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帶著幾分寒涼,然而林依依的心里卻始終燃燒著一團(tuán)怒火。 這樣的憤怒,她有好多年沒有再有了,因為見的多了,所以麻木了。 林依依以為除了張良等有限的幾人之外,她不會再為其他的人而憤怒了,但是為什么知道了紫蘇的遭遇之后,她卻如此憤怒呢? 那還是個讓她失望的孩子。 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說到底也是紫蘇自己的選擇,因為她一早就知道張敖與魯元公主有婚約,然而她還是一頭撞了過去,也許在她的心里,以她的出身,能在趙王身邊做一個小小的姬妾,也是無比的榮耀吧。 這也是這二十多年來,林依依四方游歷時所得的感悟。 太多的事例告訴她,她不能總是以兩千年后人們的觀念來看待這個時代的人了,所以當(dāng)初她試著勸阻卻被她拒絕時,才沒有堅持。 現(xiàn)在想想,或許那時她強(qiáng)硬一些,也許她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下場了。 “呵,只是或許而已啊,也或許,她不會聽,反而會恨我?!?/br> 她搖頭苦笑,走到院子里,抬頭望向皇宮的方向。 她忽然有些好奇,皇宮里那個做了這種事情的女人,她現(xiàn)在又在做什么,會不會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愧疚和不安? 又或者會是很得意? 白色的身影一晃,悄然消失于墻頭,沒有驚動任何人。 新都還在建設(shè)之中,所以櫟陽宮此時還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皇宮,里面住著大漢帝國最尊貴的一家人,所以它的防御力量可想而知了。 那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還有那一隊隊不定時往來巡察的侍衛(wèi),無不表達(dá)著這座皇宮對于那些不請而來之人的防備與惡意。 然而,這一切對于林依依來說,卻沒有多大的困擾,她就那么飄然而入,閃身間掠過一重重殿頂檐角,卻沒有驚動任何人。 林依依的輕功很好,但真正能讓她在防衛(wèi)森嚴(yán)的皇宮中來去自如的,卻是她當(dāng)初被滄海君強(qiáng)留在蓬萊時學(xué)會的一門斂息之術(shù)。 當(dāng)初,她為了能離開蓬萊島,可是動了不少心思,想了不少辦法,可不僅僅只是將輕功練的純熟,像是這種能夠隱藏自己、不讓別人查覺自己的行蹤的功法當(dāng)然也要學(xué)習(xí)了,甚至連往日里不怎么上心的劍術(shù),她都很是下了一番苦功。 只可惜,她本事是長了不少,但是,沒有滄海君的允許,面對大海,她所有的準(zhǔn)備都無法實施。 不過,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白學(xué),這幾年來,她以赤松子的身份行走世間,這一身的本事卻是完全可以支撐的起一位世外仙師的形象了,她也算沒有為師門抹黑。 皇宮很安靜,除了燈火,便是那隨處可見的侍衛(wèi)了,當(dāng)然,偶爾她也會看到一兩個內(nèi)侍、使女略弓著背,低頭小步趨行,行色匆匆卻仍然安靜無聲。 真的很像一座巨大的墳?zāi)拱 ?/br> 林依依心頭忽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而這些生活在這座皇宮中的人們,在她的眼中也莫名地有些行尸走rou的模樣了。 心頭的怒火忽然消散了開來,卻又在她的心底化成了一股說不清的郁氣,沉沉的,讓她很不舒服。 算了吧,這鬼地方她是真的不喜歡。 那個呂雉,是個怎樣的狠人史書上早有記載,比起她對待戚夫人的手段來,她對紫蘇已經(jīng)算得上是仁慈了。 這樣的人,又怎么可能會有愧疚之心呢? 大概,也不會有什么得意之色吧,畢竟,紫蘇在她眼中,也真的什么都不是。 而她,就算是見到了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又不能殺了她。 林依依忽然之間有些迷茫了,不知道自己跑到皇宮來倒底有什么意義,她甚至都不知道皇后的寢宮在哪兒,這一路過來,她也暗中探查了幾座宮殿了,卻都不是皇后寢宮。 輕輕嘆了一口氣,她看了眼不遠(yuǎn)處那座原打算去查看一番的宮殿,轉(zhuǎn)身想要離開。 誰知那座宮殿里卻傳出了一陣喧嘩聲,一群內(nèi)侍和宮女們有些慌亂地從殿中退出,一個貌似內(nèi)侍頭領(lǐng)的中年內(nèi)侍小心地關(guān)上殿門,一回頭看到他們有些驚慌失措地圍成一堆,便對著他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趕緊離開,然后回頭看了一眼自己也離開了。 林依依站在一座宮殿的頂上,明明一身白衣在夜色中應(yīng)該格外顯眼,偏偏那么多人卻是誰都沒有往她這個方向看上一眼。 林依依看了一眼他們離去的身影,又看了一眼那座宮殿,心里忽然想到,不會這么巧吧,自己找了半天都沒找到的地方,在自己想要離去的時候,卻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了? 那,是不是過去看看呢,里面似乎發(fā)生了一些什么事呢。 她略猶豫了下,便腳下一點(diǎn)向著那座宮殿飄了過去。 這座宮殿很大,除了主殿,當(dāng)然還有偏殿,而剛才那些人就是從主殿出來的,所以林依依去的當(dāng)然就是那座主殿了。 此時的殿內(nèi),一對母子相對而立,氣氛卻有些緊張,這一點(diǎn)從滿地被摔碎的茶盞以及散落在地的針線和未完成的衣物就可以看得出來,這里剛剛才發(fā)生過不愉快。 “母后,兒子怎么敢責(zé)問您?兒子只是想說,母后若不喜歡那個紫蘇,讓她遠(yuǎn)遠(yuǎn)的離開就是了,沒必要……沒必要非要要了她性命不可?!?/br> 劉盈小小的身子有些瑟縮,卻努力抬起頭望著自己的母親,想要將自己的意思表達(dá)出來,同時也想規(guī)勸一番自己變的越來越狠辣的母親。 只是,當(dāng)他看到母親眼中的冷意,以及其中透出的一絲失望時,他的聲音卻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 “呵?!?/br> 呂雉一聲輕笑,帶著nongnong的嘲諷之意。 她走到兒子的面前,慢慢蹲下身來,就那么看著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清澈到純凈的眼睛,很漂亮,可也太單純。 她伸手輕輕地?fù)徇^那雙眼睛,然后落在了他小小的肩膀上。 忽然間呂雉輕嘆了一聲,有些無奈地道:“太子,你很聰明,很多事情你一眼就能看破,就像今天這件事兒,母后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但母后不會騙你,那的確是母后做的。可是,你還小,有很多事情你都不懂,你只知道母后想讓她死,卻不知道母后為什么要她死。母后不是殺人狂魔,不會無緣無故就想要一個人去死。你要記住,這個世界上,只要是為了你和你jiejie,母后是什么都愿意去做的?!?/br> 劉盈歪著頭想了想,輕聲問道:“母后殺她是因為jiejie?” 呂雉沒有說話,但是唇角卻微微彎起露出了一絲笑意來。 這么快就想到了這點(diǎn),她的兒子果然是極聰明的,只可惜,心腸卻是太軟。 只是對于這一點(diǎn),她心里卻又是極糾結(jié)的,一方面,她覺得兒子的心腸軟會被人利用、欺瞞,身為太子、未來的儲君,這分明是他的一大弱點(diǎn)。 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卻又說明她的兒子善良。 善良的人總是會更重視情義一些,他連一個陌生人都能夠同情,那么對于他的親人,他也一定會更加的有情義一些。 這樣他就絕不會傷害他的母親和jiejie,反而會對她們極好。 她雖然出身低微,但是半生經(jīng)歷尤其是這幾年的宮廷生活,讓她見到、聽到了太多的故事。 就算是平民百姓還有為了爭家產(chǎn)而鬧的父子反目、兄弟鬩墻的,更何況是帝王家? 尤其是現(xiàn)在她們母子的處境還不是那么的好。 一邊,她想讓兒子能夠知道他所處之地并不是那么的光明干凈,另一邊,她卻又不想兒子的心如她一般累,那雙干凈純澈的眼眸染上陰暗。 好在,他總算是聰慧的,那些陰暗的東西,他雖然不喜歡,但也能夠看到,也能夠想到。 這樣也好,讓他繼續(xù)這樣善良下去吧,所有的污穢與陰暗都由她來承擔(dān)就好。 劉盈看到母親在笑,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對的,母親果然是為了jiejie才容不下那個紫蘇。 他仔細(xì)地想了想,那個女子他只在一次張敖舉辦的聚會上瞧見過,看上去是個溫溫柔柔的姑娘,雖然沒有與她說過話,但是偶爾也會聽張敖聊起來,似乎是個心里明白之人。 所以,雖然他心里也有些覺得張敖似乎對不起jiejie,但是回頭看看并沒有比自己大幾歲的jiejie,他又很理解張敖,也就沒把紫蘇這個人的存在當(dāng)過一回事,他有那個信心,有父親在,有他在,張敖就絕不敢對自己的jiejie不好。 “母后,是您說jiejie還小,要完婚也得再多等幾年才行,可是張敖已經(jīng)大了,他身邊總是需要個女人的,你就算是殺了那個紫蘇,他難道就不會再有個青蘇、綠蘇了嗎?” 劉盈稚嫩的聲音帶著幾分無奈,努力地勸說著自己的母親。 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人也已經(jīng)死了,他原本不必來這一遭的,還惹得母親生氣,只是,他怕會有類似的事情再次發(fā)生,因為在他聽說了這件事之后,就已經(jīng)思考過母后這么做的原因了。 而根據(jù)他所知道的這些信息,他得出了以上這個結(jié)論,所以他才會想要來確認(rèn),同時也是規(guī)勸,他不想自己的母后變成那般狠毒殘忍之人。 呂雉微笑著站了起來,拉著他的小手,小心地躲過那一地的零亂,走到榻邊坐下。 “你說的對。我不能夠阻止張敖那小子找女人,也沒那個道理。但是我卻得為了你jiejie而對他身邊的女人進(jìn)行篩選。他可以有姬妾,卻不能有寵妾,因為一旦有了寵,有些人就會恃寵而驕,就會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地位,就會生出一些不該生出的野心和貪欲。一旦有了野心和貪欲,做起事來,也許就會不計后果了。” “那個紫蘇母后也調(diào)查過,看上去似乎是個溫柔端莊的,可實際上卻是個有心計的。她把張敖那小子哄的很好,讓他很是寵她,這也罷了,可是她不該讓張敖對她動了心。他的父親死了,趙國亂哄哄一團(tuán),他雖然沒有將那個紫蘇一起帶回趙國,可是心里卻一直都沒有放下過她。你可知道,這大半年來,他每個月都有信送給那個紫蘇?就在前不久,他已經(jīng)派了人來接她,而他在趙國給她準(zhǔn)備的院子,據(jù)說也是最好的?!?/br> 呂雉的聲音很冷,臉上的神色也陰沉沉的,她眼中有怒氣蒸騰,此時卻強(qiáng)行壓制著不讓這怒氣暴發(fā)出來,因為她不想這怒氣撒在自己的兒子頭上。 劉盈一愣。 他似乎有些聽明白了,母后顯然是在張敖的身邊放了耳目,而張敖對那個紫蘇的重視讓母后生出了危機(jī)感,所以才會對她動手。 他苦惱地抿了抿嘴,道:“母后,你是不是想的有些多了?她一個小小的村姑,就算是張敖待她好些,她難道還真能威脅到j(luò)iejie的地位?就算是她有野心,可張敖是個老實的,他絕不敢對jiejie有半點(diǎn)不好的。唉,現(xiàn)在說這些也有些晚了,人都已經(jīng)死了,兒臣只希望,母后你以會不要再做這種事兒了,免得張敖心中存了疙瘩,說不定以后還會疑心到j(luò)iejie頭上,傷了夫妻情份?!币沧屇赣H你少造一些殺孽,手上少染一些鮮血。 這最后一句話,劉盈沒有說出口,但卻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期望。 “呵,你小小年紀(jì),又知道什么是夫妻情份了?” 呂雉看著兒子小大人一般一本正經(jīng)說話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指在他的額頭輕輕一點(diǎn),道:“不過你說的對,這人與人之間的情份啊,還真的是很容易就傷的半點(diǎn)不剩了。”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僵硬,眼中透出陣陣?yán)湟狻?/br> “母后。” 感覺到母親的變化,劉盈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袖子,眼中露出關(guān)切來。 他知道她想到了什么,那樣的事情,他曾親眼見過,也親身體驗過。 他可以不去怨恨,因為那是他的父親,是給了他生命和一切的人,所以無論他如何對他,他都不會去怨恨,可是母親卻做不到。 他早已感覺到了母親的改變,一天一天的,像寒冬里的河水,慢慢冰封起來,誰若是不小心砸開了河面,那必定是鋒利如刀鋒般的斷茬,能傷人、也會傷人。 他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來安撫她那顆被傷害的心,只希望她不要活的那么痛苦,那么累。 捕捉到兒子眼中的擔(dān)憂和關(guān)切,呂雉心中一軟。 對啊,他年紀(jì)雖小,但他又怎么會不懂? 那些殘酷的事情,他同樣沒少經(jīng)歷。 她甚至聽女兒說起過一件事,當(dāng)初在彭城,逃亡的路上,他們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幾次三番地扔下了車。 她無法形容當(dāng)時聽說了這件事時她的心情,竟然也并不覺得驚訝,那的確是那個男人能夠做得出來的事情。 只是,她為她的一雙兒女而心痛。 然而,兒子卻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提過這件事,哪怕是她曾經(jīng)旁敲側(cè)擊地問過他,也只得到兒子微笑著一句:“有過這種事兒?兒子怎么不記得?” 他似乎真的不記得了一樣,對待那個自私薄情的父親時,仍然孝順而恭敬,沒有半點(diǎn)怨恨。 有時候她想不明白自己這個兒子為什么會是那樣一個性子,為什么可以那般良善,可以對所有人都奉上他的好意,難道他就從來都沒有想過,也許這些人會算計他、傷害他嗎? 她定定地看著坐在身邊的兒子,這樣好的一個兒子,她絕不會讓人傷害他。 “時間不早了,太子該回去歇著了?!彼嗣鹤拥哪X袋,柔聲道。 “母后……” 劉盈卻還是有些擔(dān)心,也有一種忐忑。 也是在此時此刻,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今天來找母后的行為,對她又何償不是一種傷害。 “好了,回去吧。母后答應(yīng)你,如非必要,以后不會再輕易殺人了?!眳物衾约旱膬鹤诱酒鹕韥恚櫭伎戳丝匆坏氐睦羌?,她大聲道:“來人。” ※※※※※※※※※※※※※※※※※※※※ 嗯,評論區(qū)好安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