理由。比武的規(guī)矩定的是誰先倒地不起或被逼下臺為輸,而副指揮使眼下確實沒有倒地不起,也沒有被逼下臺。

    江憑闌半拎著他一路狂揍,眼神是冷的,笑意是深的,動作是優(yōu)雅的。

    不知是誰又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氣——這寧王妃自己的手都腫成包了,竟還不肯停下來,多大仇多大怨啊?

    幾個來回過后,江憑闌終于肯停,以一個漂亮的過肩摔作結(jié),將人狠狠摜到了地板上。牢固的木質(zhì)擂臺轟一聲響,裂出個坑來。

    眾人震驚得無以復加,司儀兩條腿抖得根本說不出話來宣布比武結(jié)果,四下靜默里,卻見那女子吹了吹自己發(fā)紅的拳頭,云淡風輕道:“哎呀,打人不能打臉,我還得靠這張臉吃飯呢,你說你怎得這般粗魯?”

    幾位皇子險些屁股一滑從椅子上滾下去。

    她說罷又朝神武帝恭敬頷首行了個下跪禮,“臣媳氣極,一時失了分寸,重傷了羽林衛(wèi)副指揮使,還請陛下責罰?!?/br>
    神武帝朗聲笑起來,笑得酣暢淋漓,“比武難免摩擦受傷,無甚責罰不責罰的,朕倒頗為欣賞你這敢怒敢打又敢作敢當?shù)男宰?,真乃巾幗不讓須眉也!?/br>
    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副指揮使聽完這席偏心偏到海里去的點評,閉上眼昏了過去。

    江憑闌謙虛一笑,“陛下過獎,‘巾幗’二字,臣媳愧不敢當?!?/br>
    神武帝滿意地點點頭,一伸手道:“來人,將副指揮使抬下去,著令太醫(yī)察看傷勢。”說罷又瞇起眼道,“王妃似也受了傷,不若先令太醫(yī)瞧瞧,這文試晚些時候再行也無妨?!?/br>
    她知道神武帝早便等不及要進行文試了,說這話也不過客氣客氣做個表面文章,于是謙遜回絕,“多謝陛下美意,臣媳這點小傷不打緊,倒不必教陛下與各位皇子、大臣等急,還是先行文試吧?!?/br>
    眾人心里“嘶”一聲,都說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方才還因為險些被打臉而氣得把人揍沒了半條命的寧王妃,此刻怎得反倒不著急了?

    皇甫弋南垂眼抿了一口茶,開始思考等這女人回來以后要給她哪種顏色瞧。

    神武帝默許,示意司儀上臺。那司儀好不容易緩過勁來,上臺之后也不說場面話了,直接開始宣讀文試試題。

    一眾臣子心里都在思忖,武選難者文選易,方才顏四小姐的試題就不難,眼下怕是要更容易些,難道恩赦令便這么輕易歸寧王妃所有了?

    “問:延熹十八年,皇甫邊境嶺北暴動,源于何事又終于何事?”

    這問題一出,眾人齊齊屏息,江憑闌心里好大一群草泥馬呼嘯而過。

    司儀大人,您確定您這題目沒和那顏四小姐的換錯?或者說,是咱們的陛下叫你不小心給換錯的?

    四下靜默,無人敢大口呼吸,每個人都別有深意地望著江憑闌,哦,因為他們不敢別有深意地望陛下。

    在這等場合談論政事本就要命,更何況這題目一下子牽扯了皇甫和剛亡國的微生,以及西面那一直不安分的厥人,雖然考的是歷史而非時政,可這歷史離眼下太近,要是一不小心說錯了話,還是殺頭的大罪。

    江憑闌默了默,隨即朝上座神武帝恭敬頷首道:“陛下,這題目,臣媳不能答?!?/br>
    神武帝目光一縮,正色問:“何以見得?”

    她篤定一笑,“因為這題目出錯了?!?/br>
    一眾皇子重臣心中都是一凜。題目確實出錯了,這里在座的每個人都知道題目出錯了,然而知道是一回事,敢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哦?”神武帝佯裝聽不懂的模樣,“你倒給朕說說,何處錯了?!?/br>
    “臣媳以為,嶺北暴動一事發(fā)生在延熹十七年,且那時的嶺北并非皇甫邊境,而是微生邊境,嶺北一帶是在延熹十八年才歸于皇甫的?!?/br>
    神武帝聞言鼓起掌來,“好,好!”

    陛下一鼓掌,眾人也得跟著鼓掌,四下由死寂至掌聲雷動,起落不絕,唯有那擂臺上的女子,寵辱不驚,始終靜默。

    至此,文選題的用意便顯而易見了。這題考的不是智慧,而是膽量,若寧王妃不敢指出題中矛盾之處而將錯就錯答了下去,那才是欺君的重罪。

    江憑闌在心里冷笑一聲,神武帝倒是了解她,知道她這人最大的就是膽子。正想著是不是可以收拾收拾卷鋪蓋走人了,忽聽上座之人道:“王妃膽識過人,這文選自然是通過了,只是朕有些好奇,若這題沒有錯,你會如何答?”

    哦,果然還有附加題。

    她默了默,看起來好像是在思考,其實不過作戲給眾人看看。真正的答案在聽見試題時她便已準備好,但眼下若答得太快,便顯得她早就料到神武帝會有這一手似的。

    陛下的心思可不是她一個小小的王妃該猜的,因此即便猜到,也要裝作沒猜到。

    江憑闌默了好半晌才開口道:“眾所周知,嶺北暴動源于西厥挑唆,又終于微生末帝舍棄嶺北的決議?!?/br>
    神武帝點頭的同時卻又蹙起眉,“朕想聽的,是王妃的想法,不是眾人的?!?/br>
    她幾不可察地嘆息一聲,躲不過的終歸還是躲不過,她想藏拙,神武帝卻不肯讓她藏。不是每個懂得進退的人都有機會選擇進退,她不若夕霧幸運,她沒有選擇。

    半晌后,她重新開口,又將之前的話重復一遍:“眾所周知,嶺北暴動源于西厥挑唆,又終于微生末帝舍棄嶺北的決議。但臣媳以為,這源頭還要更深些,而這終局,其實至今未至?!?/br>
    神武帝眼神一亮,示意她繼續(xù)往下說。

    “西厥猖獗至此,實際上是源于微生末帝惠文一味退守的懷柔政策。懷柔固然是有用的,尤其在一開始,但長此以往卻也容易積累弊病。厥人尚武,一味懷柔施恩并不能令其徹底拋下手中屠刀。人的欲望無限,正如小恩小惠無法令酒rou食者就此吃齋念佛,封王賜爵賞金賞銀一樣無法令厥人完全打消對中原的敵意?;菸牡垡詰讶釣椴?,意圖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去感化厥人,可在自由與權力面前,并不是人人都肯歸順于道德的。”

    他點點頭,贊賞道:“王妃年紀輕輕卻有如此政見,倒令朕佩服?!?/br>
    江憑闌的嘴角抽了抽,她只是被逼無奈答個題,怎么就成了政見?心里是這么想的,嘴上卻不能這么說,“承蒙陛下抬舉?!?/br>
    “朕方才聽王妃說,終局未至,這又當如何解釋?”

    她又是一默。剛才那個有關源頭的說法,批判的是惠文帝,自然答得輕松,但眼下這有關終局的說法卻要扯上皇甫內(nèi)政,一字一句都是踩在雷區(qū),實是要小心。

    半晌后她打了個擦邊球,“嶺北暴動看似被壓制其實不然,厥人既能挑唆嶺北一次,便能有第二次。嶺北是隨時會被點燃的火藥,眼下雖風平浪靜,卻也須得居安思危,未雨綢繆才好?!?/br>
    神武帝不置可否地笑笑,眾人也都笑笑。這個回答其實刻意含糊了重點,然而正是這般籠統(tǒng)模糊的答案,更令人看出這女子的智慧。

    “今日這恩赦令當王妃莫屬,來人,賜令!”

    江憑闌立在原地含笑等著,接過一枚金燦燦的赦令,忍住滿心的罵意俯身行禮:“謝主隆恩!”

    神武帝安靜瞧著,似乎在她的下文。

    眾人也都在等她的下文。

    這天子恩赦令的作用雖同免死金牌一樣,但檔次卻還是差了一截的,因為它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拿到恩赦令者,可當場請求陛下恩赦一人,也必須當場請求陛下恩赦一人,逾期便是要作廢的。

    大家都很好奇,寧王妃初入甫京,也無仇來也無恩的,會救什么人。

    江憑闌的目光掠過擂臺上那處裂痕凹陷,默了一會道:“臣媳斗膽問陛下一句,這恩赦令,當真是誰都可以赦免,包括天牢罪囚?”

    “自然。”神武帝點點頭,已經(jīng)準備好她說出那個名字。

    “既是有罪之人也能赦免,那臣媳想,無罪之人便更該得以赦免了。”

    眾人一愣,寧王妃這是高興傻了?先是問了一句廢話,又說了一句誰都聽不懂的話,無罪的人何以被赦免?

    皇甫弋南是在場唯一一個沒有愣住的,沒有愣住,但他舉杯的手卻忽然滯在了半空。

    “臣媳斗膽,懇請陛下,赦免喻妃娘娘!”

    上座神武帝怔了怔,半晌才得以開口,“喻妃無罪,何來赦免一說?”

    “娘娘病弱,獨居深宮諸多不便,又與寧王殿下分離多年,臣媳懇請陛下,破格準許殿下將喻妃娘娘接回寧王府,頤養(yǎng)天年?!?/br>
    四下死寂,無人敢發(fā)聲,因為無人敢想,這女子冒著被毀容的險,頂著被殺頭的罪,千辛萬苦爭來的恩赦令,竟給了一個無罪之人,竟給了一個半瘋半傻對其毫無益處的人。寧王妃不笨,天牢內(nèi)那么多罪囚,隨便挑一個救了,指不定便能仗著這恩情得一方勢力,可她為何不挑?

    人們忽然想起宮里先前那些傳言,說寧王妃視喻妃為生母,不辭辛苦日夜照顧,敢情這不是作戲?寧王妃與寧王殿下,當真伉儷情深至此?

    江憑闌跪了許久,神武帝也默了許久,倒是一旁的徐皇后輕咳了一聲,似乎在示意陛下趕緊作答。神武帝回過神來,含笑道:“王妃這份孝心,令朕深感欣慰,你說的,朕許了。冠禮之后,便著令喻妃隨弋南回王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