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沒、有！”春謹(jǐn)然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夏侯正南放下茶杯，定定看了春謹(jǐn)然一會兒，忽地笑了，悠遠的目光似在看春謹(jǐn)然，又好似在透過他看別人：“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第二大膽的人?！?/br>
    既然大膽了，春謹(jǐn)然索性大到底：“第一是誰？”

    夏侯正南沒說出任何名字，只淡淡道：“死了。”

    在夏侯正南這里何謂大膽？春謹(jǐn)然的理解，那就是頂撞不恭敬唄，一如自己所言所行?？身斪驳娜怂懒嗽摳吲d的，為何此刻老頭兒眼里卻只有落寞和懷念。

    敏銳如春謹(jǐn)然，就是再吃口豹子膽，也不會多問了。

    直到離開夏侯山莊，春謹(jǐn)然都沒有再見過裴宵衣。聽說靳夫人在商議完霧棲大澤之事的當(dāng)晚便已離開，春謹(jǐn)然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記得清清楚楚，當(dāng)景萬川提到赤玉時，眼里驟然閃出異樣光芒的，只有圓真大師，和她。

    春謹(jǐn)然不敢肯定地說那代表什么，但得赤玉者得天下，若江湖最有勢力的門派中，得天下之心最切的反而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和尚，那不是這倆人瘋了，就是武林瘋了。

    春謹(jǐn)然對天下沒興趣，但對赤玉傳說卻興味盎然，偏巧夏侯老頭找他做耳目，那就順?biāo)浦酆昧?，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配合讓老頭很是滿意，竟然痛快答應(yīng)了他再帶一個幫手的條件。

    只是不知道，這幫手愿不愿意同行。

    六月初一，若水小筑。

    “當(dāng)然要去??！”丁若水沒等春謹(jǐn)然把話說完，便一口答應(yīng)下來。

    這可與春謹(jǐn)然的預(yù)想大相徑庭：“你什么時候也喜歡上湊熱鬧了？”

    “那是你的愛好，我才不敢搶，”丁若水沒好氣地回了一嘴，卻難掩眸子里燦爛的憧憬之光，“西南啊，霧棲大澤啊，據(jù)說有好多特別珍貴的藥材，隨便采一樣，都是珍寶啊?！?/br>
    春謹(jǐn)然莞爾，同時也很開心，畢竟前途兇險，有真正能夠動力滿滿的目標(biāo)，不管天下，解謎，抑或草藥，都是好的。

    之后的兩個半月，春謹(jǐn)然和丁若水各自準(zhǔn)備著，其實要準(zhǔn)備什么呢，無非是些干糧，水。為防走漏風(fēng)聲，那張山川地貌圖仍放在杭家，所以春謹(jǐn)然也只能憑記憶，預(yù)想著那片地界上會遇見什么危險。

    整個夏天最熱的光景，便在這樣的忐忑、興奮、期待中，飛速流逝。春謹(jǐn)然甚至都沒覺得熱，一晃神，天氣已涼，然后便在這涼意中想起某個人來，想得不重，不濃，就淡淡的，淺淺的，像初秋清晨的風(fēng)，吹過院子，留下幾片落葉。

    如此這般，終是到了八月十五。

    往年這個時候，春謹(jǐn)然都是坐在春府的院子里，喝喝酒，賞賞月，偶爾會去丁若水那里，因為其他友人，總要與自己的家人或者師父過節(jié)。像今次這么多人的月圓相聚，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夏侯賦，杭明哲，杭明俊，定塵，林巧星，房書路，青風(fēng)，戈十七，裘洋，白浪，郭判，祈萬貫，以及，裴宵衣。

    明月當(dāng)空，渡口晚風(fēng)，十五個年輕人，氣度各異，神色不一，或許稚嫩，或許浮躁，但誰敢說，二十年后的江湖，不會是他們的呢。

    又或許，都不用二十年。

    “這是我的至交好友，丁若水?！贝褐?jǐn)然向眾人介紹道。

    杭家兩兄弟還有青風(fēng)、房書路都認(rèn)得他，齊齊驚訝出聲：“丁神醫(yī)！”

    原本摸不著頭腦的小伙伴們也明白過來，敢情這是春謹(jǐn)然帶來防身的。不過隊伍里有個懂醫(yī)術(shù)的總是好的，都不用神醫(yī)，不庸，就成。

    集合之地在滄浪幫的碼頭，一艘大船已在此?？慷鄷r，見人已來齊，白浪和裘洋便率先上了船，開始做準(zhǔn)備。岸上，丁若水被青風(fēng)他們四人拉過去寒暄，定塵原地打坐，夏侯賦似想和林巧星攀談，但碰上的都是冷臉，郭判和祈萬貫不知為什么又爭吵起來，剩下戈十七和裴宵衣，一個靠在這邊的樹干上把玩匕首，一個靠在那邊的樹干上抬頭看天。

    春謹(jǐn)然猶豫了一下，先去找了匕首。

    “怎么派你來了?！备晔咴诎祷撬闶苤匾暎谝晃豢隙ㄅ挪簧?，所以春謹(jǐn)然本以為會看見戈十一或者戈十三。要說這戈松香也是個冷面冷心的，收了那么多義子，培養(yǎng)成殺人工具也就算了，連名字都起得敷衍。

    戈十七抬眼看他，似乎笑了一下，可定睛去看，又好像沒有：“不希望我來？”

    “怎么會，”春謹(jǐn)然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我巴不得是你呢，要是你們樓旁的人來，這一路我不用干別的，光防他了?！?/br>
    戈十七終是彎了嘴角，雖然很淺：“那就行了。”語畢他把匕首收進懷里，站直了開始拍身上的灰塵。

    春謹(jǐn)然看著他這一幅時刻準(zhǔn)備出發(fā)的樣子，便知道想套答案是沒戲了。

    這就是戈十七，你永遠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者可能根本什么都沒想，你唯一能確定的只是他對你是否有敵意，若沒有，那恭喜，你的日子還很長。至于自己和對方算不算朋友，認(rèn)識這么久了，春謹(jǐn)然依舊沒底。

    有的沒的磨蹭半天，春謹(jǐn)然總算走向了另外一棵樹。那人還在看天，春謹(jǐn)然好奇地也抬頭看了一眼，除了月亮圓點，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比平日里更美妙的地方。

    “喂?！贝褐?jǐn)然在距離大樹一步之遙處停下，叫他。

    看天者不為所動，仿佛元神已出竅奔向廣寒宮。

    春謹(jǐn)然皺眉，又叫了一聲：“大裴。”

    看天者總算收回視線，然后動作極其緩慢地看過來，又過了好久，迷茫的雙眸才逐漸清明：“小春？”

    這家伙絕對是故意的。

    別的不說，就自己剛才介紹丁若水那陣勢，哪怕你真元神出竅也肯定能瞬間歸位。所以答案很明顯，裴少俠故意晾著他呢。

    好吧他確實是沒特別熱情洋溢地第一時間直撲過去，但那不是怕被人看出他倆關(guān)系不一般嗎！他自己還好說，裴宵衣那邊兩個女人就能組成龍?zhí)痘ue似，能不防嗎，他的苦心誰人懂啊！

    “你有話呢，要么說出來，要么就干脆忘掉，在心里咆哮別人是聽不到的，只能看見你眉毛眼睛鼻子嘴都扭曲到一塊兒，雖然確實很壯觀?！迸嵯碌穆曇魶鰶龅模牪怀鍪且槐菊?jīng)還是戲謔揶揄。

    但不管哪種，都不會令人愉快就是了。

    “多謝大裴兄提醒！”

    “不客氣。”

    春謹(jǐn)然恨恨地看著那張臉，忽然特別希望時光倒流，然后自己就回到春府把那個看著落葉思念蔓延的丟人家伙掐死在院子里！

    裴宵衣知道這家伙又在心里腹誹了，雖然沒辦法窺見真正的內(nèi)容，但光看他那張各種情緒交替出現(xiàn)的臉，就莫名樂趣無窮。說句真心話，比今天的月亮好看。

    “大裴？”

    突然插進來的聲音讓春謹(jǐn)然一愣，回頭去看，原來是祈萬貫。

    裴宵衣挑眉：“怎么，祈樓主也喜歡這個稱呼？”

    “不不不！”祈萬貫快把腦袋搖掉了，“我是想問誰起的啊，太不吉利了！”

    裴宵衣看向春謹(jǐn)然。

    春謹(jǐn)然黑線。

    祈萬貫說著說著又回過味兒來：“其實也不能全怪起稱呼的，你這個姓就不好，幸虧你不做生意，天天裴，咋活?。　?/br>
    裴宵衣瞇起眼睛。

    春謹(jǐn)然忽然興奮起來，抽鞭子，快抽鞭子，這么銷魂的事兒不能就我一個人嘗??！

    結(jié)果等到祈萬貫被郭判叫走，裴宵衣的鞭子也沒出手。

    春謹(jǐn)然有些失望，又有些來氣，見四下無人，直接問：“你咋不抽他？”

    裴宵衣聳聳肩：“不好聽。”

    春謹(jǐn)然沒聽清：“啥？”

    裴宵衣深深地看他一眼。

    春謹(jǐn)然感覺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就像那次與靳梨云隔空相對一樣！嗷嗚，天然居絕對是妖魔鬼怪聚集地！

    “各位兄弟，可以上船嘍——”

    白浪的召喚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春謹(jǐn)然二話不說，噌一下就竄了上去。

    裴宵衣不緊不慢地走在后面，來之前他并不知道隊伍里會有春謹(jǐn)然，乍見到那家伙，他還以為自己想人想得太頻繁，出現(xiàn)了幻覺。直到那家伙向眾人介紹丁若水，直到那家伙先走向了戈十七。

    為何自夏侯山莊一別，他就總鬼使神差地想起這個人？為何一見到這個人，他就不受控制地手癢？為何這個人也要去霧棲大澤？他究竟想從這個人身上得到什么？

    困擾他的問題太多，不過沒關(guān)系。

    路途漫漫，總會找到答案的。

    第66章 霧棲大澤（五）

    滄浪幫為了這次征途可是下了血本，春謹(jǐn)然本以為頂多是一艘八擼船，真等到了上面才發(fā)現(xiàn)，這居然是艘雙層的大黃船！一層是船艙，二層是船板，船艙舷窗的窗欞都是精美雕花，而寬敞的船板上竟還修了精致小巧的亭臺！

    “你師父該不是把珍藏都拿出來了吧……”上船后沒多久，春謹(jǐn)然便趁白浪帶他去船艙找臥房的間隙，偷偷跟對方感慨。

    “夏侯莊主發(fā)話了，就是天上的星星，我們也得去摘啊?！卑桌藷o奈笑笑，“好在，星星滄浪幫沒有，船倒是管夠?！?/br>
    說話間，白浪已經(jīng)帶他來到房門口：“你就住這間?！?/br>
    春謹(jǐn)然迫不及待推門而出，果然沒有讓他失望，若不是耳邊此起彼伏的波浪聲，他真的會以為自己正身處客棧雅間：“要是水路都這么走，我也愿意干??！”

    “等一會兒船走起來，你再看看要不要這么說吧，哈哈。”白浪笑著離開，船板上還有好幾位等著安排呢。

    起初春謹(jǐn)然沒懂白浪話里的意思，不過他也沒在意，跟尋寶似的開始探索這間船上小屋。雖然都是尋常物件，可放到了船上的房間里，就好像鍍上了一層不尋常的光彩，怎么看都有點不一樣。結(jié)果就在他端起臉盆仔細研究的時候，船忽然劇烈地晃了一下，他一個沒站穩(wěn)，直接坐到地上，銅盆脫手而出騰空一人多高最后落下來時不偏不倚正扣到他的腦袋上，咣當(dāng)一聲，砸得他腦袋直冒金星，于是接下來的很長時間，他都戴個銅草帽坐在地上，愣愣地感受著屁股和腦袋的雙重疼痛，久久沒回過神。

    幸而這中間沒人來拜訪。

    半晌后，疼痛慢慢散去，春謹(jǐn)然摘下銅草帽，一手揉腦袋一手揉屁股地掙扎著站起來，舷窗外只有茫茫漆黑，夜色與河面連成一片，也分不清誰是誰。起身后，他才感覺到腳底持續(xù)不斷的輕微搖晃，這才后知后覺，原來是開船了。

    水上不比陸地，盡管這次的船比上次去夏侯山莊的船要平穩(wěn)許多，不知是船身更大還是去往西南的水路本就平緩一些，但這種持續(xù)的極輕微的搖晃，仍會讓習(xí)慣腳踏實地的人產(chǎn)生一些不適，他也終于明白了白浪話里的意思。

    偶爾嘗個鮮還成，一輩子水上漂？算了吧。

    或許是啟程的興奮勁兒還沒過，春謹(jǐn)然一點都不困，索性也就不在屋里悶著了，直接出艙爬上了船板，不料小亭子里已經(jīng)有人坐著，他走近兩步才發(fā)現(xiàn)是夏侯賦，然后就有點尷尬了，不知道是繼續(xù)上前寒暄，還是假裝沒看見轉(zhuǎn)身就走。

    糾結(jié)之間，夏侯賦已經(jīng)看見了他，客氣招呼：“春少俠也覺得船艙里悶吧?！?/br>
    伸手不打笑臉人，春謹(jǐn)然只得硬著頭皮走過去，結(jié)果走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夏侯賦面前的桌案上竟擺著一壺酒和兩個酒杯，中間還有若干小菜。

    這下春謹(jǐn)然不敢亂坐了，站在那兒與對方說話：“夏侯公子在等人？”

    夏侯賦答道：“是，也不是。”

    見春謹(jǐn)然眼中不解，他忽然一聲輕嘆，竟有幾分悵然之意：“有人來就是，沒人來就不是?！?/br>
    春謹(jǐn)然低頭看看自己，呃，那他算是人還不是人啊……

    “春少俠怎么不坐？”

    感謝老天爺，他是。

    隨著春謹(jǐn)然落座，夏侯賦很自然地給他斟了杯酒，這讓他受寵若驚，可看對方的神色，又不像有什么陰謀詭計在里面。

    “嘗嘗看，四海樓的桂花釀，天下一絕。”

    人怎么樣暫且不談，美酒是無罪的，而且?guī)е∪羲?，春?jǐn)然也不怕他下毒，遂舉杯一飲而盡……

    “如何？”夏侯賦顯然很期待他的反應(yīng)。

    春謹(jǐn)然有些沉醉地眨了下眼，感覺唇齒留香間，三魂七魄正咻咻咻地飛向凌霄寶殿：“我以前喝過的那些根本就是水……”

    夏侯賦笑開了眉眼。

    春謹(jǐn)然有些恍惚了，第一次認(rèn)真打量起這個人。平心而論，夏侯賦算得上豐神俊朗，只是在夏侯正南身邊的時候，他并沒有什么存在感，一眼掃過去，頂多留下個畏畏縮縮的兒子，或者不學(xué)無術(shù)的草包的模糊印象，唯一讓人記得深刻的，只有他被冤枉時痛陳清白的倒霉模樣。而此刻，還是那個夏侯賦，就坐在自己對面，映著月色，吹著河風(fēng)，竟有了那么點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聶雙的事情……”夏侯賦說著也給自己斟滿酒，然后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春謹(jǐn)然的空杯，“多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