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叫我alex就行了?!贝竽泻⒙冻霭籽溃悬c輕佻地笑了,“小刑老師?!?/br> 對方打定主意裝傻,刑鳴也不點穿。其實那天匆匆離開臨湖別墅,他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那個被自己扔去庫房的實習(xí)生是誰。他不太能理解虞仲夜這么做的用意。好像是親近器重的意思,又好像那人仍很遙遠。 刑鳴問虞少艾:“你對那紅字有什么想法?” 虞少艾反問他:“你沒看過丹麥影片《狩獵》嗎?” “看過,那又怎樣?!毙跳Q說,“我私下問了有多年辦這類案子經(jīng)驗的老刑警,女孩的證詞是直接證據(jù),醫(yī)院報告與他親生女兒的指控是間接證據(jù),以現(xiàn)有的證據(jù),劉崇奇的案子必判無疑,沒有任何脫罪的可能?!?/br> “我昨天也在直播現(xiàn)場,刷屏那些留言的ip地址都來自劉老師所在的那個地方?!庇萆侔f,“不是所有證據(jù)都指向真相,也不是所有孩子都是天使?!?/br> 刑鳴板下臉,冷著聲音強調(diào)一遍,我沒有錯。 “你跟我爸簡直一模一樣。”虞少艾聳聳肩膀,笑了笑,“whatever you say.” 例會算是不歡而散了,刑鳴冷著臉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五分鐘后又走出來,一直走到新來實習(xí)生的辦公桌前。 虞少艾仰起臉,嘴角上翹,以笑瞇瞇的表情回應(yīng)對方。他的老子更冷淡。這點煞氣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這個周末,你跟我出差。”刑鳴說。 刑鳴趁午飯時間去了一趟普仁醫(yī)院,打算跟向小波談個條件。他聽李夢圓說,因為對方是自己的哥哥,她便格外悉心關(guān)照,沒想到向小波會錯意,誤解成她暗送秋波,如今死纏爛打,非要討她做老婆。 “你來干什么?”向小波見了刑鳴也沒好臉,搖著輪椅想走,“我老子讓你來管教我?” 刑鳴踹了一腳向小波的輪椅:“對一個來救你命的人,不該是這個態(tài)度?!?/br> 向小波瞠大眼睛:“你打算借我錢?” 刑鳴點頭:“這筆錢數(shù)額不小,我不打算白借你。你得替我辦件事?!?/br> 刑鳴臉上露出微微哂笑的表情,但眼神依舊冷冰冰的。向小波最看不慣的就是他這一點。這人打小這樣,無時無刻不刻意顯出自己對旁人的冷漠、蔑視與不親近,冷得跟蛇一樣。養(yǎng)不熟的玩意兒。 向小波狐疑地問:“不是什么好事吧?” 刑鳴坦率地又點了點頭:“確實不算好。我打算做一期地下賭場的節(jié)目,但你那個場子太大了,我的臥底記者都是生面孔,派不進去,也不安全。” “你的記者不安全,難道我?guī)е樋讛z像機去暗訪就安全了?”危險這種訊號可能是通過氣味傳播的,就像化學(xué)毒劑或者潛伏在下風(fēng)口才能捕到羚羊的獅子,反正刺激得很。向小波腦袋瓜雖不靈,但鼻子還可以,一下就嗅出來了。 “你是熟客?!毙跳Q也不是來這里跟這便宜哥哥討價還價的,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案刹桓???/br> “你直接借我錢不就得了……我爸會賣房子還你的?!毕蛐〔ㄊ莻€貪生怕死的主兒,還想掙扎。 “這期節(jié)目算是警媒協(xié)作,節(jié)目播出之前,警方就會端掉這個地下賭場。風(fēng)險當(dāng)然有,但更大的風(fēng)險是如果你到期還不出這筆錢……”刑鳴微一停頓,拍了拍向小波那條傷腿,手勁不小,痛得向小波齜牙咧嘴。他扭頭就走,“考慮一下?!?/br> 回臺里的時候恰巧又撞見虞仲夜,刑鳴跟幾個沒怎么照過面的同事一起讓開道,恭恭敬敬溫溫順順地讓領(lǐng)導(dǎo)與領(lǐng)導(dǎo)秘書先過去。 虞臺長什么時候回來的他一無所知,虞臺長在眾人面前照常沒有看他一眼。 沒想到剛踩進辦公室不多久,就被臺長秘書一個電話喊出去,說是虞叔要見他。 那天半夜腳崴得不輕,刑鳴走路還有點瘸,但他盡量忍著這種小刀挫骨頭似的疼,不允許自己露陷。人前的刑主播只有也只應(yīng)有一個姿態(tài),抬著下頜直著背,端著一張生人勿近的臭臉,跋扈又驕傲。 還真就沒人看出來。包括他師父蘇清華與成日黏前黏后寸步不離的阮寧。但他一進門,虞仲夜就問,腿怎么了。 刑鳴搖頭,沒事,那天回家崴了一下。 虞仲夜說,我看看。 刑鳴不再小心藏掖,微微跛著走過去,聽話地坐在待客的皮沙發(fā)上,坐在虞仲夜身邊。虞仲夜將刑鳴一條腿拾起來,擱在自己腿上,替他脫了鞋—— 腳剛露出來,刑鳴就怯了,忙不迭地往后躲。 虞仲夜不允許刑鳴逃跑,腕上使力一拽,又把刑鳴拽近自己,箍在原位動彈不得。 他將他的襪子褪下,露出腳踝。 腳踝依然又青又腫,一看就知道沒好好照料過自己。 “怎么那么不小心?!?/br> 虞仲夜垂著眼睛替刑鳴按摩,修長手指在那隆起的腳踝上游動,幅度輕微,力度得當(dāng),很是細心的樣子。 這兒可是臺長辦公室,說起來就跟太和殿似的,都是群臣朝拜的地方。刑鳴簡直受寵若驚。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后撤身體,試圖把自己那條傷腿收回來。虞臺長不似rou身凡胎,慣于睥睨眾生高高在上,難得這么體恤溫柔,反倒教人不自在了。 “別動?!?/br> 虞仲夜沉聲下了命令,刑鳴便真的不敢再動了。他直著眼睛,一眼不眨地望著對方。虞仲夜的眼簾低垂著,眼皮的褶子很深,像刀刻在眉骨下頭似的,睫毛又密又長。這雙眼睛確實令他很著迷。老實說,一個貪婪的商人或是冷血的政客,實在犯不上長有這么一雙詩意的眼睛。 虞仲夜始終沒抬頭,卻似知道刑鳴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臉上,問他:“看什么?” “沒什么?!毙跳Q慌忙挪開眼睛,仿佛被當(dāng)場拿贓的賊。他突然撇撇嘴,罵了聲,“老狐貍?!?/br> “我是老狐貍,你呢?!庇葜僖菇K于抬起眼皮,一向波瀾不驚的眼睛里生出絲絲謔意,“小狐貍?” 刑鳴也覺得這稱呼挺可樂,怎么也遏制不住地笑了:“小狐貍那是你兒子?!?/br> 虞仲夜問:“見著了?” 刑鳴“嗯”了一聲,乖巧地把臉湊過去,枕在虞仲夜的肩窩上。 比起如火如荼的性事,他更享受當(dāng)下這份親昵。他被虞仲夜身上好聞的香水氣息攏著,突然膽子就大了,他撒了個既無破綻也不高明的謊,說上期《東方視界》的節(jié)目還有疑點尚未解釋,但這案子最早的牽線人張宏飛無端端失聯(lián)了。他想把人找回來,查清楚來龍去脈。 刑鳴想著以虞臺長的人脈,要找回區(qū)區(qū)一個獄警該是一點不難。 但虞仲夜卻說,不要再查了。 作者有話說: 文里分別引用了柴靜和陳虻書中的兩句話,一句是“想要看見,就要從蒙昧中睜開眼來?!币痪涫恰澳惚扔^眾又高明在哪兒呢?” 第80章 虞仲夜說,不要查了。無論是這件案子還是其它,都不要再查了。 刑鳴不太理解。通常情況下虞臺長不會涉事太深,不會左右他的思想,也不會干預(yù)他的決定。 然而今天虞仲夜甚至說,《明珠連線》以深度報道為主,行輿論監(jiān)督之實,作為明珠臺傳統(tǒng)王牌欄目敢于出新是好事,兩檔節(jié)目兩個視角,即使改版也并不沖突。《東方視界》作為新節(jié)目表現(xiàn)搶眼,半年試播期即將期滿,就留下吧。 如此一來,《明珠連線》可以革新,《東方視界》也不受影響,它們?nèi)缭诓煌慕?jīng)度與緯度,各有各的生存空間。 是個皆大歡喜的決定。但刑鳴高興不起來。他好一會兒才徹底琢磨過來,這是虞仲夜在跟他談條件,為了不讓他繼續(xù)追蹤劉勞模的案子?;蛘哒f,不準許他重揭舊事,重提過往。 夢里他感到自己被勒得喘不過氣,夢外頭這種窒息感依然強烈。 就像某天他被人從考場帶走,他看見尸床上父親傷痕累累的軀體。皮膚像刷了厚厚一層石灰,青棱棱的血管全都爆出來,他閉著眼睛,看上去總算安享寧靜,但旁邊的獄警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這個男人死在便盆旁邊,并未瞑目。 刑鳴直直盯著虞仲夜不回話,辦公室外忽然有人敲門,聽聲音是駱優(yōu)。 虞仲夜很自然地將刑鳴腫脹的腳踝與小腿放開,讓他進來。 刑鳴剛把腳踩進自己的皮鞋,駱優(yōu)就出現(xiàn)了。他睨他一眼,明明白白一臉輕蔑。 但當(dāng)目光盡頭的人物變成虞仲夜,駱優(yōu)的眼神突然就多情起來。他說今晚《明珠連線》首次直播,想請虞老師在一旁坐鎮(zhèn),給他點鼓勵與信心。 這話說得太假了,刑鳴幾乎嗤之以鼻。這人在東亞多得是大型節(jié)目的直播經(jīng)驗,何必裝得跟初出茅廬的新人一般。 但虞仲夜也不點破對方這點心思,微笑道,好。 駱優(yōu)是虞仲夜叫來的。沒一會兒老陳也來了。 老陳進門就說:“今天讓你們一塊兒到虞叔這兒來,是因為文娛中心的老蔣為了臺慶晚會的事兒求我們幫忙,他想跟我們新聞中心借兩個男主持人?!?/br> 臺慶晚會幾乎每年都辦,唯一停辦的一次是前年湖北澇災(zāi),直接改成了賑災(zāi)義演。但今年的臺慶晚會不比以往,明珠臺建臺五十周年,上至中央領(lǐng)導(dǎo),下至億萬百姓,每個人都看著。 這是舉國矚目的大事件,娛樂中心提前三個月就開始準備了,新聞中心倒是一切如常。臺里這會兒提前放出晚會籌備細節(jié)與邀請哪路明星的風(fēng)聲,無非是想把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老影廠遷址的事情掩蓋過去。觀眾大多是健忘的——人們對于與己無干的事情大多是健忘的。這不,為了誰家的偶像能登上明珠晚會的舞臺,粉絲們已經(jīng)大打出手,網(wǎng)上全是罵戰(zhàn)。 老陳繼續(xù)說下去:“文娛中心那些個,資歷夠的形象稍遜,形象好的氣場不足,有幾個太鬧騰,有幾個太死板,有幾個倒是各方面都不錯,但這么重要的場合,娛樂咖們到底鎮(zhèn)不住場?!?/br> 老陳說話向來喜歡吹抬自己貶損別人,言過其實得厲害,但他這回的意思顯然就是虞仲夜的意思,他笑吟吟地看著眼前兩個年輕人,說,你們倆是當(dāng)之無愧的人選,明珠雙子星,能力旗鼓相當(dāng),站在一起也很養(yǎng)眼。 籌備的時間不算寬裕也不算緊,但對于刑鳴這種沒有大型直播晚會經(jīng)驗的新人而言,臺里比他適合的人選數(shù)以百計,這么大的餡餅掉下來,不得不說是萬歲爺莫大的榮寵。 老陳把自己兼自己治下的新聞中心捧舒坦了,眉開眼笑地對駱優(yōu)說:“還記得前兩年臺慶前夕,中央領(lǐng)導(dǎo)來臺里視察工作,臨走之時,老爺子特意在演播室里題詞:群眾喉舌,政府鏡鑒,激濁揚清,揮斥方遒?!钡搅四硞€地位,人走了,茶也不敢涼,老陳把老爺子的話記得一字不差,對駱優(yōu)也畢恭畢敬:“今年臺慶晚會,務(wù)必還請老爺子來看看?!?/br> “當(dāng)然。”駱優(yōu)笑著點點頭,又看了虞仲夜一眼,“他和虞老師還得約著下棋呢?!?/br> 虞仲夜說,這個周末你們兩個商量一下。 駱優(yōu)說好,刑鳴卻不說話,他跟虞少艾上午已經(jīng)定下周末一起出差,去調(diào)查清楚劉勞模一案中的疑點。 虞仲夜不帶表情,向他確認:“聽見了?” 虞臺長目光里的逼迫感不容忽視,刑鳴不得已“嗯”了一聲,別別扭扭不情不愿。 調(diào)查一事,兒子想去,老子不同意。他是老子的下屬,卻是兒子的上司,他違拗不得老子,卻忽悠得了兒子,刑鳴一回到辦公室就跟虞少艾說,不用出差了。 刑主播是那種喜怒都寫在臉上的人,許是打小優(yōu)秀,自己把自己慣的,他心情不好的時候臉色通常很差,一般稍有點眼力見的人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惹他。但虞少艾初來乍到,沒領(lǐng)教過,還想再爭兩句,結(jié)果刑鳴毫不給面子地扭頭就走,說那個親吻嘴唇的視頻清清楚楚就是猥褻無疑,沒必要一查再查,你要真閑得慌,再去別的組幫忙吧。 眾目睽睽下,一再被當(dāng)眾打臉的虞少爺脾氣也來了,他追上幾步一把拽過刑鳴,臉迫近,唇也貼上去。 “喲!”阮寧在他們身后發(fā)出驚呼,大辦公區(qū)里這么多雙眼睛都瞪圓溜了。 看似激吻,實則無事發(fā)生,借著位呢。 放開自己領(lǐng)導(dǎo),虞少艾斂起玩笑的心思,一臉嚴肅地說,這么近的距離現(xiàn)場看著,都有可能發(fā)生誤判,那個一晃而逝的鏡頭根本說明不了問題。 險些親密接觸,刑鳴完全板起臉,面色鐵青。從簡歷來看,虞少爺紆尊降貴來新聞中心當(dāng)實習(xí)生根本就是玩票性質(zhì),他的主要興趣在音樂,去文娛中心歷練才合適。刑鳴不理解,你為什么非查不可? 虞少艾眼睛一瞇,又極花哨地笑了,新聞人的直覺。 兩人對峙一晌,刑鳴再次轉(zhuǎn)身而去,你去《晚間新聞》的雜務(wù)組幫忙,現(xiàn)在就去。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刑鳴通過電話把自己的困惑告訴蘇清華,沒想到蘇清華的意思竟是一樣的,案子的真相留給公檢法,公眾有知情權(quán),媒體有監(jiān)督權(quán),你在這件事上發(fā)聲,已經(jīng)盡到了一個媒體人應(yīng)盡的職責(zé),錯不了。 可如果……如果真的錯了呢?掛了電話,刑鳴不覺寬慰,反倒更感難安,他心里那一點點疑懼正被不斷放大。 周五晚上,《新聞中國》之后照常是《明珠連線》,新改版第一期,萬眾矚目。刑鳴沒想到,駱優(yōu)在節(jié)目中的直播部分竟也報道起了劉崇奇的案子。 兩檔欄目深入報道同一個新聞,切入點當(dāng)然不一樣。但與《東方視界》討論性犯罪者信息能否公開的立足點完全不同,《明珠連線》把觀眾視線全都聚焦在了劉崇奇本人身上。 刑鳴犀利,駱優(yōu)更犀利,刑鳴質(zhì)疑,駱優(yōu)質(zhì)疑得更深遠,角度更刁鉆,他甚至現(xiàn)場連線赫赫有名的當(dāng)?shù)仉娨暸_,質(zhì)疑地方媒體在整個全國勞模性侵案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負面作用,他們盲目放大人性中某一瞬間的善念,刻意塑造英雄博取民眾關(guān)注,從而放棄了媒體應(yīng)有的審核義務(wù),對英雄背后的真實一無所知。 譬如劉崇奇獲“感動中國年度人物”那年,各大媒體包裝甚至重塑其事跡并對民眾進行狂轟濫炸,引得各界人士愛心泛濫,對民工小學(xué)捐款了三百來萬。 然而據(jù)記者調(diào)查,劉老師在受到社會各方面對其民工小學(xué)的資助之后,先后幾次給自己的大女兒一筆買房基金,累計金額差不多也接近百萬。 而民工小學(xué)里的桌椅仍舊有一半是壞的,校內(nèi)設(shè)施大多年久失修,墻面油漆斑駁。 這些信息都來之不易,刑鳴完全不知道駱優(yōu)什么時候做了這些調(diào)查,可能在他定下這個選題之初,對方就已經(jīng)卯足了勁,要挖深,挖狠。 劉勞模案子的熱度持續(xù)發(fā)酵,一天一個新高潮。《明珠連線》晚于《東方視界》播出,累積了《東方視界》前一天的觀眾基礎(chǔ),相當(dāng)于踩在《東方視界》的肩膀上更上一層樓,所以實時收視率毫無爭議地就贏了。但不得不說,演播室里的駱優(yōu)太完美,就跟絹花一樣,鮮艷雋永,毫無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