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毙l(wèi)子楠閉上眼睛，再又睜開，安靜地在他懷里回應(yīng)。一個“嗯”后，卻再無他話。

    這回，秦傕總算覺出幾許不對味。

    奇怪……

    適才壽康宮中，在桌底下牽個手都不讓，這會兒被摟在懷里怎么反而安靜了。按照媳婦兒的脾氣，難道不應(yīng)該推開自己，賞一巴掌才對？

    他這兩日挨巴掌，受冷遇都習(xí)慣了。他這次伸出咸豬手，原就做好了摟一下，挨一掌的準(zhǔn)備。

    秦傕埋頭看她，見她不過飲了一杯，還是不醉人的果酒，現(xiàn)下人卻已顯出軟綿之態(tài)。她那雙琥珀色晶亮的眸子未見合上，只是眸光中，少了平素的清冷味道，盡是柔和。

    “夫人，醉了？”他試探著問。

    “嗯?！毙l(wèi)子楠瞇瞇眼睛，輕呼出一口氣，很快又大大睜開眸子，轉(zhuǎn)了兩下眼珠子，微一撅嘴，“嗯，我醉了。”

    撅嘴？！這表情怎會出現(xiàn)在夫人臉上！秦傕懷疑自己看錯了。

    醉酒之人可不會承認(rèn)自己醉了，假醉之人為了推酒才往往不醉裝醉。目下衛(wèi)子楠已下了酒桌，人又這般奇怪，秦傕懷疑過后便就了然了。

    怕是醉了……媳婦兒真是一杯就醉啊?；叵肫鹚粫r偷偷把酒倒進(jìn)袖子，就是趁太后與蕭貴妃說話，調(diào)換他倆的酒杯，他就不覺笑出聲來。自己還當(dāng)她真的是怕內(nèi)傷久不愈，幫著打掩護(hù)，不曾想她卻是怕輕易醉酒出洋相。

    既然醉酒了……他突然起了壞心，又見她一副乖順模樣，勾著嘴角伸出一根手指頭，豎在衛(wèi)子楠面前，逗起“小孩子”：“乖，這是幾？”

    她未作思考：“一?！?/br>
    連聽到“乖”，都沒發(fā)火，看來……

    秦傕玩心漸濃，又問：“這個呢？”

    “二?！?/br>
    “這個？”

    “五?！毙l(wèi)子楠保持著在他懷里的姿勢，半點(diǎn)沒被問得厭煩。

    他反反復(fù)復(fù)試了多遍，夫人竟都頗有耐心一一回答，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煩，像個格外聽話的小娃娃。

    “這又是幾？”

    “二?！彼@次想了想。

    “錯，明明是八”秦傕難掩笑意，“那，這個呢？”

    “二?！?/br>
    “又錯了，是六。”

    馬車噠噠駛向恒王府，不消多久，秦傕在車?yán)镆呀?jīng)無法無天收不住了。先是讓衛(wèi)子楠認(rèn)數(shù)，后來變本加厲讓她數(shù)他的頭發(fā)絲兒，她竟也一根一根，理得清清楚楚。車中光線暗，她看不太分明，放在眼下非要每一根都分仔細(xì)。

    等她數(shù)到第五十七根的時候，馬車終于停在恒王府門口。而她，還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一定要按照秦傕的要求，把那一束頭發(fā)都數(shù)完才肯罷休。

    秦傕憋著笑，幾乎要不忍心打擾她了?？稍隈R車?yán)镒笥也皇莻€辦法，于是滿臉陰笑地打橫將她抱起，下了馬車。

    而衛(wèi)子楠在他懷里，還在繼續(xù)數(shù)頭發(fā)絲兒，貌似被秦傕抱起來的時候感覺被打擾到了，還有些小小的不高興。

    秦傕無奈地看著她那格外認(rèn)真的臉，覺得她這哪是數(shù)頭發(fā)的架勢，分明就是在排兵布陣嘛，嚴(yán)肅得不行，實(shí)在令他忍俊不禁。

    難不成，媳婦兒每次喝醉酒都是這副聽話樣子？這么一假設(shè)，又沒忍住一時笑出聲來。

    抱著衛(wèi)子楠回到和鳴院，已經(jīng)等候多時的采薇忙不迭迎上來。甫一見到自己主子在王爺懷里……數(shù)頭發(fā)，就嚇得嘴巴張開能塞兩個雞蛋。

    “王、王、王爺！王妃她喝酒啦？！”她倒是一語道破，一邊說著，一邊慌慌張張讓開路，先一步撩開珠簾，示意秦傕先把人放床上再說。

    秦傕并不覺得累，但一直抱著也不是回事，也就順勢將人往床上放。哪知衛(wèi)子楠不肯松開他的頭發(fā)，他的腦袋也就只能低埋著，躬著身子脫不得身，好不讓人哭笑不得。

    采薇畢竟是服侍過自家主子好些年的，哪能不知該怎么辦，上來按住衛(wèi)子楠的手，只說了一句“主子，別數(shù)了”，衛(wèi)子楠竟就松了手，坐在床上開始發(fā)呆。

    她那呆樣，說是個傻子也不為過。

    乍一見她就這么撒開頭發(fā)，秦傕感到……震撼。如果他是采薇，論驚嚇程度，可能嘴里能塞三個雞蛋。

    這事，必須得問問采薇。

    “王妃醉了酒就這樣？”

    采薇咬緊了牙關(guān)，只搖頭，不作答。那是她家主子的秘密，她哪里敢隨便說，回頭主子要是知道還不得把她宰了！

    雖然……看起來似乎也沒什么瞞著的必要了。

    不過王爺那么好說話……

    見采薇不肯說，秦傕就在床沿坐下，讓跟進(jìn)來伺候的霜雪先去端熱水來，瞅瞅呆若木雞的媳婦兒，復(fù)又盯上采薇，微一蹙眉正了顏色：“你不是慫恿王妃爭寵嗎，本王連王妃的這點(diǎn)小事都不能知，如何信任寵幸于她?！?/br>
    爭寵這事兒，采薇在主子面前提了百八十遍，果然是被王爺知道了。但是看王爺?shù)谋砬?，?yīng)該不怪她瞎叨叨的。王爺正兒八經(jīng)地問了，那主子的秘密……

    反正是夫妻，知道不知道的也無妨，一輩子的時間還長嘛，日后王爺總會有知道的時候。這么一想，在爭寵與保密之間稍作權(quán)衡，采薇瞬間就忘了主子狠狠要她保密時候的“兇狠”目光。

    “當(dāng)真不說？”秦傕又問。

    “奴婢說，奴婢說……”采薇趕緊應(yīng)下，稍稍理了理，開□□代道，“是這樣的，呃……王妃她不能喝酒，便是半杯果酒也受不了。也不知是為什么，酒量奇差，輕而易舉便能醉倒，所以王妃從不讓人知道她的秘密，只恐有居心不良者對她不利。這個秘密，除了奴婢和衛(wèi)夫人，太子妃，旁人都不曉得的。所以，王爺……”

    半杯幾乎連酒味兒都沒的果酒，就能醉？那她今天喝了一杯，豈不是醉得不輕。好歹是馳騁疆場的大將軍，豪情萬丈，這酒量……不應(yīng)該啊。

    秦傕覺得自己在聽笑話，但見采薇一臉嚴(yán)肅，仿佛生死攸關(guān)，再看已經(jīng)變了個人兒似的媳婦兒，也就不得不信了。

    “本王自當(dāng)替王妃保守秘密，日后若有需要亦會為她擋酒，但你需如實(shí)交代。王妃醉酒之態(tài)，可有特別之處？”他稍有一頓，又說得全面了些，“譬如有人醉酒嗜睡，有人健談，亦有人大呼大喝，更甚至瘋笑不止?！?/br>
    采薇連忙搖頭，本欲說話，忽見霜雪端著熱水帕子走進(jìn)來，立時便就住了口。秦傕焉不知她小心，命霜雪放下東西，出去帶上房門。

    采薇估摸著她走遠(yuǎn)了，才繼續(xù)回話：“王妃她喝醉之后倒也不妨礙別人什么，只是尤其聽話，讓她做什么便做什么，從不抗拒。甚至……可能、可能還會撒嬌。”

    秦傕把眉一挑，聽到了重點(diǎn)。撒嬌？

    目睹過主子撒嬌的采薇趕緊擺手，也是覺得這個形容和主子著實(shí)不登對：“不不不，倒也不常撒嬌。王妃只在奴婢面前醉過三次，唯一次撒嬌而已，嚇得奴婢渾身的雞皮疙瘩……”

    秦傕已經(jīng)有點(diǎn)控制不住笑意，幫她稍作總結(jié)：“所以，王妃一旦醉酒，就和她本來性子反著來了？”

    雖然衛(wèi)子楠很多時候表現(xiàn)出十分“體貼”他，但他也知道不過是初時對于這場不該存在的婚姻的小小愧疚而已，況且那是她有意表露自己的“弱勢”。而她自小反其道而行，別家姑娘學(xué)文，她偏學(xué)武，別人有文雅柔美，她有快意英姿，試問怎么可能是個“聽話”的人呢。

    單說這幾日，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藏了秘密的衛(wèi)子楠，再也沒有那么多的“體貼”給他。相反，時不時送他幾巴掌。而撒嬌，她這樣人前冷漠的人，撒起嬌來恐怕真的會讓人掉雞皮疙瘩。

    采薇小雞啄米似的點(diǎn)頭，深覺王爺?shù)目偨Y(jié)相當(dāng)精辟：“是，就、就是反了性子?！?/br>
    “嗯，本王知道了，你出去吧。”

    采薇站著沒動，似乎還想說什么，但一時又想不起來，猶猶豫豫地賴著不走。還有一個特點(diǎn)是什么來著？想不起來，好像還挺重要的。

    “本王還能吃了她不成。”秦傕諒她是不放心，急著抓緊時間逗弄媳婦兒，索性揮手?jǐn)f人了，“忠心過頭，瞎cao心?！?/br>
    采薇咬咬唇，不敢再留，只得關(guān)門退出去了。甫一關(guān)好門，卻突然靈光一現(xiàn)，終于想起來她剛才還遺忘了什么，想推門進(jìn)去再交代一句，不想霜雪以為她要偷窺，拽著她就走。

    “哎哎哎——”已經(jīng)被拖出去一段距離了，再吼王爺怕是也聽不到，那句沒說出去的話變成了小聲嘀咕，“王妃她……醉得快，醒得也快呀……”

    “總算是沒人了。”關(guān)門聲剛起，秦傕上來就捏住了把夫人的臉蛋過癮，滿臉寫著好奇，哪里還聽得見采薇的嘀咕，他瞅瞅桌上的熱水，笑問，“夫人，咱們先擦擦小手好不好？天色不早了，擦洗完了還得早早就寢，免得明日頭疼?！?/br>
    “好?！?/br>
    衛(wèi)子楠抿著嘴笑，琥珀色的眼珠子轉(zhuǎn)了兩圈，閃著從未呈現(xiàn)過的暖意融融，一個“好”字，仿佛卸下了所有的保護(hù)殼，乖巧惹人憐。

    秦傕沒有出雞皮疙瘩，但他忘了呼吸，伸出去準(zhǔn)備擰毛巾的手也整個僵住了。先前在車上，光線昏暗沒看清，只生出了逗她的心思?？蛇@下看清了她那嬌容，倒讓他不知所措。

    這……突如其來的可愛。原來也可以這樣？

    震得人心房猛跳。

    這算怎么回事兒！

    就在那瞬間，有一種濃烈的愛意陡然而生，他渾沒想到，自己竟就這么敗在她的醉酒一笑下，猝不及防。

    晴天一道霹靂……

    他對衛(wèi)子楠的感覺，若要捋清楚，其實(shí)也捋得了。一開始是利用與憐惜，再后來生了好感，之后變成紅鸞口中的上心。只不過對她開了一個小口子，短短數(shù)日，已叫他丟盔棄甲。而現(xiàn)在，她對自己抿嘴笑，一個“好”字，居然讓他覺得哪怕把心掏出來給她都可以。

    他一時如同沐浴在冬日的暖陽里，就快被暖化了。呆坐著，好半天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栽了個徹底。

    半晌，他失笑，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失態(tài)。秦傕啊秦傕，嘲笑太子被女人所誤的你，怎的也淪為自己曾經(jīng)瞧不起的人了？

    他驚訝于自己的變化，又愣了好一會兒，才擰干凈帕子給她擦手。她就那么靜靜看著自己一下一下地擦，咧開嘴傻笑……仿佛他為她擦手是件很逗趣的事。

    “還要擦臉嗎？”他輕笑著問，不再糾結(jié)自己突破底線這件煩心事。*一刻值千金，醉酒一刻也很值錢吶。

    這樣的機(jī)會很難得，趁著她醉酒，他可以暫時在夫人面前卸下了偽裝，回到真正的自己，那些玩世不恭，瞬時就在他臉上找不到絲毫殘余。

    “要?！毙l(wèi)子楠又是簡短的一聲回答，語氣里透著憨憨的味道，好似你若給她一顆糖吃，她能甜甜叫一聲“哥哥”。

    “好?！鼻貍嗯踔哪?，很享受在她面前卸下偽裝的片刻機(jī)會，盡量輕揉地為她擦拭，半是戲謔半是認(rèn)真地說，“你要什么我都給你?！?/br>
    “我要喝水?！彼f，馬上就得寸進(jìn)尺要了東西，“要溫的?！?/br>
    秦傕手上一頓，未曾想到她還會主動說話，眸光軟甚方才，放下帕子，倒了一杯溫水遞在她嘴邊。

    衛(wèi)子楠也不接，純凈如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等著他來喂。

    “真是會上臉的女人……”秦傕彈了她一個腦瓜蹦，一手托在媳婦兒下巴處，一手喂她喝水，謹(jǐn)防她暈暈乎乎地喝灑了。

    她卻沒灑，只是喝完又露出個讓他毫無招架之力的笑臉來。

    秦傕一怔……夫人啊夫人，你害苦了本王！他咬牙重重擱下杯子，想起出宮之際，衛(wèi)子楠跟他說的話——若這之后我發(fā)現(xiàn)王爺亂來，你就真的要傷上加傷了。

    還威脅他，要他管好自己的手腳……

    這是她在明知自己即將醉酒，任憑擺布的情況下，對他的嚴(yán)厲警告。所以，現(xiàn)在她自己無意識地一個勁兒賣乖巧勾引他犯錯，他卻什么都不能做。

    這么一對比，他心中自然是憋了好大一口氣的。

    其實(shí)便是做了什么，只要不過了界去，等衛(wèi)子楠清醒了也是一無所知的?？杉热淮饝?yīng)了，他自當(dāng)管住自己的手腳。再或者，即便她沒有要求，遇上親熱這種事，終究還是你情我愿的好。

    他確實(shí)是不喜歡強(qiáng)人所難的，驗(yàn)她身子清白與否那次，不過是純屬演戲自我暗示過了頭，娶得滿意的夫人后又痛快過了頭，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時無聊過了頭，現(xiàn)在想來都覺得自己，似乎……多此一舉。

    倒也有個好處，夫人真當(dāng)他是個不要臉的了。

    “呵，夫人害得本王好苦?！?/br>
    “苦？”她喃喃問，語氣平平似一湖秋水，似小女娃的懵懂。

    秦傕哭笑不得，明知她現(xiàn)在是個醉酒的，卻還是堵著氣反問她，把手一攤：“看得摸不得，不是苦是什么。夫人自己說說，可愿與本王親近？不就是沒告訴你秘密么，誰規(guī)定做丈夫的什么都得給妻子說，不說還不給親熱。嘁，咱們把小日子過好不就行了?！?/br>
    衛(wèi)子楠始終偏著腦袋，似乎在認(rèn)真思考這個問題，半晌，回答：“親近……嗯……愿意。”竟還頗有些鄭重。

    秦傕真的好想掀了桌子。

    這還不是折磨人嗎……從她嘴里說出來愿意，乖得讓人想把她揉近懷里，可她清醒之下又是絕對不喜人輕易觸碰的，生生叫秦傕體會了一把何為“如火煎熬”。

    她若一直這么醉下去，一直這么乖巧就好了。不，也不對，再這么醉下去，他受不了……

    秦傕握著夫人的手，心中忿忿不平，總覺要向她討要點(diǎn)什么回來，看著她的臉怎么也看不夠：“夫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