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裴宵衣:“天生勞碌命,沒轍。” 春謹然不想再跟裴宵衣說話,并向他扔了一塊抹布。 感受到春謹然的氣息在房間內(nèi)消失,裴宵衣終于松開了被子底下緊握的手,可即便如此,指尖仍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賭贏了。 毒發(fā)時,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幸運的是,他低估了春謹然的好奇心和惻隱心,也低估了丁若水的醫(yī)術(shù)。所以在蘇醒的一瞬間,他就知道,那個他曾無數(shù)次奢望卻又很快打消不敢去深想以免更加絕望的命運轉(zhuǎn)折點,來了。原來沒有什么天注定,只要不認命,再長的夜,也會迎來曙光。不過人心是這世上最不可靠的東西,他必須用某種切實的利益交換,將這曙光牢牢攥在手里,才能安心。 其實好奇不是春謹然最大的弱點,好勝,才是。 裴宵衣并不愧疚自己的所作所為,江湖上本就是算計來算計去的,真品德高潔心清如許,怕是早就一命嗚呼尸骨無存。況且春謹然也沒虧,他不光得到了天然居的情報,還隨心所欲地將抹布扔到了他不喜歡的人的臉上,且不用承認任何后果,這很幸福。 丁若水被告知要來救人,可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等待救援的人臉上蓋著一塊白布,這讓他一顆心沉到了谷底:“怎么了?好端端怎么就死了?!不應(yīng)該啊……明明早上的脈象很穩(wěn)定啊……嗚嗚嗚我的醫(yī)術(shù)只能治病,不能起死回生怎么辦……” “你能不能別每次都哭這么快!”春謹然受不了地翻個白眼,上前拿下“白布”,“看清楚,這是你家擦桌子的抹布!他還喘氣兒呢!” 丁若水愣住,臉蛋梨花帶雨:“對啊,你不是說人醒了嗎,不過人都醒了為什么還要往臉上蓋抹布?” 裴宵衣很想告訴他,人沒醒也不應(yīng)該往臉上蓋臭抹布,但是為了大計,他只能保持微笑。畢竟,人在病床上,不得不低頭。 除非始作俑者仍一本正經(jīng)地睜眼說瞎話—— “人雖然醒了,但是昏迷太久,陽氣不足,魂魄虛浮,抹布吸世間之煙火氣,集壯人之生命力,乃守魂固魄之佳品?!?/br> “?。窟@樣嗎?那要不要再捂一會兒……” “不用了!我很好!” “你看他剛才連臉上的抹布都抖不掉現(xiàn)在居然坐起來了可見我所言不虛!” “……” 怪力亂神一類并不在丁神醫(yī)的學識范圍,所以眼見著裴宵衣鯉魚打挺似的坐起,只得連連感嘆:“真是活到老學到老……” 裴宵衣不想再糾纏任何與抹布有關(guān)的話題,以免在縈繞不去的油膩味道中克制不住血氣逆行直接去見閻王:“丁神醫(yī),多謝搭救。你我并無交情,你卻將我?guī)Щ蒯t(yī)治,裴宵衣感激不盡?!?/br> 春謹然瞪大眼睛,這王八蛋絕對又換了一個靈魂! 丁若水不知前因后果,卻仍沒吃裴宵衣的這一套:“不是我想救你,是謹然拜托我救你的。你想殺他,他卻要救你,你該謝他?!?/br> 春謹然第一次見到帶著刺兒的丁若水,而且是別人以禮相待,他卻夾槍帶棒地嗆了回去!要不是眼眶條件有限,春謹然估計會把眼珠子瞪出來! 裴宵衣卻好似早已料到,依然謙謙有禮:“已經(jīng)謝過了。對于之前想要害他一事,我也真心道了歉,并獲得了原諒?!?/br> 如果“睜眼說瞎話”是一種武功,那裴宵衣絕對可以出本秘籍! 丁若水回頭找春謹然確認:“真的?” 春謹然還能說什么,只得點頭,并保持良好的微笑。 丁若水不再懷疑,而是讓裴宵衣坐好,并開始給他切脈。 裴宵衣老實地遞出胳膊,就像一個乖寶寶。 可是春謹然知道,他與這個形容毫不相符,甚至,他現(xiàn)在可能就在心里算計著什么。 第一次相遇時,男人直接道出人性本惡,沒有人值得相信,春謹然以為是他坦誠,可現(xiàn)在才明白,那是他知道,這些話講給自己這個萍水相逢的人聽,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威脅。同理,他知道以丁若水的性格,必不會贊同用天然居的秘密換治病救人這件事,不贊同的后果可能是他不需要說出秘密,便會得到醫(yī)治,但也可能被沒有得到秘密的自己阻撓,從而失去解毒的機會,他不能冒險,便選擇干脆什么都不講。更可怕的是,他也算計得到,自己同樣不會將真相告訴丁若水。 雖然求丁若水救人的時候,自己有講過想從裴宵衣身上知道天然居與青門之事的關(guān)系的話,可講過是一回事,真的變成了交易又是一回事。他看不慣丁若水的爛好人,但他卻想守護對方的這個缺點。 裴宵衣把人心吃得太透了。 仿佛感受到了春謹然翻滾的思緒,正被診脈的裴宵衣忽然抬起頭,看過來。 春謹然皺眉,回瞪回去——看什么看! 裴宵衣莞爾。他見過很多江湖客,形形色色,去過很多大門小派,千奇百怪,卻從沒遇見像丁若水這么好騙的,像春謹然這么好玩的,像此時此地這么安心的。或許一切都是短暫,或許下一刻便天翻地覆…… “你體內(nèi)的毒已經(jīng)被壓住了,但最多十天半月,只要不解毒,總會復發(fā)。” 他只是隨便說說并不是真覺得天翻地覆無所謂?。?/br> “您的意思是此毒無解?”裴宵衣心中剛剛?cè)计鸬囊稽c希望再次湮滅,這讓他難掩焦躁,“您不是壓制住了嗎,能壓制住就一定可以解,藥理不是相通的嗎!” “你先別急,”切脈的過程中丁若水已經(jīng)完全將對方當成了病人,所以此刻倍加耐心地安撫,“壓制你體內(nèi)的毒,用的是封脈,這和中的是什么樣的毒沒有關(guān)系,但解毒,就必須先要知道你中的是何種毒,才能對癥下藥?!?/br> “那如何才能知道中的是什么毒?”裴宵衣追問。 丁若水無奈:“如果連你這個中毒之人都不知道,我就更無從知曉了?!?/br> 裴宵衣眼里的光慢慢黯下去,但他仍不肯死心:“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丁若水思索了很久,總算想到一個法子:“若是你能把那毒藥拿來,我或許可以分辨得出?!?/br> 裴宵衣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春謹然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開口的時候,男人終于抬起眼睛,簡潔有力地吐出一個字:“行?!?/br> 因為裴宵衣提前蘇醒,原本的藥方需要調(diào)整,所以丁若水見沒什么需要再聊的,便轉(zhuǎn)身回藥爐了。作為大夫,他不好奇毒藥的來源,也不好奇裴宵衣要如何取藥,他只會醫(yī)病,也只想救人,所以裴宵衣既然說可以,那么他等著便是了。 直到丁若水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春謹然才嘲諷道:“不就拿個毒藥么,反正你定時吃著呢,偷偷留下來點又不會怎樣,干嘛弄得像要執(zhí)行致命任務(wù)似的。” 裴宵衣挑眉:“誰告訴你我一直吃著呢?” “若水啊,他說你從小就被喂……等等,”春謹然反應(yīng)過來,“難道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吃毒藥了?” 裴宵衣無奈地嘆口氣:“那是毒藥不是糖豆,怎么著,我還吃上癮了?” 春謹然試著去理解:“也就是說現(xiàn)在不用再吃毒藥,你也已經(jīng)是中毒體質(zhì)了,就好像一塊地,播的種子足夠多了,便無需再播種,只等著它茁壯成長秋天大豐收就好,對吧?!?/br> 裴宵衣瞇起眼睛:“你該慶幸,我還不能下地?!?/br> 春謹然燦爛一笑,露出兩排大牙:“能下地也沒用,鞭子我已經(jīng)藏起來了?!?/br> 許是被斗嘴轉(zhuǎn)移了注意力,直到裴宵衣離開若水小筑,春謹然才反應(yīng)過來,一個不再吃毒藥的人要想弄到毒藥,該怎么做?春謹然不敢往深想,也忽地明白了為何裴宵衣在說“行”之前的那段沉默,如此漫長。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當下春謹然可沒想到這些,早已按捺不住的好奇心驅(qū)使著他言歸正傳,開始索要交易的報酬—— “現(xiàn)在能說一說你為何要給江氏碧溪草了吧?!?/br> 第36章 若水小筑(六) 交易已經(jīng)開啟,神醫(yī)都去換藥方了,裴宵衣自然也得按約定辦事:“如你所想,奉靳夫人之命。” 春謹然對這個回答并不意外:“所以你只是個跑腿的,真正在幕后協(xié)助江氏的黑手,是天然居?” “可以這么講。”雖然裴宵衣并不太喜歡跑腿這種說法,但春謹然一貫說話都讓人手癢,久而久之,他的忍耐力也所提高。 春謹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卻仍有一件事想不通:“靳夫人為何要幫助江氏呢,殺掉青宇,對天然居有什么好處?” 裴宵衣攤手:“我不知道?!?/br> 春謹然愣?。骸澳悴恢??” 裴宵衣歪頭看他:“你也說了,我只是個跑腿的,居主想什么,怎會和我說?” 春謹然緩緩瞇起眼睛:“你這樣不配合,對身體不好……” 裴宵衣幽幽嘆息:“你這樣誰都不相信,日子怎么會快樂……” 春謹然囧:“全天底下就你最沒資格這么說!” 虛掩的窗扇被風吹開,帶進一片竹葉,春光正好,暖風怡人,可裴宵衣卻在這忽來的草木香里打了個噴嚏。 噴嚏過后,他或許覺得有些涼,開始用手拽被子?;蛟S是剛剛被“抹布論”刺激的鯉魚打挺耗費了他全部的體力,盡管只是動動胳膊,卻仍顯得十分僵硬吃力。更無奈的是由于坐在床中間,腰板筆直,故無論怎么拽被子,也頂多是蓋到腿,身上仍是單薄的里衣。 春謹然皺了皺眉,卻還是去關(guān)了窗戶。 “多謝。”拽被子再艱難也沒有影響裴少俠的眼觀六路。 “我是怕你沒被毒死倒被凍死了,那可真是千古奇冤?!贝褐斎还緡佂辏X得這屋子里還是有些涼,心里斗爭半天,最終走到床榻旁邊,從裴宵衣背后的腋下伸胳膊過去,愣是將人半抬半拖地蹭到了接近床頭的位置,然后扶著對方的后背靠到床頭上,形成一個臥姿,再把被子往上扯,終于蓋到了胸口。 裴宵衣全程蒙圈狀,因為春謹然做這一切時候的表情實在太苦大仇深了,根本無法將之與“你冷不冷呀要不要我?guī)湍闵w被子呀”的溫暖場景聯(lián)系到一起,所以當最后蓋好被,春謹然重新后退到安全距離,他才確定,對方真的沒有不良動機,只是單純的,想讓他再緩和些。 暖和了嗎? 還真的,有一點。 “你看我都對你這么細心了,你能不能也給我點真心?靳夫人到底為什么要給江氏碧溪草?” 他收回前言。 春謹然不知道裴宵衣在想什么,只覺得剛剛帶上點熱乎氣兒的眼神又恢復了涼薄。這讓他心里咯噔一下,雖然不知道男人為啥心情驟變,但顯然這對于自己的問話不是個好消息。 意外的是,裴宵衣回答了:“江氏托了娘家的一個心腹在江湖上尋可以殺人于無形的奇毒,后來那個心腹找到了天然居,奉上白銀千兩,換到了碧溪草。我確實不知道靳夫人為何會答應(yīng),如果你讓我猜,我只能認為她缺錢,畢竟天然居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也是要吃飯的?!?/br> 這個答案讓春謹然始料不及??墒寝D(zhuǎn)念一想,又或許本就沒有太多復雜。就像裴宵衣說的,任何幫派無論大小總要吃飯,想吃飯就得有買賣??可匠陨剑热缜嚅T;靠河吃河,比如滄浪幫;而云中杭家和夏侯山莊那種有名望的武林世家,產(chǎn)業(yè)便多了,黑白兩道通吃,既跑江湖,也有商鋪;但這種幫派畢竟是少數(shù),江湖上更多的幫派是什么都靠不到,只能靠自己,比如萬貫樓,比如天然居。只不過,萬貫樓的買賣天下皆知,但天然居,卻神秘得多,春謹然只聽說靳夫人擅使毒,天然居與杭、夏侯兩家交好,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現(xiàn)在想來,可能只是自己與那些沒跟天然居打過交道的江湖客被蒙在鼓里,如果天然居的營生是“毒”,那自然不適宜大肆宣揚,而找上天然居的“主顧們”亦不會出聲,所以知情者心照不宣地沉默,而不知情者永遠一無所知。 “可笑青長清還將你當成座上賓?!贝褐斎挥行┨媲嗾崎T心酸,雖然整件事的起因在他,可最終印在春謹然腦海里的,只是一張痛失兒子悲傷欲絕的老人的臉。 但仍有一件事情說不通—— “既然已經(jīng)收了銀子,給了碧溪草,按理講銀貨兩訖,為何靳夫人還要派你來青門?” 裴宵衣聞言笑了,但這笑卻讓人感覺不到任何暖意:“通常是不會多此一舉的。但恰好天然居與青門有些來往,于情于理也該派人探望,另外靳夫人也擔心江氏出紕漏,畢竟青宇死活事小,天然居安危事大。” “所以一開始你們就打算只要江氏被識破,便殺人滅口?” 裴宵衣沒有回答,只淡淡看著春謹然,悠閑,恬適。 春謹然卻在這樣的目光中,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這會兒他才發(fā)現(xiàn),裴宵衣不知何時已經(jīng)恢復了記憶中的冷漠,初醒時的陰陽怪氣也好,貧嘴狡黠也罷,悄無聲息地就不見了。他有點想反悔,雖然那個裴宵衣一句話就能把自己氣得翻白眼,但他好像還是更喜歡,因為有人味兒。 無須回答了,春謹然率先別開眼,打破了這短暫卻壓抑的安靜:“除了毒藥,天然居還有其他營生嗎?” “我沒有說這是天然居的營生,”裴宵衣輕飄飄地把問題擋了回來,“至于天然居還做過什么,也與這次的青門事件無關(guān)?!?/br> “那你是怎么被天然居下毒控制的?” “與青門事件無關(guān)?!?/br> “若水說你中毒的時候還很年幼,難道你從小就在天然居?” “與青門事件無關(guān)?!?/br> “天然居對外都是女眷,那像你這樣被控制的男人有多少?”