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丁若水被不少病人下跪過,但跪得這么有禮有力有氣勢的還是頭一遭,嚇了一跳,趕忙去攙對方:“可別這樣,我也沒干啥啊。你說你要是快死了被我救回來行個大禮倒還說得過去……” 郭判黑線,總覺得中了一箭。 李昂卻嚴(yán)肅道:“丁神醫(yī)勸得將軍回心轉(zhuǎn)意,就是救了李昂一命,救命之恩,實難相報!” 丁若水囧,忽然明白為啥春謹(jǐn)然那么喜歡白話了,原來話多真是有好處的:“你現(xiàn)在謝也謝過了,趕緊起來吧?!?/br> “日后若有用得上李昂的地方,神醫(yī)開口,在下萬死不辭。”李昂并非花言巧語之人,禮到,話盡,便颯爽起身。 藍天,白云,綠竹,兩個身影漸行漸遠。 江湖,廟堂,一片中原,萬里之隔。 沒人知道何時才能再相見,只希望到了那時,仍能把酒言歡。 第93章 云中杭家(一) 裴宵衣蘇醒時,正值午夜,外面罕見地起了霧。濃霧遮去月亮大半光輝,天地間一片渾濁混沌。因睜開眼睛與閉上眼睛,所見皆是黑暗,以至于蘇醒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裴宵衣都以為自己到了地府。 地府是什么樣,裴宵衣曾不止一次地想過。他自問不是好人,所以很早便知道,自己是登不上極樂的,故而閑來無事,就會展望下自己一命嗚呼后的未來。但有先見之明,不代表他不懼怕死亡。是人都怕死,他也不能免俗,況且他只活了二十幾年,哪怕充滿痛苦和磨難,他依然不想就這樣結(jié)束。 尤其現(xiàn)在,他剛剛感受到活著的真正滋味,剛剛明白什么是兄弟朋友,剛剛找到牽腸掛肚的家伙,剛剛動了天長地久的念頭。 他不甘心。 但不甘心又有何用。從發(fā)現(xiàn)靳夫人給他的“例行解藥”有問題時,一切都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逐漸飄遠,最終蜷縮到腦海深處某個黑暗角落,遠遠地,看著自己在不知名力量的cao控下,攻擊,殺人,似瘋似魔。 零散的碎片,拼湊不出完整的記憶,但近朱者赤,跟著春謹(jǐn)然待久了,似也能汲取到一些推斷能力。所以裴宵衣大概猜得出,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若立場對調(diào),他是被攻擊者,也會毫不猶豫把這樣的瘋子殺掉。 他不恨殺他的人。 他只恨靳夫人。 兒時被打,他只是怕,少年被毒,他只是怨,可如今,恨意深入骨髓。 若真有轉(zhuǎn)世輪回,他希望靳夫人為山兔野狐,自己為豺狼猛獸,終日食其rou,飲其血,生生世……不,還是不了。 若真有來世,他希望仍能和那家伙相遇,而且越早越好。 這一世,他連句好聽的話都還沒來得及說給對方。 有東西從眼角滑落到枕頭上,暈開一朵小花。裴宵衣看不見,卻清晰地感覺到了濕濕的溫?zé)?。他心中詫異,不是因為第一次哭,而是因為,淚水的觸感實在太過真實。 人死后也會有如此清晰的感覺嗎? 裴宵衣忽地激動起來,因為某種極其微小的可能。 他閉上眼,又重新張開。黑暗似乎沒有那么徹底了,籠上一層灰蒙蒙,就像罩上了紗。他想坐起來,可拼盡全力,卻仍一動不動,身體仿佛成了石頭,只能以這樣的姿態(tài)存在,再不聽從腦袋的使喚。 剛?cè)计鸬南M咒螠缦氯ァ?/br> 裴宵衣閉上眼,他覺得很累,累到不想再去期盼,不想再去嘗試,也不想再去失望。 沙沙—— 地府里也有風(fēng)吹葉動的聲音嗎? 啪啪—— 這又是什么? 一心等待黑白無?;蛘吲n^馬面來勾自己的裴宵衣,實在不喜歡這一驚一乍的詭異聲響,但陰間的差役們得罪不得,所以盡管不滿,他仍安靜躺著,難得的乖順,以期良好的表現(xiàn)能換來轉(zhuǎn)世的稱心。 “這什么鬼天氣……” 忽然抱怨的聲音就像從地底下飄出來的,而且就在耳邊! 裴宵衣渾身一震。 “我就說這窗子關(guān)不嚴(yán),非拖著不修……” 郁悶的碎碎念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可很快,另一種更清晰的聲音取代了它——那是窗扇在被人反復(fù)開關(guān)。 一記巨大的碰撞聲后,窗扇終于安靜下來。 又是那個聲音,不過已經(jīng)從郁悶變成了得意:“敬酒不吃吃罰酒,我還治不了你了?” 裴宵衣聽見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聲音的主人又回到床邊,裴宵衣忽然沒了睜眼的勇氣。如果這是輪回之苦前的最后一個美夢,那他寧愿永不蘇醒。 手忽然陷入一片溫暖。 那個自己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都動不了指頭的手,正被人緊緊握著,溫暖包裹。 接著,裴宵衣聽見了此生最刻骨銘心的告白—— “大裴,我只說一次,聽不見,就是你虧了?!?/br> 傻瓜,他聽得見,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你要是再不醒,我就去夜訪別的男人了。環(huán)肥燕瘦,左擁右抱,春情旖旎,魚水之歡,你儂我儂,蜜里調(diào)……” “我的……” “……” “鞭子呢……” “啊啊啊啊啊大裴?!??!” ——昏迷四十九日后,裴少俠蘇醒,身體虛弱至極,耳鳴雪上加霜。 “脈象平穩(wěn),已無大礙?!狈畔屡嵘賯b的手腕,丁神醫(yī)給了八個字。 掌燈的春少俠緊張追問:“沒有大礙為啥動不了,起不來?” 丁神醫(yī)瞥他:“你一口氣睡上五十天,給我鯉魚打挺試試?” 春少俠氣焰全無。 那廂已經(jīng)說話已經(jīng)不再斷斷續(xù)續(xù),只是聲音還十分沙啞的裴少俠插嘴道:“我自己起不來,你就干看著,不能扶一下?” 話是沖著春謹(jǐn)然說的,可丁若水卻皺起了眉:“他冒著生命危險把你從崇天峰上救下來,你對待救命恩人就是這種態(tài)度?” 裴宵衣條件反射地想還嘴,卻猛地想起不久前的“自省”,那種連一句好話都沒來得及說的懊悔,他不想再感受第二次。 丁若水看著男人嘴唇翕動,卻欲言又止,使壞地挑唆道:“想什么就說什么,不用克制?!?/br> 他不喜歡裴宵衣,這一點他從不掩飾??伤幌矚g的,是裴宵衣對待春謹(jǐn)然的態(tài)度。他不知道這人到底有什么值得春謹(jǐn)然喜歡的,甚至不惜舍命相救。 裴宵衣看向春謹(jǐn)然。 后者沒看他,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著油燈,幾近虔誠地凝視那抹光亮,仿佛那是生命之火。 裴宵衣知道春謹(jǐn)然是故意不看自己的。 甚至,他能從搖曳火光的微微顫抖中,感覺到掌燈者的忐忑與不安。 他們倆之間有什么? 親一下罷了。 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顧慮,他從沒給過對方承諾,甚至沒說過一句喜歡。他是一個需要掌握全部主動權(quán)的人,一個即使動了心也要給自己留后路的人。他會在心徹底淪陷時,仍只付出一個吻,可那個只被親了一下的人,卻舍命闖上了崇天峰。 傻。 傻得讓人心疼。 傻得讓人舍不得放。 “春謹(jǐn)然,”裴宵衣的呼喚很輕,配上沙啞的嗓音,渾然天成的曖昧,“以后別夜訪了?!?/br> 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春少俠愣住,以為對方忽然直呼自己大名是要說什么特別的事,結(jié)果居然是這個,哭笑不得:“知道啦,我又沒病,才不會主動找抽?!?/br> “我以后再也不抽你了,”零碎的記憶片段里,有一些讓裴宵衣悔得想撞墻,“不需要鈴鐺,我也不會動手了?!?/br> 春謹(jǐn)然挑眉,擺明不信:“真的?” 裴宵衣很認真地眨了下眼:“嗯?!?/br> 春謹(jǐn)然壞笑地湊近不能動的他,故意挑釁:“那我還怕你啥啊,憑什么你說不能夜訪我就得照辦?” 裴宵衣漂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因為我會吃醋。” 春謹(jǐn)然的壞笑僵在臉上。 “吃醋了還不能抽你,多難受。”裴宵衣嘴角揚起清淺卻好看的弧度,“所以你就行行好,可憐可憐那么喜歡你沒你不行看你夜訪就鬧心的我吧。” 春謹(jǐn)然:“……” 裴宵衣:“春少俠?” 春謹(jǐn)然:“你真的是大裴嗎?” 裴宵衣:“不然呢?!?/br> 春謹(jǐn)然:“總覺得像青風(fēng)……” 裴宵衣:“你腦袋里能不放別的男人嗎……” 春謹(jǐn)然:“青風(fēng)是浪蕩了些,但若水、郭判、定塵、白浪、裘洋、房書路、杭明俊、戈十七、祈萬貫他們也不行嗎?” 裴宵衣:“……” ——人生最慘之事莫過于你為愛人從善棄惡,愛人心里卻有一本花名冊。 三日后,裴宵衣終于能起身下地,又過五日,恢復(fù)力驚人的他已經(jīng)健步如飛。 已經(jīng)被某二位旁若無人的甜蜜氣氛膩得想殺人的丁神醫(yī),終于忍住了往湯藥里下毒的手,改為下逐客令。 春謹(jǐn)然雖然還想再多住些日子,以便確保裴宵衣是徹底好了,但直覺告訴他與丁若水多年的友情已經(jīng)因為一個男人而來到懸崖邊緣,再待下去,八成要毀,所以再不舍,也只能告辭。 如此這般,春宵二位少俠踏上了通往春府的路。 這是裴宵衣第二次去春謹(jǐn)然家,心情卻與第一次截然不同。上次,他看不見前路,亦不敢全然聽從內(nèi)心,這次卻再沒有任何迷惘,腳下踏實,心內(nèi)充盈。 俗話說的好,飽暖思yin欲,春宵二位少俠也不能免俗。只是二人所想的畫面不完全一致,若有誰能跑到老天爺?shù)纳磉呉黄鸶╊蜁l(fā)現(xiàn),這一點點不一致,非常致命。 但那個時候,沉浸在快樂中的他們還并未察覺。 甚至到了春府,也沒有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