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聽到解鳳惜的回答, 葉爭流不由得浮現(xiàn)出一瞬間的怔忪。 裴松泉……他的神格里有了惡嗎? 恍然之間,那張悲憫而疲憊的面孔, 渡著一層斜陽西去的暮色,再次浮現(xiàn)在葉爭流的眼前。 盡管只有一面之緣,然而裴松泉那圣徒一樣的氣質和背影,實在給葉爭流留下過太深刻的印象。以至于當她聽到解鳳惜親口所言,對于這個消息一時間竟然很難接受。 但,解鳳惜如今的模樣, 便是神格已經被污染的證據(jù)。 即便是上一次殺戮之神的詛咒爆發(fā),也沒有波及到解鳳惜的眼睛。 然而這一次他從外表看來毫發(fā)無損, 可除了眼睛之外,內里卻不知已經變成了什么模樣……料來正是因為裴松泉神格的異變了。 葉爭流又思及起裴松泉那頭半黑半白的頭發(fā)。 如果說,月光一樣的白發(fā)可以給解鳳惜暫時充當解藥,那么另一邊望之如觸刀鋒的黑發(fā)呢? 莫非那正是善的翻面,惡的明證? “從前早有傳言說, 裴松泉為了擺脫神格之中的惡念, 故而自毀神格、拋棄神域、散去信徒, 從此墜入黃塵苦海,成為當世間唯一一個半神。對于這條傳言, 我一直半信半疑, 沒想到最后竟然是拿自己證實, 這大概可以算作……蒼天和我開了個玩笑吧?!?/br> 解鳳惜緊閉雙目, 嘴角緩緩勾起, 面對如此沉重的死亡威脅,他的語氣反而愈加輕松起來。 盡管臉色已經蒼白如紙, 目不能視, 但臨終之間能夠聽見葉爭流趕來, 得知她還安好的消息,倒將解鳳惜的精神向上拔了一拔。 他的神色間唯有一派從容鎮(zhèn)定,仿佛已經做好所有準備,隨時可以跨過那條逾越生死的天塹之隔。 正因如此,解鳳惜的言談笑語一如往昔。 即使在生命以不可阻擋之際流逝而去的現(xiàn)在,他竟然仍有耐心給葉爭流上完關于這個世界、關于神明與人的最后一課。 “裴松泉……我也是服用了他的神格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神格中的惡,正是一片赫赫殺心?!?/br> 所以,代表著善的神格固然消解了部分詛咒,然而揮之不去的神之惡,卻也在同一時間里將殺戮之神遺留下的神罰激化。 此消彼長之間,解鳳惜如一枝被雙鋸拉扯的梧桐木,最終成了如今的這副模樣。 “裴松泉本為和平之神,沒有任何攻擊能力,他既然寧肯割去神域,放棄自己的一半神格,也要擺脫這片殺心,就算他仍是半個善神。 你與裴松泉或許還有再見之日,到那個時候,你可以與他合作,但萬不可依賴他,更不能因為他是善神,就對他抱有全然的信任?!?/br> “是,我當然不會。”葉爭流啞聲道:“……無論神明是善是惡,凡人的命運,最終還是人類自己悲歡離合的一生?!?/br> 葉爭流確實對裴松泉有著一定的好感。 但是,若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神明的悲憫和恩賜之上,那豈不是太可笑了嗎。 如果讓神來替帶人類承擔起命運的責任,那人類又該被算作什么?——寵物?掛件?還是棋盤上揮灑的黑白棋子呢? 屬于自己的命運,當然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聽到這個答案,解鳳惜微微地笑了笑。 “假使我少時就能看清這件事,或許……” 或許什么,解鳳惜并沒有說。 他的聲音已經變得太薄太薄,那個欲言又止的答案就像一絲清風,只在解鳳惜形狀姣美的唇齒間輕輕一碾,便煙氣一般,連同著他為數(shù)不多的生命一同化進金紅色的遲暮夕陽中。 有些突兀地,解鳳惜驟然開口問道:“應鸞星現(xiàn)在如何了?” 葉爭流停頓了一下,剛剛張口欲答,解鳳惜就朝她轉過頭來,敏銳得像是能看清此時她臉上的表情,先一步問道: “他走在我前面了,是嗎?是你殺了他?” 這兩句話雖是問句,解鳳惜卻說得十分篤定。 應鸞星不可能放過解鳳惜。 所以,在體內的蠱王無聲死去的那一刻,解鳳惜就判斷出了應鸞星的下場。 “……對。” 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解鳳惜又追問道:“人是怎么死的?” 葉爭流坦言道:“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應鸞星受萬鬼之怨加身,性命相償,被反噬而死?!?/br> “……我知曉了。”過了好一會兒,解鳳惜才慢慢評價道:“是個合適他的結局。” 輕吸口氣,葉爭流又補充道:“臨去之前,他問我兩個問題,一個是我為何要背叛他,另一個是你為何要背叛神?!?/br> 解鳳惜啞然而笑:“原來他還是沒想通?!?/br> 他和應鸞星從小一起在玄衣司長大,兩人間的關系一直不甚親近,卻也不算陌生。 他們這批孩子,是玄衣司做出的一次嘗試,殿內在他們身上耗費甚巨,僅僅培養(yǎng)了一代便就此收手。 早在解鳳惜還在為玄衣司辦事,號封驚魂殿主之前,應鸞星便一直是他的下屬,同時也因為自身實力,他還是解鳳惜的左右手。 對那時的解鳳惜來說,應鸞星就像是一個很好用的工具人。和玄衣司的每個工具人一樣,凡是交給他的任務,只要有利于玄衣司,有利于神明,他都會拼了命的完成。 正是因為這個理由,解鳳惜一直不太看得上應鸞星。 就像他一直不太看得上那批和他一起長大的玄衣眾。 在解鳳惜看來,這些人就像是照著殺戮神典的記錄,一字一句捏出來的一群玩偶。 他們明明是個活人,卻沒有自己的想法,唇舌里只能吐出玄衣司灌輸進去的字句;他們本來長了腦子,卻也沒有自己的感受,純然是一個被信仰所推動的木偶。 應鸞星和那些人并無不一樣的地方,他太標準了,標準得讓解鳳惜心生厭煩。 雖然同樣在玄衣司的洗腦下長大,解鳳惜的成長方向卻和他的伙伴們截然不同。 早在少年時期,司內諸人就覺得他玩世不恭、離經叛道;殊不知少年解鳳惜看著他們,心里也在琢磨,心想這群人是不是一個個都不長腦子。 后來解鳳惜果然叛道叛得過分,他直接殺出玄衣司,帶著胸口那粒神明降下的詛咒,和一干愿意追隨的屬下,過了好一段亡命天涯的日子。 至于當年長大的伙伴們…… 他們大多在戰(zhàn)斗里被解鳳惜掀去了腦殼,以此證明他們確實長了腦子。 那一夜的月色凄然如血,解鳳惜被向烽扶著,一連奔逃了上百里有余。 到了最后,他的腳步已經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向烽第三次停下來,為他從傷口處剔去所有化為黑羽的詛咒。 熟悉的血腥氣飄進解鳳惜的鼻端。 在過去的二十余年里,他幾乎沒有一天遠離過這種氣味。 但在今日,在他逃離的那一刻起,令人生厭的鐵銹之氣便被賦予了嶄新的含義,解鳳惜嗅著自己的血味,竟然品出了一股帶著淋漓痛快的自由。 也是從那一晚起,解鳳惜才真正地開始正視應鸞星。 應鸞星終于從一個影子、一個提線木偶、一個好用的工具人,獲得了成為解鳳惜對手的資格。 不是因為他背叛了解鳳惜,對殺戮之神告密——實際上,這件事在應鸞星的心里,背叛關系應該正好相反才是。 而是因為當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惡狠狠地盯向解鳳惜時,分明是作為一個人,而不是一件工具在嫉妒。 負面、壓抑、扭曲,但那終于不是被殺戮神典灌輸?shù)哪铑^,而是應鸞星自己擁有的感情。 快二十年了,解鳳惜第一次知道,原來應鸞星一直恨著自己。 嘖,他還以為這個伙伴始終欲殺自己而代之,純粹因為他是個狂熱的殺戮信徒呢。 必須要說的是,雖然工具比人心趁手,但解鳳惜還是更喜歡人。 他最終沒有殺死應鸞星,因為已經力竭,因為時間緊促,也因為他當時就是不想。 解鳳惜轉過身,把過去的伙伴連同往昔歲月一起拋在腦后,他朝神殿之外,那片嶄新的生活走去。 …… 玄衣司里法規(guī)森嚴,從殿主到最低級的玄衣眾,統(tǒng)統(tǒng)都是一襲黑袍,領子高到可以直接裹起脖子。 像是浮生島那種對外展示為銷金窟的地方,這條規(guī)矩還可以稍松。 但是在總司里,解鳳惜一天天所見所聞,全都是一個個漆黑的影子,像是一段黑色的綢布裹著無數(shù)柄一模一樣的刀。 像是壓抑久后的反彈,又或者是對自己時日不多的安撫,滄海城的解城主格外偏愛華服美飾。 他鐘愛赤金夾雜的艷麗顏色,也欣賞所有漂亮而張揚的美玉和寶石,更是慣常收集斑斕而瑰麗的羽毛。 而在所有的收集品里,解鳳惜最喜歡的,就是他形形色色的徒兒們。 他們有的恃才傲物,有的老實巴交,有的天真善良,有的卻滿腹思量……五花八門,各種各樣,但是全都比千篇一律的玄衣司有趣。 即使是有幾個心懷鬼胎,那也無妨。 解鳳惜就是喜歡人。 他鐘愛生長在陽光下,所有艷麗的、漂亮的、帶著光芒、令人愉快的一切。 像是他的煙槍、衣服、床帳上的翡翠金鉤。還有白露這樣赤子之心的好姑娘,以及葉爭流這種外圓內方,金玉其中的小徒弟。 嗯……說起來,他會收下葉爭流,倒還是托了應鸞星的福。 現(xiàn)在應鸞星早一步離開,解鳳惜一邊心想“沒輸”,一邊反而升起一股釋然之意。 應鸞星身上那股過于狂熱迷信的氣質,以及他和解鳳惜共同在玄衣司長大所承載的經歷,讓他在解鳳惜眼中,幾乎成為半個玄衣司的象征。 現(xiàn)在聽到應鸞星死去,就仿佛是一個標志塵埃落定,代表著解鳳惜終于在大限將至以前,和自己的舊日清楚分割。 妙極,這也是個適合他解鳳惜的結局。 聽到耳邊呼吸聲有異,解鳳惜不由嘆息道:“不是哭了吧?!?/br> “沒有?!?/br> 葉爭流回答時啞著嗓子,聲音有些粘黏發(fā)澀,眼圈酸漲,但確實沒有流淚。 解鳳惜想了想,帶著幾分玩笑口吻問葉爭流:“讓你一天之內連著送走兩個師父,是不是也太殘忍了些?” 他口吻十分溫存地交代道:“若是心里實在受不了的話,那你就……也不能走遠,只能在這里呆著?!?/br> 本來聽他前半句話,葉爭流隱隱有些氣結。 沒想到后半句話一說,那口郁氣竟然就不上不下地卡在她嗓子眼里,差點把葉爭流噎個半死。 “?。俊?/br> 解鳳惜聲音低微地笑了起來,嘴角噙著一抹尋著開心的笑意:“現(xiàn)在還那么難受嗎?” “……” 說實話,葉爭流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更難受了。 她知道解鳳惜或許已經做好一切準備,也知道解鳳惜天性就喜歡有趣。 但看他當真從容若此,甚至豁達到能拿自己的終結開個玩笑,還是讓葉爭流忍不住團緊了袖子。 “那神格當真不能凝煉嗎?”葉爭流咬牙問道:“哪怕要和神明牽扯,無論是多么艱難離奇的法子,只要你說出來,我卻未必做不成?!?/br> 解鳳惜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一瞬間非常寬容,好像正對著一個在無理取鬧的小孩子。 他耐心地跟葉爭流解釋: “你現(xiàn)在看它,仿佛是一滴流動的墨封在善神神格里,但你若把它分開,分成兩片、四片、十片……每一片碎塊里,照樣會含著那樣的‘一滴墨’?!?/br> “如果這股惡能夠輕易分離,裴松泉又何必自毀神格墜下界去呢?” ——假如剔除神格里的惡念那么簡單,解鳳惜早就自己動手做了。 這分明是一件連神都能難為住的事,葉爭流又能有什么辦法? 葉爭流不信邪地拿起一片神格,塞進自己的煉器系統(tǒng)里。 她點擊了“煅煉”的按鈕,卻只是讓黃銅的爐子熊熊燃燒了起來,并且在煉制時間上顯示出了“??”的字樣。 “……” 葉爭流閉了閉眼。 等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目光卻分明地仍不認命。 下一刻,她把解鳳惜加進自己的公會,想看看公會有沒有什么反應。 ……沒有,什么也沒有。 解鳳惜的入會輕飄飄又毫無水花,預想中的“薅鳳凰毛三次”之類的任務并未出現(xiàn),他根本沒有帶來哪怕一個每日任務。。 ——就像是公會似乎也判斷出解鳳惜命不久矣一樣,甚至連發(fā)布任務都吝嗇。 這個消息把葉爭流的呼吸當場打亂,假如此時搬來一臺儀器照射她的腦部,一定能看到葉爭流的大腦拼命轉動的模樣。 過了一小會兒,葉爭流又說道:“如果我有嫉妒之神的信物,你連著裴松泉的神格一起服用,能不能抑制住身上的詛咒?” 解鳳惜敏銳地朝葉爭流的方向偏了偏頭。 “我從沒有教過你這個……這是別人告訴你的,還是你親眼看到了?” “我看見的?!比~爭流咬牙道:“瘋狂、殺戮還有嫉妒的特征同時匯聚于一身,他還當著我的面吞下了一枚裴松泉的神格?!?/br> 如果慕搖光那個樣子都能活,那解鳳惜自然也可以。 至少論起卡力和卡牌種類來,慕搖光必然不如解鳳惜強。 葉爭流的煉器系統(tǒng)里還煉著一團從嫉妒之神身上撕下來的rou,她現(xiàn)在就去停了爐子,把那東西拽出來給解鳳惜用上。 然而還不等葉爭流把這個想法實施,她的動作就驟然頓住。 是解鳳惜抬起手來,輕輕地覆在了葉爭流的膝蓋上。 他沒有制止葉爭流的動作,也沒有陳列這樣做的壞處。解鳳惜只是問葉爭流:“那么,那個這樣做的人,他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模樣?” “……” 還能是什么模樣,自然是不成人樣。 蛇發(fā)、亂臂,還長了一對鳥翅膀。至于裴松泉神格會帶來什么異變,葉爭流便不知道了。 感應到葉爭流意味深長的沉默,解鳳惜早有預料般謔笑起來。 “為師就是立刻死了,也不要變成那個樣子?!?/br> 聽到這個答案,葉爭流的呼吸停住,那口長氣過了良久,才緩緩從肺里呼出。 是的。 如果讓葉爭流來選擇,她恐怕也很難接受這樣的茍活。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解鳳惜為人如此驕傲,又怎么會忍受以那種狀態(tài)活著? 他連上一次詛咒發(fā)作的時候,都要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臉。真讓他的頭發(fā)變成細蛇,或者長出一對烏漆漆的翅膀,解鳳惜怕是不能忍過一刻鐘。 指甲印的掐痕已經留得滿袖子都是,在長久的沉默以后,葉爭流的眸光毅然,語氣也變得剛硬而果斷。 她沉聲道:“既然如此……你還有愿望,或有什么要交代我、希望我代為轉達的,便盡在此刻說了罷!” 解鳳惜想了想,直言道:“我一生隨心所欲,予取予求,別無未了之事。只是身后的麻煩還有幾件,倒也該替你們這些留著的活人想想——我問你,你愿不愿意繼承滄海城?” 葉爭流不意解鳳惜竟然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當即便錯口“啊”了一聲。 解鳳惜好笑道:“這就是你的回答?” “不是?!比~爭流冷靜了一下:“我還以為,你會把滄海城留給大師兄。” 如果解鳳惜只是擔心她改動自己的遺命…… “若你師兄可以,難道我還會是這個滄海城主嗎?”解鳳惜悠悠一嘆,語氣里很有些無奈之意。 他早就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按理來說也該培養(yǎng)個繼承人出來。 向烽既是解鳳惜的舊部,又是解鳳惜的大弟子,還是他最忠誠的心腹,于情于理都是最佳人選。 倘若他能擔任城主,解鳳惜自然早就退任給他,自己做一個隨便收徒的逍遙師父。 然而向烽實在不適合,所以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你師兄他有些死性,讓他為將或許有余,掌握一方權柄卻是不足。近年來,各地饑荒四起,民不聊生,來日的天下之勢,恐怕風起云涌……” 正因如此,解鳳惜才不能把向烽推到那個位置上。 倘若在太平年代,向烽做個積威甚重的一方城主,也就罷了。但滄海城過于富饒,解鳳惜一死,四方必然蠢蠢欲動。 他若讓向烽繼承這座城池,以向烽的性格和風格,那才是在要他的命。 解鳳惜弟子雖多,但他慣有幾分喜新厭舊的公子哥兒脾氣,所以到最后真正親近的卻沒有多少。 和他不甚親密的弟子中,或許確實有人合適。 只是解鳳惜都和他們不熟,他們又憑什么被解鳳惜看重?憑幸運嗎? 等到他常用的幾個弟子里,黃三娘沒有卡牌,又身體太弱;白露要是當了城主,沒準會被人活吃了。至于馬登元……解鳳惜倒知道他的那幾分心思,平日看著他也很逗樂。 倘若最后真沒什么選擇,解鳳惜可能會讓向烽、黃三娘等人像往日一樣領差自治;也可能會把滄海城兼并給馬登元的父親,就是隔壁的風海城城主;或者把滄海城變成一個擁兵自治的塢堡——具體會怎么選,還要看解鳳惜那一刻的心情。 而解鳳惜現(xiàn)在的心情嘛……便是想把滄海城托付給葉爭流罷了。 世上或許還有其他人比葉爭流更有才干,有氣量,也更合適。 但只有葉爭流她的做派品格,恰好合了解鳳惜的眼緣。 ——也只有葉爭流曾如雛鳳一般,豁然點亮了解鳳惜的中庭。 解鳳惜緩緩交代道:“你和白露一向要好,三娘的性格同你也應該合得來,她們兩個我都不擔心。只有你大師兄為人孤僻,來日你們若是起了爭執(zhí)……” 葉爭流干脆利落地回答道:“要是小事,我讓著師兄;要是大事不能讓,我上門去給師兄賠禮解釋?!?/br> 聽到這個答案,解鳳惜的唇角隱隱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 “不用你做到那個程度。只是你師兄天性耿純介直,不會有那些爭權奪利的心思。若來日你終成大事,對你師兄或王或禮,或削或貶……總歸不要傷及他的性命,給他一個善終?!?/br> 解鳳惜和向烽是多年師徒,情分非同尋常。 如今人之將死,他的遺言里竟有一多半,都是在為這個從玄衣司起就跟隨自己的弟子考量。 葉爭流鄭重道:“我對師兄敬愛有加,必不會落到您擔心的那個地步?!?/br> 點點頭,解鳳惜又道:“至于你……” 大概是由于先前交代的那一通話太耗精力,解鳳惜的身體已經有些支撐不住。 他暫時停頓一下,輕呵一口氣,連靠著山石的后背都有些疲憊地向下滑落了一寸。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用兩指從袖子里夾出一柄雕成鳳凰形狀的玉質令牌來。 葉爭流注意到,就在那令牌遞出袖子的同時,它自和解鳳惜手指接觸的地方開始,一寸一寸地向上染上了華麗如焰的輕紅色。 “這是鳳凰令……你把它收好?;厝ズ竽眠@個給你師兄和三娘他們看了,他們自然知道我的心意?!?/br> 葉爭流雙手接過,那小小一枚令牌托在她的掌心上,竟覺有如千鈞之重。 那一刻,葉爭流的手掌顫抖了一下,緊接著又把那枚冰冷的玉佩緊緊握住。 鳳凰頭頂?shù)挠痿?、拖曳的長尾、還有展開的一雙翅膀,全都凹凸不平地硌進葉爭流的皮膚,帶來一陣長久而酸脹的鈍痛。 解鳳惜笑了一笑,勉強抬起手來,對葉爭流最后擺了擺。 他想起和這個小徒弟相處的一點一滴。 曾經他也抱有和應鸞星相同的疑惑,好奇過葉爭流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來歷。 但到了現(xiàn)在,那些反而都不重要了。 對于解鳳惜來說,重要的只有這個名為葉爭流的少女,她做了他的徒弟。 “汝既不為公卿女……料來日必為公卿?!?/br> “去吧,“解鳳惜柔和地催促葉爭流:“難道我還真讓你一天之內給兩個師父送終嗎?” “……” “你還不走,是要看我的死相嗎?” “……” 解鳳惜無奈道:“離開吧,生死之事,我不欲給他人看見?!?/br> “……” 當葉爭流捏著那塊令牌站起來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肩頭都在戰(zhàn)栗。 解鳳惜又笑著催了她一聲。 “去?!?/br> “……” 葉爭流沒有轉身,只有雙腳朝身后的方向一連退了幾步。 然而在看到解鳳惜臉上寧靜平和的笑意之時,她整個人便仿佛被什么無形的鎖鏈猛然絆住。 那一瞬間,葉爭流的大腦完全空白了一刻。等她再回過神來時,發(fā)覺自己竟然已經扯住了解鳳惜的袖子,不知從何而起的眼淚,也打濕了他的一片衣角。 解鳳惜摸索到自己身上的濕潤,極其悠長地嘆了口氣。 倘若不是已經失卻力氣,他大概要再揉一揉自己的眉心。 早知道就把鳳凰令直接給她,不交代那些雜七雜八的話。 “怎么當真哭了?” 解鳳惜的頭輕輕搖晃了一下,忽然回憶起這個小徒弟似乎在裴松泉面前也哭過一回。 早知道這姑娘是一頭倔驢,倘若逆著毛摸,她前腳笑嘻嘻,后腳尥蹶子;但要是順著她的毛對她好,她便也回饋給對方一片真心實意。 “對不起?!比~爭流壓抑著自己此刻的顫抖,她緊咬牙根,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字斷續(xù)地從齒縫里把話語連綴成句:“我……沒有辦法救你。” 她的呼吸聲還凝滯而沉重,但解鳳惜從葉爭流窸窣的動作分辨出,她已經強逼著自己忍回了淚水。 “你放心,師父。”葉爭流握緊了掌心里的鳳凰令,斬釘截鐵道:“我會替你報仇的?!?/br> “……” 解鳳惜輕嘶一聲,即使已經看不見這個糟心徒弟的模樣,但腦袋里居然又開始浮現(xiàn)出熟悉的頭疼。 半神域的風景不錯,他本來已經選定此處作為自己的埋骨之地。 但再想一想…… 算了,還是再努力一番,至少不能跟應鸞星埋在一個地方,那是何等晦氣。 她既然都有志向和殺戮之神對上,那還不如做些其他的瑣碎工作。 解鳳惜低聲道:“替我把煙槍取來?!?/br> 他聲音比往日輕,語氣里也并無特異之處。然而葉爭流聽了,卻下意識眼睛一亮,心里隱隱升起了一種預感。 她左右看看,急忙把那柄跌落在幾步外的晶瑩煙桿取了來。 熟悉的紅玉煙槍托在解鳳惜的掌心,葉爭流扶著他的手臂,輕聲道:“師父?” 解鳳惜輕輕摩挲了煙槍細膩的玉質,葉爭流注意到,伴隨著他的動作,原本空空如也的煙袋里,正慢慢地被一種火焰般的流體填滿。 解鳳惜沉聲交代道:“我有最后一張煙卡,名為涅槃。此卡一用,萬事皆休?!?/br> 葉爭流依舊穩(wěn)穩(wěn)地架著解鳳惜的胳膊。 沒人知道,解鳳惜才一開口,那股越發(fā)鮮明的預感就實體化成一股連電般的戰(zhàn)栗,讓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涅槃…… “用了此卡以后,可保我rou.身維持當下狀況十年不腐,至于意識,則暫時散于世間。” 解鳳惜一邊說著,一邊皺起眉頭,顯然接下來的言語,正是他不愿意動用這張卡的原因。 “但是意識一旦離體,就像清風一樣,無形無質,無知無覺,天地來去兩自由,同時也難以捕捉。十年之內,你未必能解開殺戮的詛咒,即便解開了,又未必能收集起我的意識……” 葉爭流截斷了解鳳惜的話,她定聲道:“不試試又怎么知道?” 解鳳惜微微一笑,不和她爭論這個問題。 涅槃是他的最后一張煙卡,解鳳惜自然無數(shù)次琢磨過這張卡牌用法。 整整五年,他也沒尋到一個可以將軼散的意識收集起來的卡者;足足三載,解鳳惜也沒有找到第二個能夠破解殺戮之神詛咒的方法。 倘若此刻陪伴在他身邊共度最后一程的人是向烽,解鳳惜絕不會動用這張卡。 因為向烽心眼太死,恐怕真會為了這一個希望踏破千山萬水,花費整整十年的時光,直到最后的期限臨滿才罷。 但如果是葉爭流的話…… 至少她聰明得能讓解鳳惜放心,知道她不會耽誤正事。 解鳳惜熟知死亡。 他自然知曉,一場突兀的離別就如同當心一刀,那股痛徹肺腑的感受確實令人難以接納。 可假如換成鈍刀子割rou,每天把刀鋒往里捅.進一絲,等到那一刀落完了,被割的人或許還要松口氣。 使用涅槃以后,解鳳惜意識盡散,倘若沒有人把他的意識再度收起,那么隨后發(fā)生的一切,對他來說也和死亡沒有什么分別。 但對于活著的人來說,或許會有所不同。 解鳳惜又想了想,最后囑托葉爭流道:“雖然涅槃有這樣的效果,但連為師也做不到的事,你沒完成也理所當然。倘若十年期滿,我仍不能死而復生,便是天命如此,既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旁人?!?/br> 葉爭流斷然道:“我竭盡所能?!?/br> 解鳳惜搖一搖頭,悠然含笑:“不能涅槃也無妨的——記住,來日你若登臨泰山之高,遙遙望見百川入海,那便是為師乘風西來了。” 說罷,解鳳惜垂下自己修長的脖頸,輕輕吸了一口那火焰般流動的煙氣。 葉爭流親眼見到那抹流淌的焰彩順著剔透的紅玉琉璃,一路渡進解鳳惜削薄的雙唇。他把火焰吞進口中,一如鳳凰投身在熾烈的光于熱里。 下一刻,解鳳惜的手指一松,水紅色的煙槍終于自他掌心跌落。 葉爭流及時把那桿煙槍接住,望著解鳳惜宛如沉睡的平靜面容,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最后還是系統(tǒng)的一聲通報打斷了葉爭流的冥想。 【公會通知】:恭喜謀主獲得公會成員解鳳惜的告別。您已獲得技能[魂歸來兮!去君之恒干,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x1,當您抽取屈原卡時,將自動配備此技能。 ※※※※※※※※※※※※※※※※※※※※ 這一卷到這里就結束啦。 明天開下一卷~ .感謝在2020-12-05 23:23:58~2020-12-06 23:53:4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深水魚雷的小天使:蜀黎 1個;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總有刁民想害朕、褰裳、停停 1個;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慕顏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3個;elfa、巧克力色玩偶、向佐走,向鼬走、戰(zhàn)神的稱號、E、隨緣、林少慧、繆mdrr、糖糖、18755345、很難不支持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慕顏 874瓶;宋繡繡雨櫻ず.. 365瓶;22847414 190瓶;戰(zhàn)神的稱號 159瓶;amo 78瓶;月老不說話 70瓶;。。 66瓶;白起的小公舉~、夏糖甜水 40瓶;via、十石 30瓶;千江有水 29瓶;keqi99、贊美愚者、褚析、執(zhí)星繪夢、苞子米、負七、36826268、地理信息系統(tǒng)。、燼余生、hua小發(fā)發(fā)啊、幽夢希透、佩久玖 20瓶;提燈者 16瓶;嘿嘿嘿嘿 15瓶;聆、七鵲、伽羅子、停停、高數(shù)饒我狗命、33504718、黑羽白、云歡、半碗粥、樓錦、歸鴻、月色、雯寶~ 10瓶;死循環(huán) 8瓶;sisyphus、某時某、時光沙、千以寒、傾耳、durui 5瓶;lynxlyn、微光 3瓶;彩虹泡泡、啊沐 2瓶;20300332、黃煌wshr、釋蓮川、22402456、linning、盼啊盼阿盼、哈哈哈嗝、懶人鄙、躍然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